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 在这里遛了些日子了。看见论坛里的人们写三十年前的事, 颇有感想,因
为人懒, 手慢, 笔拙, 没有上贴。 这里说件真事, 是那个荒谬年代的记忆。但
愿能有人喜欢。
生活作风问题
无聊聊什么
七十年代中期我在工厂当学徒工。厂房是新建的,五层楼,干净漂亮。一进楼门是
个大厅, 左右各两个门,那是为了防尘而设的更衣室。 进出车间都要先经过更衣
室,在那里换工作服, 换拖鞋。 男女更衣室一墙之隔, 门也是并排相连的。
一天中午, 我脱掉工作服去食堂, 刚走到更衣室门口, 单脚站立穿鞋, 后面几
个女孩打打闹闹地涌了出来,把我挤出了更衣室, 因为一只手还在提鞋,一只脚站
立不稳, 手就不由自主地伸向了正好出现在旁边男更衣室门口的一个人。 就在我
的手刚刚要碰到那人时, 他非常敏捷地闪身躲到了墙边。 我伸出去的手没有扶到
任何支撑, 失去了平衡, 单脚跳了好几下。 这时男更衣室里出来的一双手把我拦
腰抱起。
“嘿, 还没一袋子米沉呢。” 在女孩子们的哄笑中,我被放到大厅中间。
回头一看,把我抱出来的人是我们车间的师傅,这真让我非常的恼火, 因为我知道
身后女孩们笑声里的潜在涵义。 这位师傅是个中年人,进厂早, 常喜欢摆老资格
教育我们这些学徒工,但是车间里的许多女孩子都躲着他,据说他喜欢和人家勾肩
搭背的, 还常常趁黑去拉人家的手。要按现在的说法是喜欢吃女孩子的豆腐。车间
里的女孩子们私下里称他“H”师傅。
被H 师傅当众抱出来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很可能成为同事们中午饭的佐料。 可当
时的我想发作也没法,眼挣挣看着H 师傅一脸得意地走了出去。一肚子的怨气都指
向了那个躲闪我的人。 他是什么人呀,怎么就一点也碰不得呀,我还没碰上他呢。
只见那人还站在那,是个我不认识的中年人,肯定是哪个车间的老师傅了,一接触
到我的目光,他马上就低下头去了,象个犯了错的小孩子,奇怪,没有一有点儿当
师傅的样子,我倒是把他的容貌记住了。
过了不知多久后的一天, 又是中午吃饭时间, 我和我师傅结伴,说说笑笑走在去
食堂的路上。 在快要走出锅炉房夹道时,前面转弯处传来一声尖叫,随之滚来两个
馒头。
“你长没长眼睛! 走路不看着点儿!”
原来是走在前面的一个女的和从食堂里出来的什么人撞上了。
这人是二车间的女复员兵,人长得挺漂亮,自我感觉特别好。 可就是美女也不能这
么横吧,都是厂里的人,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上前捡起了馒头,弹了弹土,送到
了那个低着头,只会道歉的人面前。我一眼认出他就是在更衣室前躲闪我的人。那
人接过馒头,向我道谢,还是没有抬眼看我,而且站在那里等我们走过才敢动身。
“他是L。”我师傅告诉我,“在二车间监督劳动。别理他,他有生活作风问题。”
“生活作风问题”这个词现在可能没什么人懂了。 在今天多数人民都吃饱了饭,有
条件思淫乐,少数的人吃饱了撑的需要包二奶,找小蜜,招鸡招鸭消化食的情况下,
生活作风问题不存在了。在倒退几十年的中国, 生活作风问题就是指那些大小性
侵、 强奸、通奸之类的事, 大到送公安局立个强奸犯,流氓的罪名,关监狱、 送
劳改。小到大小会批判,交群众施行监督改造的问题。说白了就是立不上罪的流氓
罪。这在当年可是臭名远扬的大罪,政治问题还有可能被解除,这生活问题,嘿,
您就臭一辈子吧。
在“伟大领袖”逝世的那段时间里, L 到了我们车间。他也是老师傅了, 可车间
里多数人都直呼L大名。我问过我的师傅, L 犯的是什么问题, 可我师傅也说不出
个所以然。因为工作的接触,我发现, 这L 其实是个头脑清晰,技术过硬的人。
我一直挺尊敬地叫他L师傅。他最烦人的是从不主动说话, 和人说话也避免目光接
触。我常想,这L 一定很狡猾。看他表面可是太老实了,怎么也和生活作风问题联
系不上。但是看他目光闪烁, 心里没鬼怎么会怕见人呢?他一定是个隐藏的很深的
坏蛋。 他那副见人就躲, 做贼心虚的样子,常让人反感,渐渐地我对他说话也开
始不耐烦, 有时还不由得放大了声音。
厂里的年轻人多数和我一样是插队和兵团招回来的学徒工, 师傅们都是L ,H 这样
早年进厂的高中毕业生, 都是托家带口三,四十岁的人了。厂里除去管生产的领导
还有军代表, 厂里的各级党团组织都是军代表挂帅。 我现在也想不起那些穿军装
的代表们每天都做什么工作了, 反正隔三差五的政治学习, 批判大会都是由他们
负责的。
那时政治学习时除了中央文件, 报纸社论, 还有过什么公安局的审判公告。这公
告里常有什么强奸妇女罪, 残害儿童罪。 这时的H 师傅 常常表现最积极, 表情
严肃, 另人反感的绘声绘色地宣读公告。 在宣读的过程中还会时常瞟上L 师傅一
眼, 多少来点儿不屑的表情。 这种明显的暗示, 常常会调动人的想象, 给我们
这些听说L 有问题的年轻人联想的空间, 觉得L 就是只落网的色狼。
后来“四人帮”倒台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政治学习变成了批判“四人帮”,
控诉“四人帮”罪行。
一天, L 在批判“四人帮”的会上一反常态, 要求发言。他一语惊人,开口就是
“我要揭发控诉军代表执行‘四人帮’反革命路线, 对我的打击陷害。” 大家都
静了下来, 不知他要说什么。 “大家都知道我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受过处分,接受
过批判, 下放车间监督改造。可是有多少人知道我这个问题是怎么犯的..... ”
L 哽噎了起来, “我要揭发! 我要控诉!”泪水顺着L 的面颊流了下来, 他说不
下去了。 我不知是怎样的隐情使他这样难过, 文革十年, 我也算经历了一些,
可是L 的故事还是让我震惊。
L 当年在厂里算是个人物, 是他们那批学徒工里第一个出徒的, 不久就被提升了。
象许多他那个年龄的人一样, L 二十岁出头就有了个女朋友。 他这个女朋友是个
当老师的, 他们不能说是青梅竹马, 也是知根知底。 他俩家住得不远, 年岁相
当, 人品相貌都是邻里中的尖子, 是被人称道的一对。 到了婚嫁的年龄正赶上文
化大革命, L 家被查出有历史问题。 L 女朋友倒也没有嫌弃他, 当文革运动稍
稍平静了一点的时候, 恋爱了几年的L 向厂里提出了结婚申请。 厂里不久驳回了
他的申请, 说是经审查, 他女朋友的家庭也有问题, 因为我们厂的保密性质,
不准结婚。 L 拿着这个结果, 恋恋不舍地和女朋友分了手。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 眼看着同时进厂的同事们一个个结婚生子, L 还是形单影只。
这期间不是L 没找对象,闭着眼睛也碰了近一打。 可姑娘们都嫌L 出身不好, 怕
他的历史反革命家庭成分一代代的传下去, 子子孙孙永无抬头之日。那边, L 的
前女友也是孤孤单单。 旧时的情缘, 现时的同病, 又把他们相怜(连)到了一起。
L 又向军代表(当时的厂领导) 递交了结婚申请。 结果还是同样, 不批准。 L 想
了不少办法, 到处请求, 甚至试图调动工作。
一晃, L 已过而立之年,眼看着女友 一年年的等待。 L 又去找了军代表, 说自
己 和女友是长在红旗下, 都是拥护共产党的, 女朋友也不应为她早已经死去多年
的国民党军官父亲负责任。 请求军代表给他们这两个虽出身不好但政治表现好的人
一条出路。 这个政工出身的军代表对他表示同情,咂着嘴说, 只有一种情况才有
可能批准你们结婚... 假如你们已经有了关系...也就是生米煮成了熟饭... 那么厂
里只有批准你们结婚了。 说着军代表还十分暧昧地向L 笑了笑。 这个笑容肯定是
永不沫灭地印在L 的心里了。
L 久久地思考着军代表的话, 觉得这个军代表是个大好人, 给了他一条生路, 让
他拿到了解开‘出身不好的不能结, 出身好的又不跟他结’这个死结的剪刀。 L
也想了后果, 做了写检讨, 受处分的准备。他决定牺牲自己, 背个处分但能够
结婚, 能够不辜负等待多年的女朋友, 值了。
L 又去找了军代表, 说自己和女朋友发生了关系, 责任在他自己, 与女友无关。
请求组织处分, 并要求批准结婚申请。 应军代表要求, L 写了份检讨, 并再三
强调他女朋友没有责任, 请求领导不要将此事告知女朋友学校。 军代表收下了检
讨, 没有说什么。 L 颇为悲壮地回了家, 想着自己牺牲名誉换来结婚批准,将来
老婆知道了一定会感激。 L 那晚的娶媳妇美梦一定是十万分的甜蜜。
第二天, 厂里开批判大会, 会上军代表一声令下, L 突然被揪上台, 当作流氓
强奸犯批斗。
遭受初次打击已经昏头昏脑的L 回到家里, 又被另一个可怕的信息惊呆了。 他女
朋友被叫去谈话, 因为拒不交代所犯问题被开会批斗了。 L 没有想到军代表食言,
转身就把他的假检讨送给了他女友的单位。
第二天L 找到军代表, 要求收回检讨, 告诉军代表一切都是捏造, 是他结婚心切
所为。军代表勃然大努, 说他对抗组织, 企图翻案。 于是批斗升级, 还要押送
公安局定罪。 那边, L 的女朋友在学校也被批斗, 而且因为态度恶劣拒不认罪而
送到居住街道批判。 L 和女友百口难辩, 生生给安上罪名。 L 这才知道什么叫一
失足成千古恨。
“她是个正经人家的孩子呀,她们家在那条街是老住户了, 家教甚严, 寡母辛勤
带大, 都是极要脸面的人呀。 就让我的一念之差给毁了。” L 哭得说不下去了。
在场的不少人都跟着唏嘘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男人当众这样哭过, 也
没有想到L 这令人痛恨的生活作风问题竟是这么得来的。
“当年我年近七十的老母亲带着我跪在她家的院门前给人家赔罪。 我害人不浅呀!
...”
“她自杀过,我也想过死。...”
“我恨人面兽心的XXX(军代表)! 他下套害我, 毁了我们的清白,毁了我们的一
生。...”
经历了这样一番上天入地的折磨之后, L 终于拿到了结婚批准。 可是他女朋友拒
绝和他结婚, 连他的面都不见。
“她恨我呀! 是我让她没法抬头作人, 我该死呀!...”
现在的年轻人是肯定没有办法理解七十年代人的贞操观了。 那时的文艺书籍都禁了,
电影,戏剧也只有样板戏, 里面的人物都是单身男女。 ‘性’是个禁忌, 没人
敢提。 年轻的除了‘性别’,‘性质’的个字面涵义外根本不知道‘性’是什么。
男女交朋友都是规规矩矩的, 在公园里接个吻都有可能被工人民兵押送派出所,
那点儿‘越轨’行为都是留到结婚以后的。 那时的男人是不可能接受不是处女的新
娘的。
这样, L 带着他的内疚和无法洗刷的罪名, 他的女朋友带着从天而降的冤屈和莫
名的污点又分别了几年。 直到女朋友的弟弟结婚,需要房子。 L 的姐姐看到了转
机, 请人说动了女朋友的家人。 L 又负荆请罪, 让她家人骂了个痛快, 才算圆
了他近十年曲曲折折的结婚梦。
我以为这个故事到此好歹算是有个苦尽甜来,大团圆的好结局了, 没想到 L 的苦
难远还没有结束。L 在结婚的当天就被老婆关在了门外, L 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过
去的温柔。一个原本文质彬彬的老师, 常发作起来对L 破口大骂 。原来 L 的老婆
因为当年的事受了刺激, 钻了牛角尖。
“我歉她的呀! 我这一辈子当牛作马也还不清了。...”
这是我在小说中也没有读到的人间悲剧,就发生在三十年前的中国, 距离现在并不
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