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青春(50):借调公社
贺长文
从旗里学习回来不久,公社成立专案组,我被借调到公社负责案子。同时到公社报道的好像还有五队的北京知青常启文。我人到了公社,生产队的办公室还留着,因为生产队的专案还是我负责,所以有机会我也回生产队。在生产队时我听从军代表的领导,但并没有什么案子,仅仅是协助军代表整顿了党支部、领导班子和民兵。公社也派有军代表——曹干事,但到公社後,我的工作并不由曹干事领导,也没归公社哪位领导或特派员管。我的工作实际上就是随着运动的深入,有突发事件时上报一下。谁通知我的?谁安排我在公社兽医站的办公室工作?许多细节已经记不清了。这倒不完全是记忆力问题,主要是当时就没搞清楚,根本就没想这些事。就像被分配到萨如拉塔拉一样,上边怎么安排,听喝就是,个人也没有更多想法。通知我到公社兽医站去找郭万义我就去了。郭万义给我开的门。
办公室安排在一排土坯房里,窗户朝南。北面是个门洞,门洞出口在东面朝南。牧区的土坯房大致都是这种布局,防风保暖。住了一段时间後才知道这个办公室原来是兽医站。隔壁武装部的办公室成了军代表曹干事的卧室。我则住在这排房西南的一间朝南的土坯房里,这房大约6平米,除了炕只能摆下一张小书桌与一个炉子。公社是一级政府,所以其所在地设有相应的办公机构。因为秩序还没有完全恢复,许多单位都只有一个人,如有个武装部长,有位公安特派员,好像都是光杆司令,没有其他协助办事的人员。不知是否是牧区工作的特殊性,也没有什么坐班一说。我没事从不串门,也不知公社书记等人的办公室在哪。
公社驻地没有世代相传的老屋,可能是干部的流动性大,办公机构与住户都没有院子。公社所在地有商店、粮店,还有小学校、兽医站,除去公职人员基本没有闲散住户。因为有几位单身干部,公社办有食堂。这可方便了我,让我过上了类似城镇居民的生活,一日三餐不用自己动手。放牧的日子里,一般一天只有一顿饭,很晚才能吃上,而且经常吃不饱。住到公社与住在生产队队部一样,我彻底摆脱了饥饿的纠缠,还有了个人单独享用的住房。
公社驻地在坡上,远远的可以看见三队队部的房子及牧民的蒙古包。三队的一些牧民与知青隔三岔五地到公社转一圈,极为方便。说我负责全公社的专案,其实主要还是管我们大队的事,其他生产队有线索报上来就处理一下。我基本没为运动的事去过其他生产队,记得只去过一次乌日根塔拉生产队,忘记为什么去了。途中路过一对赵姓北京知青姐妹的蒙古包,里面干干净净,摆设也比牧民的蒙古包要丰富漂亮,可能这就是精神的追求与文化的不同吧,留下了一点模糊的印象。1970年夏末,一打三反运动在全国已经普遍展开。五个生产队陆续有揭发材料提交上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多处多次发现信号弹。频频发射信号弹是有敌特在活动,这在旗里学习时就重点介绍过。但没想到我们公社离边境、离三线建设工地都远着呢,竟也有信号弹发射,那肯定也与边境的紧张形势相关联,一时显得案情急迫。牧民一般没有时间概念,发现信号弹的具体时间往往表述不清。草原广袤,人迹罕至,上报材料即使能讲出个地名来,也只是一个地域的大致范围,无法确定地面上的确切位置。而有关信号弹的数量、颜色,无论举报得有多详细,谁也提供不了残留的信号弹实物。开始我对每一条线索尽量详细记录,都想认真追索。可到哪里去落实呢?草原上交通不便,相距远不说,下队去核实没有汽车,只能骑马或骆驼去。而马和骆驼在公社所在地无法长期放养,更不用讲还要找个向导带路,找个翻译相随。可是不下到生产队,报上来的线索便无法追查。即便下到生产队见到牧民,牧民也复述不清楚,还是什么也落实不了,真愁人。一位牧民上缴了捡到的一件可疑物件——一个附有支架的金属圆筒,像是个仪器部件,怀疑是境外投放的。我用手掂掂,很轻;仔细看看,上面没有烧焦的痕迹,这东西肯定不是爆炸後的残留物,但我也推断不出它是做什么用的。我向公社驻地的干部们逐一请教,最後确认多年前曾有人见过这玩意儿,推测它是气象观测气球爆裂後坠下的残件。我那时哪儿知道还有气象观测气球这个东西,天上从来没看见过气球呀。结果虚惊了一场。
比起张家口内的贫困农村,草原的生活是富裕的,但生存环境很艰苦。外来人口多是年轻力壮的青年人,他们至多是家庭成分较高,本人不会有大问题,所以我没有介入对其他各队盲流家庭成分的外调。但现行问题不能回避。记得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不久,四队上报的材料里讲,一位牧民“污蔑毛主席”,这个大帽子在当时可是个不得了的问题。材料揭发的是一位牧民早请示时在主席像前讲了一些实际情况,什么吃坏了肚子,拉稀,工作没做好之类,经上纲上线成了污蔑主席。我扣下了这份无限上纲的材料,没去核实,也没上报。贫下中牧缺少文化,这算不上什么对毛主席的不尊重,没人追查这件事就过去了,估计即使报到旗里也无人重视。
地富反坏右里也有不老实的。这次运动一来我队牛鬼蛇神队伍中的富牧分子——阿尤喜被举报了,有人揭发她唱了黄色歌曲。我问苏合巴特她唱的到底是什么歌,他翻译不出来,说是什么花儿、蝶儿的,说不出具体的歌名,也说不清歌词,那怎么就能确定是黄色歌曲呢?问在什么场合唱的?回答是在赶牛车拉水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中七亿人只能唱有数的几首革命歌曲,情歌自然成了黄色歌曲。我虽搞不清判定的标准,但我想花儿与蝴蝶什么的就算是情歌,哼哼两句也算不上什么大的罪恶,反正也问不清楚就否掉了。牛鬼蛇神沙旧就更神了,据说他强奸了某位妇女。这两人都是50多岁的老人了,听起来不太合乎情理。生产队为此开会批沙旧。我回队参加了批斗会,但没有更深介入,因为情节有些不合理,又无法落实,从根子上我就没法认同这是严重犯罪。
我队的阿拉布英年轻时做过买卖,当过喇嘛,能说汉语,有这种经历与本事的人,在文革初期都被怀疑有历史问题。他是贫牧成分,是领导班子成员冈布茨楞的大舅子,曾与我一起在额尔敦高毕公社看守马群有半年之久。因为他能讲汉语,我们之间交流较多,对我帮助极大。我尊敬他,但对他的过去并不了解。运动一来,有人提到他历史不清的问题,但仅是怀疑,提不出什么事实依据。在地广人稀的草原,自己不说,没人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草原上当过喇嘛的人多了去了,不能因为他做过买卖,能讲汉话,当过喇嘛,就凭空怀疑。像这样的人我没去追问,也没有在本队范围内做些基本调查。实际上牧民中亲戚套亲戚的,也很难查清,真要去调查反倒会引发矛盾。
我们公社虽不属边境,但也能感受到边境形势的紧张,感受到潜伏的敌特在配合边境局势活动。因为信号弹事件不仅发生在我们公社,边境地区与南部三线公社也多有发生。信号弹事件普遍缺少其他直接目击者,在我们公社几个生产队几乎都没有旁证和物证。阿巴嘎旗的面积有阿尔巴尼亚那么大,仅有两万余人口,况且天色渐暗後多数牧民已钻进了蒙古包,能有多少人同时看到信号弹?落实信号弹的案子颇为不易,又不敢轻易放弃,所以还得当作一条线索立案。我在公社工作的那段时间,没揪出一个敌特或坏分子来,一条信号弹的线索也落实不了,工作无进展心里着急。我也搞不清牧民们是否就像是交流学习毛主席著作体会一样,人云亦云。军管会与旗公安局可能注意到专案进展遇到的瓶颈,一次到旗里开会传达了这样的精神,即确认一个敌特是成绩,否定一条线索也是成绩。这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办案人员的思想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