马背上的青春(22):草原之春 |
送交者: 芨芨草 2019年11月11日17:40:32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马背上的青春(22):草原之春 贺长文
经过转场迁徙,听过夜半狼嚎,挺过伸手不见五指的白毛风,我已闯过草原上最难存活的日子。 我说草原的春天是与冬天连在一起的,看上去像是一句傻话。我指的是我的直觉,我觉得也没错。冬天的内蒙古草原,冰冻三尺,风寒彻骨,我的手指头永远冻得粗粗的,攥不成拳。这是我第一次在草原过冬天。日日放羊,我对季节早已淡忘了。我不知道几月份开始才是草原的春天,但我能感到风虽依然有力,却逐渐不那么刺骨了,手可以伸出来了。依然是白雪皑皑,逐渐感到雪往身上粘,不能随时随地在雪地上坐卧了。身上披着厚厚的羊皮袍子,脚踏笨重的毡靴,却有了一种严冬已过的感觉。冬天还不结束吗?冬日,经过一夜的风吹羊群踩踏过的草场会被冰渣、雪花重新遮盖,第二天早晨的草原平整如初。现在羊群走过的场地被蹂躏的惨状第二天已经很难得到完全的整复。再暖和些,雪渐渐融化,白天融雪,晚上冻结,放羊有时也变得“泥泞”不堪。这个时节天气多变,最易冻死人,我不得不依旧披“羊皮”、踏毡靴,你说它不是冬天吗?残雪在阳光下慢慢融化,雪线在慢慢後退,留下窄窄的“湿润线”。这时候最高兴的莫过于出生不久的羊羔了。它们来到这个世界才个把月,壮实了,长高了。地上的积雪减少,有的地方露出了土地,让羊羔们行走起来更轻快。它们对看到的一切都充满兴趣。饿了,就跪在妈妈的乳房下吸食乳汁,高兴得不停地摆动翘起的尾巴,个个如此。吃饱了,便在凸起的石块间上窜下跳,东嗅西瞧,追逐打闹。山羊比绵羊还要活泼,山羊羔早早就学会了打斗。它们头对头的顶着玩,有的甚至还企图骑到其它羊羔身上去。有时它们会突然四脚腾空跃起,落地後猛地转身狂跑,引得其他同伴莫名其妙地一起呼啦一下跟着跑,多像一群孩子啊。它们有着使不完的精力,可真要累了卧地就睡。它们天天这么折腾,只顾自己欢乐。天不那么冷了,放羊的时候看着这些活泼可爱的羊羔,即使有一百个烦恼也会弃之脑後。 一提到春天,人们往往想到花开。草原的初春没有花,甚至看不见草。羊群每天不但要四处寻草吃,与人一样,还要喝水。冬营盘附近没有河流,也没有机井。羊的饮水问题依然靠吃雪解决。所以在雪将化尽时,我天天追着雪线放牧。背阴的山沟沟里是残雪最後的归宿地,我的羊群每天都要去沟壑里转转。 为了保护萨如拉塔拉的草场,我的羊群回去得越晚越好,这样我们就得在额尔敦高毕的冬草场坚持,坚持,再坚持。这个时段连羊饮水都难,何况人。我们得跑到很远的山沟沟里取些稍微显得干净点的残雪回来化成水煮茶做饭。大部分雪化尽了,干牛粪好拾了,但有了燃料却断了水源。沟壑里的残雪中夹杂着杂草、动物的排泄物与大量沙土,残雪化成的水颜色与茶水相同。水面上漂浮着你不愿看到的各种杂物。道日玛用冷布过滤一下,将杂物捞起。余下的水稍事沉淀便用来煮茶。我曾想提示一下,用明矾可以净化雪水。可哪里去买呢?哪有那么多的盛水的器皿呢?我一天十几个小时守着羊群,脱不开身,浩特里的几位女性没有交通工具,无法远行,问题怎么解决?况且我是知青,是被教育对象,也不能向贫下中牧提出过分的要求啊?这样的生活条件牧民能承受你怎么就不能承受呢?想到这儿我没有作声。残雪化的水煮出的茶有股怪味儿,一点儿也不好喝。好在这时道日玛可以挤些羊奶,茶里掺上羊奶再加上小米,茶香、奶香、米香合在一起,多少能掩盖一点儿雪水的怪味儿。 天渐暖,这样的水源也要断绝了,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山沟沟里的残雪尚未化尽,下雨了。仅仅是飘来一点雨花,地皮都没有湿但地温上来了,新草发芽了。我还没来得及体会那“润如酥”的小雨,雨花已经没了。这时的羊群,放出去就散开了。瘦骨嶙峋的羊不停地往前跑,啃食刚刚要冒出地表的嫩草与草根。经过一冬的煎熬驼峰倒了,骆驼也瘦了,变得懒了,跟不上刚刚出发的羊群。顺着羊群奔跑的方向远远望去,细细远远看看山坡,坡上微微泛绿了,骑在高高的骆驼上低下头看见的仍是一片土黄,有那么点“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感觉。首先能感觉到新草的不是我,是羊群。最渴望春天的,不是我,也是羊群。熬过一个冬天,每只羊大概得掉二十余斤肉,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架子。缺少草吃它们能活过冬天实属不易。雪好不容易化了,地温回升,闻到了地下的新苗,饥肠辘辘的羊恨不得连土带根将嫩苗一口吞下,急啊!这时的羊开始跑青,羊群不好放牧。我来草原半年多认识了一种人和羊都能吃且爱吃的草——沙葱。牧民常把沙葱和大蒜一起腌制後食用。腌制过的沙葱有点儿韭菜味儿。现在我骑在骆驼身上看不见沙葱,我跳下骆驼在地上也找不到沙葱,因为它刚冒头,太小了,我分辨不出来,但我可以闻到羊群中散出来的韭香。我盼着下一场大雨,那样草原一夜就能披上绿装。 胡松华唱的《赞歌》是“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我们则是“从天安门广场来到草原”。在宽广无边的草原上,在接受再教育的广袤大课堂里,我才发现自己虽是知识青年,知识却少的可怜。草原上花草我几乎都不认识。要在草原上扎根真不容易。羊比我强,羊认识草。羊识草因而与人一样也挑食。可羊群自我接手以来一直处在饥饿状态,根本顾不上挑食。加上遇到我这样一个羊倌的处子秀,就更谈不上能择“草”而食了。因为草场不好,我向东放两天羊,再向南放两天羊,换方向也就是换着草场放牧。半年来,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劳动,每次遇到的变化都是新鲜事物。我是羊群的主宰,却注意不到羊吃草还有选择,也没有牧民关照我。草场里羊爱吃的草多,羊群走得慢,羊才能吃好。可从冬到春,我的羊一直在跑着吃草。没有足够的草,它们一直在奔跑,膘情一直在下降。 草原持续干旱,春雨未到风先至。失去了植被的保护,沙土与风的结合便形成了沙尘暴。我当时还不知道沙尘暴这个词,但我在外放牧经常会遭到风沙的袭击。 我觉得风与沙的结合表述最好的文字莫过于唐代诗人岑参在《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的“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滿地石乱走。”。简洁,形象。我虽没见到斗大的石头被风吹得满地滚,但天昏地暗指甲盖大的石粒打在脸上,我是亲历过的。冬天“风头如刀面如割”,春天的沙尘暴袭来也毫不逊色。现在遇到沙尘暴的天气我们都要紧闭门窗,减少外出。放羊遇到沙尘暴,去哪儿躲呀?也就是背过身去。羊、骆驼都知道转身背对沙尘暴袭来的方向,我也知道。我采用的躲避沙尘暴的方法和羊、骆驼是同样的。这个时候我能表现出的智商与羊和骆驼的智商没区别。沙尘暴过後,羊抖抖身上的土可以继续吃草。羊毛里混入太多的沙子,太瘦弱的羊背着几斤重的沙子走很远去吃草承受不了。有时牧民也会将羊倒着提起来抖一抖它身上的沙子,以减轻羊的负重。骆驼若无其事,卧在那里继续嚼着反刍的食物。骆驼鼻子上长的两个肉块在风沙袭来时会将鼻孔盖上。它的眼睫毛也有两层,嘴唇可以自动闭合阻挡风沙。物竟天择,适者生存,所以骆驼适合在沙漠生存,而骆驼身体具备的多种独特构造人体没有,我要生存下去只有靠意志。我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没有口罩,有也没用。嘴里的沙子硌牙。鼻孔倒没有堵死,只是两腔黄沙土。我摘下眼镜,用手抹去镜片上的土,擤擤鼻子,继续关照我的羊群。 面对沙暴,当时与现在最大的区别不仅是采取的应对措施不同,还有我对沙尘的感觉不同,那时我不嫌沙尘脏。有那么干燥的风,每日生活在风中也就是生活在土中。党号召我们扎根农村,我们出行睡卧都在土中,都在“扎”根的地方。人们也常把大地称为母亲,大地不就是土地么?与草原上所有活物一样,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地方,是“亲”,不是“脏”。只经过短短几个月的放羊经历,思想改造便见到成效。我从思想上真的已经感觉不到土脏。某日朋友聚会,谈及在国外皮鞋、衣领几日不擦不洗如何光亮、干净。我想起放牧的日子,马靴终年不擦,衣服保持数月甚至终年不洗,可曾有过肮脏之感?那时更接近“原生态”,生存真的比讲卫生更重要。 终于小江布拉赶着拉车的牛来了,我们回生产队的日子也快到了。小江布拉来的第二天中午到了羊群,让我将羊群引向侧面的一个沟壑。他不会讲更多的汉话,指指地,冒出一个单词“硝”。我着实不明白他讲的是什么,但还是按着他的指点做了。走了一段路,羊群突然不要命地向前奔去。我一下子慌了神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春天雪化了,我的骆驼不愿也不适合在碎石地上跑。它脚掌上厚厚的肉垫适合在雪地或沙地上走。长时间在土石地面骑行会将它的脚掌磨出血来。骆驼不“奋起直追”,惹得我心急火燎。不过,经过一冬的相处,我心再急也没忍心再狠命打它,任它慢慢地追。等最终翻上一个小坡,我看到散布在沟里的羊正纷纷啃食沟壁上的土。青草刚刚冒尖,羊怎么突然又不要命地吃起土来了,当时有点儿不解。我那时真是一点相关常识也没有,以为只要起早贪黑让羊多点儿时间吃草就能放好羊,所以很辛苦。整整一个冬天,羊进食草料少,吃了不少雪,雪是天上飘下来的,是由地表水蒸气凝成的,雪中缺少矿物质。小江布拉说的“硝”可能指的就是盐,就是各种矿物质。想起革命回忆录《红旗飘飘》中,好像也有往苏区贩盐的故事,没准人和动物都离不开盐。可在我的印象中,硝石是用来做炸药的,没准小江布拉搞错了?我还在捉摸着,一回头,小江布拉不见了踪影。他已折回去了。从学习放牧方面讲,这是我第一次接受他的指导。知道他忙着要回去处理家务带羊群回家,我没有埋怨他的意思。心中的喜悦之情难以控制,我向着羊群连声大喊,空旷的草原没有回声。羊群对我的喊声充耳不闻,它们正急着补盐和其他微量元素呢。 小江布拉为人老实,待人和气,可能由于语言不通的原因,我们交流甚少。他的个性也常常让人哭笑不得。保民讲过一个与小江布拉在一起时发生的故事。一天晚上,他们结伴去另一个浩特。保民这个大近视眼路不熟,满以为与小江布拉一起走会更安全,不会迷路。两人默默地走着,走着,小江布拉一本正经地问保民,该朝哪个方向走。知青保民凭感觉指了个方向。小江布拉说,你走吧。到底是小江布拉不知道保民要去哪儿,还是在与保民开玩笑,保民也没搞清楚。保民朝前走去,不经意地转头一看,小江布拉已经不在了。保民甚感困惑,又折了回来。他走近小江布拉,看见了牛车,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要去的浩特,蒙古包就在身後。保民真是又生气又不好发作,哭笑不得。我当时的蒙古话懂得更少,与小江布拉在一起的时间也少,少了向他学习的机会,也少了被他“戏弄”的机会。当然,现在也少了回味的乐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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