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看信,恰恰手电筒又没电了,心里真是着急上火,可也没办法,只好心急火獠地等到第二天,偷偷找了个合适的没人的地方看.麦场不行,人太多,厕所也不行,老有人来人往,最后选定了猪点后面的草堆背面.急不可待地打开信,发现有一封好象是我们刚来不久就寄来的,另一封是最近的.据钱雨宁说,有"看头"的信估计早传得不知哪去了,这两封被他刨出来的大概是最没什么看头的.唉,不管有没有看头,先看看郑军写了些什么吧.信上其实还真没什么不能让人看的内容,头封信主要是讲了讲他们的情况,然后就是问我们这怎么样.第二封看来按顺序应该起码是第五六封了,口气很着急和不满.这也能想到,老收不到回信谁不着急呀.信上基本没有表露什么资产阶级情调,我记得连现在人象喝白水一样常挂在嘴边的什么"我想你"之类的也没有,起码那两封信上没有.
虽然我心里暗暗希望连里不要找我,指导员向春水还是找我谈话了.先说我和姐姐的表现都很好,本来他把我们作为第一批团员的重点培养对象,但查档案后发现我们家的情况太复杂,除了有右派,爷爷姥爷都是反动的国民党,还有几个叔叔大爷不是军统就是中统特务,枪毙的枪毙,剩下的都逃到香港台湾去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们家有这么反动,可就奇了怪了,别的都好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多当特务的叔叔大爷呢?但你能和领导强辩吗?再说档案里一定有这些材料,至于怎么进去的,是不是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指导员没有给我安个欺骗组织的罪名已经谢天谢地了.我心里好懊恼,团是一时半会儿入不上了.指导员终于还是谈到了信的问题,他苦口婆心地对我劝导,我可以感觉他是真心为我好.他让我把心思放在革命上,说我的这种举动在全连的知青中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对我本人的入团,争当优秀兵团战士都很不利.最后指导员本着爱护知青的态度,不用我写检查,只是不要再和那个什么军通信就行了.目前备战备荒反修放修正在关键时刻,兵团战士不应考虑男男女女只有资产阶级才搞得那一套.
我又跑到猪点后面的草堆后,狠狠抱着那堆草,把脸埋在草里.世上竟有这样冤的事,他们私拆偷看信没人认为不对,连里根本就不打算追究,我们正常通信倒犯了弥天大罪,冤,冤,冤,实在是比窦娥还冤.
我不敢回郑军的信,被截住了可就麻烦大了.我那两天垂头丧气,真象泡在泥里的麦子,穗都搭拉着.我姐姐本来就对郑军看不太顺眼,现在又来劝我了:你是绝不能再给他回信了,但得让他死心.我给他写封信,让他以后别再老拽着你了.就是连里人再拆了信,我们也不怕.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辙了,只好先这样吧.姐姐义正词严地给郑军回了封信,开头就引用了毛主席语录:青年应该把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
我反复想象过郑军接到这封信时的心情,一想心就揪一下,不敢深想.郑军,郑军,没爹疼没娘爱的郑军,希望你就当从没认识我,在那边好好屯垦戍边吧,也千万别想着什么苏潇潇的,别再给自己惹麻烦了.
我在黑龙江的三年,郑军再没来过信,也从没向钱雨宁打听过我的情况.我倒是听说,一年多以后,他爸爸的问题解决了,官复原职,他很快离开内蒙当兵去了.我心里暗暗替他高兴,他的心愿总算实现了.
这次是真把郑军放一边了,不放也不行了.
很快进入了冬季.由于天太冷,煤又供应不上,连里还不批假,大部分知青都"逃跑"回家了.我们排迅速从四十人减员成十四个人.我们每天上山打柴禾取暖.可我们人小背不动,又不掌握打柴的技巧,打的柴禾根本不够取暖.外面寒风呼啸大雪象下鞭子似的(谁要说雪花飘飘,如柳絮鹅毛,我和他急),宿舍里墙上挂满了冰霜,褥子底下也全结了冰.我们经常集体戴着帽子手套坐在被窝里,由两个人起床拿一个网兜(装馒头),端着一个脸盆(盛黄豆汤)去食堂给大家打饭.我们连著名的"滕老帅儿夜半醉酒 提灯堵门刨冰屎 事件"就发生在这年冬天某一个冰天雪地的夜晚.
这滕老帅儿是我们连的一位老职工付连长,复员军人,资格挺老,人并不老,也就三十多,不到四十岁.他在连里没什么实权,连长就给他了个管理知青的头衔.他倒是挺认真负责,经常到我们宿舍来视察,这可害惨了我们.老职工的习惯是进谁家也不用敲门的,他因此会毫无预兆地突然现身在某女生宿舍内.女生爱干净,经常有人在洗洗涮涮.他的到来往往会引起一片惊呼,人乱跑来衣服被子满天抛.滕老帅儿还特别爱喝酒,一喝多了就不知天高地厚,脸红脖子粗地吹大牛和不着边际地给我们训话.
那天晚上,我和乌鸦好不容易捂热了被窝(为加强效果,女生基本都俩俩合作),正享受着天寒地冻被窝自有朝阳的最幸福时刻,门外忽然传来莫名其妙地乱叫.我们搞不清出了什么事,趴到窗户上往外一看,滕老帅儿提溜着忽闪忽闪的煤气灯,腰间扎着根草绳,名副其实的粗草绳,冲着我们门口含糊不清地大声喊叫.我们全蒙了,我们今天也没着他没惹他,他这是吃错什么药了?不管他,大家又都钻回暖哄哄的被窝里了.老帅儿在门外叫骂了几分钟后,又听见一个新的声音,这回是王景贵了,他刚刚第一批入了团,又被推举参加了团里的先进兵团战士代表大会.只听他直着嗓子大叫:都快起来!刨屎!又听见一个细点的嗓门也跟着叫:再不起来点名了啊!这下我们全忍俊不住了,这叫的人也是我们学校的,姓史,哥哥叫史明,他叫史亮.哈哈,刨什么屎?王景贵果然开始一个一个点名了,当然我的大名也在被点之内.我们大家又气又不解:刨粪我们也不是没刨过,凭什么让人夜半三更地起来刨,明天粪又不会长腿跑掉.王景贵平时其实还挺照顾我们这剩下的几个北京女生的,可他今天和藤老帅儿摽在一起搞什么鬼?这举动也太不近情理了.我忍不住对着外面大叫:"王景贵!是苏修打进来了还是怎么的?这粪今夜里不刨就会被老毛子们运走吗?"
王景贵大声回叫:"不是刨粪! 是刨屎!" 怎么?天下奇闻,粪和屎还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