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上海的旧居里有一把老藤椅。老藤椅很老了,椅子上坐的部位和靠背的部位磨得发亮,藤皮黄里带黑,让人想起长了老人斑的脸。藤椅的扶手处有些破洞,有的地方还缠着些旧麻线,应该是从前母亲为修补损坏处缠上去的吧。老藤椅虽老,四条挺拔的细腿依然像从前一样结实,我每次回到上海家中喜欢坐在老藤椅里,老藤椅稳稳当当,绝没有吱吱嘎嘎不堪重负的摸样。
老藤椅来我们家有四十多年了。它是当初父亲的一个姓沈的同事托了她的儿子从江西某家藤椅厂里直接买来的。那个小伙子在那家藤椅厂工作,当时正失恋,与同厂工作的前女友低头不见抬头见,心里甚是心酸。为了斩断情丝,想换个工作单位。但那年代,工作是由组织分配的。个人利益服从组织利益,组织不点头,换工作也好换老婆也好,都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弄得小伙子和她妈都十分苦闷,后来有一次小伙子他妈领那小伙子来看父亲,父亲似乎开导了小伙子一番,大概小伙子和她妈都有点感激父亲,后来就帮父亲从厂里买来了这把藤椅。
我还记得老藤椅刚来我们家时的青涩摸样,也记得藤椅上青绿色的藤皮里散发出的淡淡的清香。我们家那时的桌子椅子等家具是酱红色的,有的已经油漆剥落相当老旧,青绿色的新藤椅给家里带来清新气息,同时也让老家具愈发显得老旧。
与家中的旧木椅和板凳相比,新藤椅坐着舒服得多。尤其是在夏天。那时候没有空调,风扇也是凤毛麟角。盛夏之时,大汗淋漓地回到家中,闷热难挡,酱色的椅子板凳坐着都是粘的烫的,唯有那青绿色的藤椅看着已先有一丝视觉上的凉 意,用凉水擦去汗水后赤膊短裤地坐在藤椅上,皮肤与藤皮接触,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啃上几口西瓜,就有些许清凉透到心里,房间似乎也就不那么闷热了。
新藤椅很受欢迎,家里人都喜欢坐。但自然,父亲在家时多是父亲坐的。父亲悠然自得地坐在藤椅里,一边半眯着眼睛听收音机里童祥林的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迎来春色换人间”的情形至今想起如在眼前。父亲细心,夏天时常用湿毛巾擦拭藤椅,他觉得汗水侵蚀藤皮会使藤椅改变颜色,所以虽然平时像我们哥几个一样打赤膊,但坐藤椅时就会套上一件俗称老头衫的白色圆领汗衫,然而又热,便将老头衫的下摆向上翻起,露出略微发福的肚子半躺在藤椅里。
新藤椅不仅受家里人青睐,连邻居也觉得好。那时隔壁王家邻居有个小小孩,叫章章,尚不会走路,但能只言片语说几句短句,每次被抱着来我们家时便说“伯伯椅,章章坐”,吵着要坐那新藤椅。有一回,章章坐在“伯伯椅”里,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地自说自话着,忽然没了动静,安静了下来,表情变得专注认真,我们正觉得蹊跷,就听到滴滴答答水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循着声音望去,藤椅下的地板湿了一片,双手举起章章来看,兜在他小屁股上的尿布已经湿透,藤椅上他坐过的部位成了深绿色,反面还挂着水珠。再看章章:表情云开雾散,如释重负,在我们爆出的大笑声中,又手舞足蹈,咿咿呀呀起来。
七十年代中期,家里搬到复旦第一宿舍新盖的公房居住。那时藤椅似乎已不像从前那么青绿,微微有些泛黄,即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大概也是汗水侵蚀的结果,说不定还有章章尿酸反应的贡献。
夹在第一宿舍那两栋五层楼高的灰色公房的中间,靠近宿舍东面围墙的地方有一方不大的空地。夏天的夜晚,我常将藤椅搬到那块空地上,坐在里面看星星。那时曾听人说,常看星星能改善视力。我那时很想中学毕业后去当兵,但视力不行,所以到了夜晚便经常坐在那里夜观天象。九点之前摇着芭蕉扇坐在小凳子上在外面纳凉的人多,两栋灰色公房的窗口里泄出灰暗灯光和收音机的广播声,间或夹杂着大人小孩的说话声。此时环境嘈杂,不是观察星象的最佳时分,但随着夜深,纳凉人回屋睡觉,窗口里的灯光陆续熄灭,收音机的广播声和人的说话声逐渐停止,便渐入佳境。到了夜深之时,凉风微起,于万籁俱寂之中,传来墙根草丛中蟋蟀的鸣叫声,间或还有轻微的酣睡声从黑魆魆的公房窗口里飘出,那时仰望夜空,深邃空旷,繁星点点,分外晶莹明亮。我喜欢那种夜深人静之时坐在苍穹笼罩之中的感觉,常在那里呆很久,直到浓厚睡意袭来,才将老藤椅驮在背上蹑手蹑脚回家睡觉,一觉便睡到天明。
九十年代前期,母亲将家搬到了现在的住所凉城。那时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们哥几个也都去了国外,上海的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人。母亲搬家时,处理掉了许多老旧家具,但老藤椅依旧随母亲到了新居。母亲刚搬到新居的那年冬天,我回国陪母亲住了两个月。母亲依然喜欢坐在那老藤椅里。老藤椅那时已完全没有了青绿,黄黄的,油光发亮。椅子里垫着一块四方形暗红色坐垫。白天,母亲在她自己朝南的卧房里坐在藤椅里晒晒太阳看看书报,晚上则将藤椅搬到客厅,藤椅前放上一只大塑料盆,里面倒上热水,然后坐在藤椅里,将脚搁置在盆中,用热水泡脚,一边看看电视,我则坐在边上一边陪母亲漫不经心地瞎看电视,一边与母亲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聊。盆边另外还立着两只热水瓶,里面盛满了烧开不久的热水。当盆里热水温度下降时,便不时兌进新的热水。直到将脚泡得通红。母亲说那样泡脚活血,身体好,让我也可照着做。
九六年移民去加拿大后,回上海的次数很少。到二零零五年回国,偶然留在上海工作了一段,那时离我最初离开上海去国外已近二十年,颇有沧海桑田的感觉。在上海时住在母亲家里,时隔多年与母亲一同生活了一段。后来母亲也随父亲走了,我又回了加拿大。之后几年里,上海旧居便成了没有人住的空巢。去年,我与同在加拿大的弟弟商量决定将上海的房子卖掉,今年四月回国办理相关事宜时又在上海旧居里住了数日。一进屋便又看见了老藤椅。老藤椅老了,破了,完全没有当年刚来家时的摸样了。将老藤椅从一房间角落搬到朝南卧房的中间,檫去蒙在椅子表面的厚厚的灰尘,时隔多年又坐在了老藤椅里面。打量着空空的房间,往事如过眼云烟。人去屋空,物是人非,心里很是冷清。
为了便于卖房,回加拿大前。我将旧居里的空调,电器及许多家具都处理了,唯独这来我们家里四十多年的老藤椅舍不得丢。可我无法将它驮回加拿大去。只好暂时仍将它留在老房子里,但房子一卖,不知它会去往哪里?唉,我亲爱的老藤椅,真希望它能有个好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