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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专诸》(3)
送交者: zuolizi 2007年01月29日10:04:17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专诸》(3)

§2 (1)

那一日,公子光独自凭栏远眺:水天相接,茫茫无际,几只鸥鸟时远时近、时高时低,随风飘扬,沉浮于水天之间。公子光看了一回,不禁叹道:我要是只鸟,倒也自在!话音刚落,却见一只鸥鸟一头栽入水中。公子光吃了一惊,还以为是看花了眼时,又有一只鸥鸟跌落湖中。其余的鸥鸟受惊,一哄而散。有一只不够警觉,或者说不够幸运,没有走脱。这一回公子光看清楚了:鸥鸟是被弹丸打落的。谁发的弹丸?岸上除了自己,别无他人。就算有,他府中上下谁也没这本事。水里呢?水天相接之际,隐隐约约出现一个黑点。一条船?公子光没来得及看清,那黑点在水波之中闪烁一下就忽然不见,仿佛是个幽灵。就算是一条船吧,谁能在那么远的船上把弹丸射到这边来?而且射得这么准? 公子光是玩弹弓的高手,他不相信有人能办得到,因为他自己不成。不过,虽说不信,却也不能不将信将疑,因为他亲眼所见如此。

于是公子光喊一声:黑臀!没人应,他又喊一声,声调更 高、更尖。这一回,有了反应,他听到了黑臀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其实,公子光喊第一声的时候,黑臀早就听见了,他却故意等到公子光喊第二声时才走出来,好让公子光以为他方才并不在附近,因为根据他的揣摩,公子光独自凭栏的时候,不愿意附近有人。等黑臀的脚步声近了,公子光道:方才我看见湖上有一条船,你去打听一下,看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闯入这里来。公子光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黑臀应声退下的时候,公子光也没有回头,眼睛一直盯着湖面,希望再次看见那个幽灵般的黑点。黑点却始终没有再出现,夕阳西下,水天一色,赤红如血。
第三日傍晚,黑臀呈上如下报告:“专诸,棠邑人,捕鱼为业,好弓矢,独来独往,不与人交。”这二十个字写在两方竹简之上,字迹工整,一丝不苟。除去女人,公子光对别的事情都喜欢有案可稽。黑臀善于体会领导意图,即使是公子光随口吩咐的事情,也必定中规中矩地记录备案。打听了两日,就打听来这么几句话?公子光看完黑臀呈送的报告,捋须摇头,丢下这么一句不满意的问话。黑臀分辩说:为这几句话,他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公子光说:有什么难?向左邻右舍问一问都能知道得比这多。黑臀说:难正难在这人没有左邻右舍。公子光道:笑话!像我这种人没有左邻右舍还差不多,他一个寻常百姓人家,怎能没有左邻右舍?难道他的宅第也有园林数顷、湖水一泓不成?黑臀说:这专诸哪能同主公相比,专诸名副其实身无立锥之地。名副其实身无立锥之地是什么意思?公子光不解。黑臀说:专诸以船为家,随波逐流,胡乱在湾汊里泊船过夜。

公子光听了略一思量,道:既然如此,那么,你打听到这么几句话就不是什么不容易,而且是极不可靠的了。这么一个神出鬼没的家伙,谁能断定他是棠邑人?谁又能断定他就是前日在湖上的那个人?黑臀说:消息是从湖滨一家酒店打听来的,专诸常去那儿喝酒。前日晚间专诸醉后自言自语,说他玩弹弓的功夫日见退步,夕阳西下的时候在湖上只发了三颗弹丸就不得不罢手。店夥计好奇,问道:这怎么就叫退步?专诸说:他以往可以连发五颗弹丸,如今只射出三丸,鸥鸟就惊散了,可见手法慢了。这不叫退步,难道还能叫进步?至于专诸的籍贯吗,因为那夥计自己是棠邑人,所以能从专诸的口音里听出来。公子光听了黑臀的解释,半晌不回话。黑臀讨好地问:专诸既然擅闯湖区,要不要派人去把他抓来问罪?公子光鼻子里哼了一声,反问道:派人去把他抓来?派谁去?派你去?你有能耐去抓这样的能人?

黑臀自信不能,没敢接话。不过,并非人人都有自知之明。一个无星无月、有云有风的夜晚,一夥人趁黑偷偷摸上了专诸的船。不是公子光派去的人,也不是因为专诸擅闯了公子光的湖区。次日一早,一个遛狗的人在专诸昨夜泊船之处经过时闻到一股血腥。狗的鼻子比人的灵,人臭到血腥的时候,狗早已窜过没腰的芦苇,对着一棵倾倒在水面的垂柳叫了两声。柳树下横竖俯卧着五具死尸,半在泥滩、半在浅水。专诸的船不见了,专诸的人也不见了。湖水平静,雾气蒸腾,天地无声,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那遛狗的人走到柳树跟前,顺手折下一条一寸左右粗细的柳枝,用柳枝将尸体一一挑翻过来,又用柳枝一一挑起死人的下巴来细看:五个死人,一个死法,都是齐喉处多了一条红线。什么红? 血染的红。什么线?锋刃切开的线。刀的锋刃?剑的锋刃?说不好,好像是刀,也好像是剑,但比寻常的刀剑都要薄、都要轻灵。薄,一般人也许能看得出。轻灵,就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出来的了。那遛狗的人不是一般的人,那般轻易就折断一条一寸粗细的柳枝,一般人办不到。把尸体翻转过来,不看别处,专看喉咙,一般人也不会这么做。那人显然不是来遛狗的。那狗一身纯黑,两耳高耸,四腿细长,与湖畔渔樵畎亩人家豢养的黄毛杂种也显然不是一路货。

那人撇下柳条,发一声惊叹道:果然是鱼肠!叹息的声音刚落,那狗扭转了头,却没有叫,那人见了一惊,慌忙转过身来,看见十数步外立着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这女人没有蔡姬与郑姬那般贵妇气息,却绝对不平庸、不平常、不平淡、也绝对不平易,别具一种凌人的盛气,令人透不过气,尤其令男人透不过气。漂亮的女人原本不止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两种,只不过因为文人骚客一时才尽辞穷,于是如此这般草草一分为二。
“你怎么也来了?”遛狗的男人说。显然,他认识这女人。
“你多说了一个字。”女人说,语气略带调侃。
“多说了一个什么字?”
“你说‘你怎么也来了?’多了一个‘也’字,自作聪明,以为我来这儿的目的同你一样。”
“谁来这儿,也都是为了鱼肠,别说是你我,就连这五个死人,也都是为鱼肠而来。”
“是么?”女人的语调转而为明显的嘲弄,“鱼肚、鱼鳍、鱼唇,都是美味,也许值得一争,不过也绝不值得为之一死。至于鱼肠么,只配喂猫喂狗,怎么会有人为鱼肠而舍得一死?”
“越人欧冶子锻造宝剑五枚,厚而宽的叫‘巨阙’,薄而长的叫‘湛庐’,尖端分岔的叫‘胜邪’,从头到尾、厚薄宽窄相等的叫‘纯钧’,最后锻就的第五枚叫‘鱼肠’。潇潇子号称博闻多见,怎么会不知道我范通说的‘鱼肠’,指的就是欧冶子锻造的那第五枚宝剑?”

被范通称做潇潇子的女人不经意地笑了一笑,说:“你自称范通,我看倒不如叫饭桶。欧冶子锻造的那五枚宝剑都献给了越王,越王又转送给了吴王樊诸。樊诸临终遗命,以巨阙陪葬,湛庐、胜邪、纯钧、鱼肠则分赐三弟余祭、夷末、季札与长子光。余祭与夷末死时又分别以湛庐与胜邪陪葬,如今留在人间的只有纯钧与鱼肠两剑。鱼肠剑既在公子光之手,怎么会在这荒野水滨?”

范通被潇潇子戏称为“饭桶”,心中极其不悦,忘记了“男不与女斗”这句聪明话,反唇相讥道:“公子光手中有什么鱼肠?他有的不过是个残破的赝品!潇潇子要是连这秘闻都不知道,是不是应当改名做‘小小子’了?”
潇潇子道:“道听途说的无稽之谈,到你嘴里就都成了‘秘闻’。”说罢,又笑了一笑,笑得不再那么不经意,有了几分认真的意思。

女人认真了都难缠,漂亮的女人认真了更难缠,像潇潇子这种漂亮的女人认真了,又比一般的漂亮女人认真时更加难缠至少十倍。不只是因为潇潇子比一般的漂亮女人更漂亮,而且因为潇潇子有功夫。功夫有多高?没人知道,但凡见过她出手的,都已经成了死人。死人有知吗?也许有,也许没有,只是活人没法知道是有还是没有。死人要是还能同活人交流思想,赖活一定不如好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潇潇子打遍天下无敌手,只说明潇潇子善于知己知彼,打不过的,她一概以媚取胜。所谓以媚取胜,并不是说以媚力杀人,不过是说以媚力让人不得不把她当朋友。范通不是饭桶,他明白潇潇子从来没有要他这个朋友的意思,他不想惹麻烦,于是认认真真地说出了下面这段话,以图证明他所获悉的秘闻,绝对有案可稽,不是空穴来风:

专诸不姓“专”,“专”字左边得加个“鱼”旁。加个“鱼”旁也并不是他的真姓。这人只不过在开玩笑,意思是说:我从今以后是个捕鱼专业户了。一般人不认识左“鱼”右“专”那个字,就省写作“专”,这人懒得同一般人认真,也就随人把“鱼”旁给省了,于是那玩笑的意思也就没什么人知道了。这人的真名也不是“诸”,“诸”是复数的意思,天子诸侯称孤道寡,这人就故意用复数做个假名,隐含与天子诸侯分庭抗礼之意。这人也不见得是棠邑人,只因说话有点儿棠邑口音,别人误以为他是棠邑人,他就便顺水推舟,冒认了这个籍贯。

这人究竟是谁?说出来也许会让你吃一惊。先别急着问这人是谁,先想想吴王余祭是怎么死的?想起来了吧?是被刺客刺死的。刺客是什么人?是个越人。越人怎么有机会接近吴王?那也是个秘密。是秘密就至少有两种说法,官方的说法必定记录在案,却必定不真,否则,所谓的秘密,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传闻呢?也不见得都实在,有些只是捕风捉影。不过,如果你有内线,你听到的传闻就必定比官方记录在案的说法更加可靠。据吴国国史的记载,那越人本是个俘虏,因为精通造船术,吴王余祭不仅免他一死,而且让他负责监造王舟。吴王余祭去造船工地视察,那人趁机将余祭刺死。这说法至少有四点可疑:第一,吴人造船的技术比越人高,参与造王舟的工匠又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一个普通越国俘虏,怎么会胜任监造之职?第二,越国君臣不都是傻瓜,怎么会让一个有能力、有资格充任王舟监造的人去当兵打仗?第三,如果说这人故意深藏不露,那么,吴王又怎么会知道他有这等本事?第四,如果说他为免死而说出他的本事来,吴王不仅免了他的死,而且还戳拔他为王舟监造,他应当感激涕零才是,怎么会去刺杀吴王?

既然有这四点可疑,你是不是以为吴国的诸侯卿相都是傻瓜,连编造谎话的本事都没有?你要是这么想,你就不仅错了,而且是大错而特错!怎么会错?因为吴国国史记录的都是实话。假话可以编得无懈可击,实话却反倒不成。假话要是编得不合理,谁信?实话有事实为证,即使不合理,也不由得人不信。那刺客是个越国俘虏,免死为王舟监造,这事实不仅在案发前早有文献记录,而且也有抓住他的士兵、管理俘虏的官吏、造船场地的工匠等等一系列人证。要是没有这些人证,吴国的史官说不定会屈服于朝廷的压力,篡改事实,编造出一段更能令人信服的故事来也未可知。吴国的诸侯卿相不是因为傻,实在是因为没办法才不得如此这般实话实说。

你心里也许在暗自窃笑道:这小子一味胡说八道!方才还在说官方的记录必定不真,怎么又说吴国国史记录的都是实话?你要是这么想,你就是混搅了“真”与“实”的概念。实话实说不等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有什么就说什么。但凡没有人证、物证的事情,吴国国史一概缺如。把没法隐瞒的都公布于众,把能够隐瞒的都忽略不提。既说了实话,又隐瞒了真像,这办法比编造谎话其实要高明得多。编造难免不露马脚,不说,你拿我有什么办法?所以,不要小看了吴国的诸侯卿相,你要是以为他们傻,你就比他们更傻。隐瞒了什么呢?你不傻,你当然已经猜到了被隐瞒下来的事情必定与鱼肠有关,哦,我是说鱼肠剑。

有什么相关?你不信?那是因为你误信传言,以为那鱼肠剑还在公子光手中。其实,吴王诸樊只把湛庐、胜邪与纯钧分赐余祭、夷末与季札,却并没有把鱼肠赐给公子光。巨阙、湛庐、胜邪、纯钧四剑,不仅镂刻精美、造型瑰丽,而且光彩夺目、寒气逼人。诸樊舍不得巨阙,用它陪葬。余祭、夷末与季札又如何舍得湛庐、胜邪、纯钧?鱼肠却不同,虽与巨阙、湛庐、胜邪、纯钧四剑一同锻造,其实并不是剑,更不是富丽堂皇的宝剑,只不过是把普通、实用的匕首。说鱼肠普通,因为形状简陋、朴素,没有雕刻花纹。说鱼肠实用,则不仅因为它短薄柔韧,可以藏入衣袖,而且因为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诸樊预料湛庐、胜邪、纯钧早晚会同巨阙一样随主人入土,所以临终遗命,令鱼肠作为吴王的传世宝。谁继承王位,鱼肠归谁,随身佩戴,以备万一。

至于吴王余祭既然有锋利无比的鱼肠在手,怎么会死于刺客之手?这就是外人不知、史册不载的秘密了。据我听到的内幕消息,那刺客手中不过一把切瓜的短刀,与余祭手中的鱼肠相碰,一折两断的居然不是那把切瓜的短刀而是鱼肠!这简直匪夷所思,余祭不敢置信,竟然忘了躲闪,眼睁睁看着那把切瓜的短刀刺穿自己的咽喉。夷末即位之后,把那枚一折两断的鱼肠交给公子光,叫他看个究竟。为什么交给公子光?因为除去樊诸与余祭,只有他见过真的鱼肠。不消说,公子光一看之下就知道真的鱼肠已经被人换走了。鱼肠与余祭形影不离,睡觉时都搁在枕边。谁能办得成这掉包的勾当?女人!只有同余祭上床的女人才能有这种机会。根据惯例,天子、诸侯都有一本起居注,专门记录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同哪个女人有过一手。余祭每隔三四天照例把鱼肠从剑鞘里抽出来看一看、擦一擦,他为人极其谨慎,如果鱼肠已经被掉包,他绝不会看不出来。这掉包的事,必定发生在余祭遇刺前十日之内。既然如此,翻开余祭的起居注查一查,找出嫌疑犯,有何难哉!夷末当时想必也是这么想,他叫人把余祭的起居注取来,亲自审阅。岂料不查则已,一查惊人,原来余祭竟然经年不近女色!断了这条线索,如何寻查,谁也拿不出个办法来。谁也拿不出个好办法的时候,就会有人出馊的主意,最馊的主意就是保密。于是夷末下令,严禁走漏鱼肠被人掉包的消息,暗中着人在江湖上探访鱼肠的下落。一晃三四年,鱼肠没找着,秘密却泄露了。半年前,真的鱼肠突然出现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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