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青春(38):初试驯马
贺长文
现眼归现眼,总也有露脸的时候,比如驯马。我驯过的马不多,但驯马时还没从马上摔下来过。有一天我们把马群集中到了一个坝子里,又遇到当地的几位年轻马倌。阿拉布英与他们大概是说到儿马的问题,说说笑笑挺高兴的。每逢遇到当地马倌,总是他们几个并排而行,一路谈笑风生。放了一段时间马,熟悉了马群,阿拉布英似乎成了这群马的大马倌,什么都敢做主。我听不懂他们谈什么,无从插嘴,自然而然与他们保持着一定间隔。走着走着,阿拉布英侧过身问我:“今天人多,要不要驯一下那匹小黑马?”他看上了一匹小黑马,曾征询过我的意见,建议将它留作种马。留下哪匹马做种马本不是他的事,但他是个热心肠人,爱管事。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这事应该由马克斯尔拿主意。可我还是顺口答道:“行!”。反正离阉割马的日子还远着呢。那时我还没驯过马,也没见过怎么样驯马。儿马是马群的核心,我也不知道我的马群中哪些儿马是生马,哪些是人骑过的。每年春天,牧民们都会打马鬃,同时将即将成年的四岁公马的睾丸割去。马鬃是队里收入的一部分,但留做儿马的公马是不打马鬃的。所以儿马长大後,倒三角状的马鬃最长可以垂至地面。就像狮群里的雄狮一样,儿马在马群中十分显眼。牧民的这种做法流传久远,现在的牧区牧场已经分配到户,见不到大马群,这样的长鬃儿马当然也难寻觅了。现代的人群中可见到一些留长发的男性艺术家。不知这种审美文化是否也植根于古老的传统。
准备留做种马的这匹小马个头不高,全身黑黝黝的,嘴大,鼻方,胸宽,头昂,走起来上身平稳,四只蹄子翻得朝天,是匹好马。我其实不懂相马,我是看它的毛黑得发亮,总是精神抖擞的。真正相马还要看马的前後腿是否直溜,看蹄子,看脚踝,看脊背,看眼睛,甚至要查它的父母是谁等等,有很多项。这是个技术活儿。阿拉布英讲这匹马是走马我就信了。那时我还不懂得什么是走马。牧民们喜欢走马。走马的特点是走起来四条腿前後顺着迈步,像是体育竞赛中的竞走运动员,总有蹄子不离地面,腰部平稳没有上下的起伏。人坐在马上只需顺势扭动身子,感觉很舒适,没有颠簸。在地形较陡或石头较多不适合马奔跑的地面,走马的优势更明显。看看赛马场或马术比赛,马在奔跑或跨越时,骑手的臀部都是离开马鞍子的。骑马走长路,马若是颠着小跑,我们的身子总是侧着的,还得随着动。若臀部不离开马鞍,任凭颠簸,会有一种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的感觉,很难受。若能长时间平稳地坐在马鞍子上,就要舒服多了。走马除了它本身具备这种能力外,驯它的时候也要有一定的技术。比如马嚼子不能勒得太紧,身体要随着马身扭动。驯得不对劲,成不了走马,好马也就废了。牧民管驯走马叫压马,马群中走马的数量极少,所以走马很受牧民喜爱。拥有这样一匹坐骑的牧民很是骄傲,一般都不愿将它借给其他人骑,怕不会骑,骑出毛病。
这匹小马壮实,不会轻易被制伏,今天人多正好抓住它。他们把马群聚拢,然後把这匹黑马赶出了马群。这时年轻马倌们得到了展示自己的机会。他们争先恐後追逐着这匹黑马。一位小伙儿套住了它,其他几个小伙儿赶上前去,都下了马。由一人牵马,其他人一起扑向小黑马。有的抓马鬃拧耳朵,有的拽马尾,有的干脆就扑在马背上压住它,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把它镇住,套上了马笼头。小马气性不小,鼻孔张得老大,瞪着眼喘着粗气。架不住人多,小马挣扎不动了。拉着缰绳的小伙儿过来把缰绳缠在马的嘴唇上打了个结。马最怕用绳子拴住嘴唇(俗话说是鼻子),牛和骆驼也怕。牧民们在牛或骆驼的鼻子上穿一根小棍,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摆布它们。牧民们爱马,马的鼻子上不打眼儿,而是给它戴上笼头和马嚼子,通过缰绳控制它。傲气的小黑马动不得,只能干生气。我骑马过去,卸下了自己的马鞍。阿拉布英接过我的马鞍,把马鞍搭在儿马背上,替我紧好马肚带,又检查了一遍,然後示意我上马。我头次驯生马,心里一点儿谱儿也没有。这时也没有退路,只有硬着头皮跨上去。我左手抓着缰绳和固定在鞍座前面的皮条,马鞭套在手腕上,右手抓紧缀在鞍座後面的皮条,迈腿翻身骑了上去,调整一下坐姿後,示意帮我按着马头、拽着马尾的小伙儿子们松手。看过电视上美国西部牛仔儿骑牛的镜头吗?就那个样。几位小伙儿一松手,小黑马开始还没缓过神儿来,一动不动。站在旁边的小伙儿子们一轰,小黑马才开始尥蹶子。只不过,季节不同,小黑马虽胖也没夏天劲大。小黑马埋着头尥蹶子,时跑时停,左摇右晃,想把我从它背上掀下来。我侧身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子,努力调整着身体以保持平衡。小黑马从未负重过,折腾了一阵子终于累得尥不起蹶子来了,比较平稳地往前慢慢地走。走了一段路,它缓过劲又停下来尥蹶子。反复两次动作幅度开始减弱,它已是强弩之末。我松开紧攥皮条的右手,挥动鞭子打其右脸,同时向左拽缰绳,让它向左转;然後反手挥鞭打其左脸向右拽缰绳,让它明白我要让它向右转。就这样重复多次,它逐渐就能懂得我的意愿了。它不走了,我就松开缰绳,用马鞭抽它的屁股或用马靴磕碰它的肚子,让它跑起来。想停下来,就勒紧马嚼子。马是很聪明的动物,反复这样训练几次它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等到它精疲力竭,这次训练就结束了。我掉转头,边驯它,边慢慢往回走。
阿拉布英还在原地与那几个蒙古族马倌闲聊。小黑马走走停停,慢慢悠悠地来到这几个人跟前儿。他们都很高兴,觉得我还挺行的。我也真高兴,窝囊的马倌头一次在同行面前露了一回脸。
这时小黑马身上已经挂满了霜,浑身冒着热气,再现了“马毛带雪汗气蒸”的实景。等它停稳,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慌,不知我下马时它会有什么反应。我松了松马嚼子,试了试,它已经累得做不出反应。我双脚退出脚蹬,然後突然从它背上蹦了下来。这么大动静,小黑马也只是闪了一下,它确实是累得没力气再折腾了。我松开马肚带,把马鞍子抱了下来。马背被汗湿透了,冒着热气。我心还是有点虚,试着拧住他的耳朵,解开笼头并猛一下摘了下来。小黑马停了几秒钟,慢慢移动了几步试探着,感觉到没有了羁绊,颠着小步仰起头嘶鸣了几声,向着远处的马群跑去。小黑马出了一身汗,我也出了一身汗,不知是紧张的,还是连累带吓的,但第一次驯马没从马上掉下来就值得骄傲。生马要骑上几次才能被驯服,小黑马只被我骑过这一次。开春後青草冒出来了,小黑马越来越壮实。我离开了马群後,它真的成了儿马,也没人敢再骑它,它最终也没有被完全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