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声音在《红玫瑰白玫瑰》中绽放 |
送交者: 刘纪蕙 2002年07月03日18:03:36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在《红玫瑰/白玫瑰》一片中,关锦鹏虽然表面上呈现的是张爱玲的小说,背地里却操纵种种电影手法,玩弄语言的游戏与叙述的游戏,以挑战的姿态与张爱玲对话,改写了张爱玲的小说,使得这个故事变成一个不一样的故事,一个女性得以成长的故事。 张爱玲小说中文字叙述者自由进入各个角色的意识空间,使得这些角色表面上呈现的一致与统合亦无法维持。内心的琐碎考量与私心反复,都如年久失修的粉刷,片片剥落,揭开光秃不平整的墙面。张爱玲的负面笔法与叙述进出之间的讽刺距离使得读者对任何一个角色,无论是男性或是女性,都无法为了同情而认同,也不会滥情的失去了批判的标准。虽然张爱玲的小说主角几乎都是女性,她对于女性角色的描述也特别细腻深刻。但是,她笔下的女性却都是深深陷在中国传统封建意识型态之中卑微可怜而平凡庸俗的小角色,张爱玲从来不赋予她小说中的女性任何女性自觉或成长。 但是,在关锦鹏的处理之下,女性角色被赋予了沉默,也同时被赋予了自由。关锦鹏选择的作法便是使叙述者不进入女性角色的意识世界,并使女性角色保留暧昧而不透明的形象。观众因为无法偷听到女性角色的内在声音,便无法完全掌握这些角色。十分吊诡的是,女性角色因而更具有某种诠释空间弹性出入的自由。 有一景中,烟鹂手忙脚乱地用报纸替振保包银器,让笃保送礼。振保看烟鹂包得不成模样,夺了过来自己包,口中还叹了口气说:“人笨凡事难!”小说中叙述者描写烟鹂的反应是: 烟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88) 关锦鹏的镜头却只停留在烟鹂似笑非笑、模棱两可的表情。这种意义暧昧不清的笑容反而是自己可以掌握局势,不须对外人解释的笑容。片尾振保在卧室中乱摔东西,还朝着烟鹂掷东西,书中描述烟鹂“疾忙翻身向外逃”,而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97)。可是,关锦鹏的电影镜头却照着烟鹂脸上无法捉摸的表情,以及她下楼后缓缓弹起娇蕊的主题曲,代表情欲流动的“玫瑰香”音乐。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叙述者对烟鹂得了便秘症,把自己每天关在浴室里病态式幻想作了十分具体描述:“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地,撇出鱼尾纹”(91)。但是,在电影中,烟鹂独自在浴室内以手掌抚弄肚皮,却并没有叙述者为她解释她的行为,再加上这一景与振保在公共澡堂与众男子裸身洗澡这一段平行交叉发展,背景是“偷吻”的音乐,因此烟鹂在浴室中的行为因含意暧昧而甚至有情欲自觉萌发的暗示。振保洗澡之后以做爱发泄情欲,而烟鹂发泄欲望的方式则是一反往常沉默,滔滔不绝地和振保的同事谈话,并且殷殷挽留,邀请再访。 随着电影中的故事发展,我们发现,关片中的男性叙述者渐渐无法掌握全部的事实。虽然他仍然叙述着张爱玲的故事,但是,影像却背叛他。电影中的叙述者说烟鹂依旧“向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但是,镜头跳接的场景却是烟鹂对笃保批评振保在外面胡来,她甚至说:“这样倒不如离了婚的好,离婚又会怎么样呢?……真不知道我要替他辩护到多久!”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烟鹂并没有这种自觉与胆量。 关锦鹏更利用两种不同的浴室空间凸显了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差异,以及白玫瑰的成长。红玫瑰娇蕊的空间是灯光昏暗、雾气弥漫,墙面的瓷砖多棱角而不规则,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而白玫瑰烟鹂的空间则是干爽亮洁,墙面的瓷砖方整白净,代表烟鹂冷感洁癖的手绢平整地贴在墙面。娇蕊浴室中的蒸腾水汽呼应浮动于全片之中、不断重复出现、代表情欲流动的水的意象:上海的雨水、街道上的水、踩在脚下反映出人脸的水、冲马桶的水声、男性公共澡堂的水、映在墙上晃动的水影、音轨上哗哗一夜的雨声。烟鹂如白玫瑰般无个性的苍白,与干爽的浴室,隐射她欠缺情欲的自觉。但是,裁缝师两度强调,衣服颜色不对没有关系,可以再染一染色。烟鹂的个性渐渐的增加了一些色彩,正如她身上的衣服渐渐多了一些红色的色调,而她也和女儿一起学会了“玫瑰香”的音乐。 烟鹂在女儿被送到学校住读之后,把自己关在浴室内的一景,像是死而复生的蜕变。这一景结尾时,镜头焦距由烟鹂脸上移向背景的瓷砖墙面,观众惊讶地发现,原本光亮平滑的瓷砖,现在表面上裂着与娇蕊的浴室瓷砖一样的不规则棱角。在烟鹂冷静地说“离了婚又怎么样”的时候,镜头从她的侧影移向桌上的一束红玫瑰。我们发现,从约会与婚礼中的沉默,转而发展到提议离婚、或是在社交场合的太太圈中发挥议论,烟鹂学会了欲望,也学会了语言。烟鹂不再是如白色一样单纯而无个性的女性,却发展出了她多棱角的个性与情欲。红玫瑰与白玫瑰不再是以联系词“与”来串连的两个分别个体,而是以斜线“/”拉合的一体两面。 除了利用镜头替女性角色说话之外,关锦鹏更利用强调近距离的电影语言,来凸显女性的特质。例如娇蕊将自己裹在振保的雨衣里,点起他抽过的烟蒂,以触觉与嗅觉来接近振保。关锦鹏甚至以极近的距离拍摄医院中的床戏特写,使画面充满肌肤的滑腻肌理,镜头无法框住人体,并失去周遭事物的环绕与方位大小的参考依据,也使得观众无法保持偷窥的距离,而必须和娇蕊与振保一样颠倒在接触的感觉之中。关锦鹏甚至强调女性所擅长的非语言的声音,以别于男性的象征语言文法,例如娇蕊自在喧哗的笑声、音轨上反复如心中辘轳般的电梯升降声,与代表情欲流动的“玫瑰香”的琴音。 关锦鹏利用《红玫瑰/白玫瑰》所展露的肌理与多重声音大胆地挑战与颠覆了张爱玲的文字,并以具有女性特质的书写方式改写香港主流电影的电影语言模式,建立了自己的语言,一种女性声音的语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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