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体的赞美是人类童年时代共有的，中国并没有例外。童年比成人有更多赤裸的机会，比如小孩子照相，总喜欢给他拍个光屁股的，尤其是男孩，还一定要把小雀雀露出来。现在，在很多国家还设有裸体浴场，到那里如果有谁穿着衣服就被视为不文明。最近听全国第一个十项全能冠军苏振国说，他就去过巴巴多斯的裸体浴场。中国人到那种地方有看新鲜的心理，但到那种场合首先得扒光自己，自己先难为情起来。其实在那种场合，人家都很自然，谁也不会盯着你看。我想，这是人类对自己童年时代的留恋。也许就是这种童年心理，古希腊的运动会是裸体的。什么都不是无来由的，这就是古希腊人体雕刻达到尽善尽美的根本原因。

　　八十年代初，安格尔的《泉》第一次出现在《富春江画报》的封底上，马上受到批判。和南斯拉夫恢复关系，我们的代表团向人家提出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把一个裸体女人登在杂志的封面上？在我们中国人的心目中，裸体是资本主义的标志。记得他们有一个非常平和的回答，我们的欣赏习惯不一样。现在进行反省，这哪是欣赏习惯解释得了的。

　　经过几番批判又几番松扣，安格尔的《泉》里边的那位托着水罐的裸体少女成为挤开这扇大门的真正猛士，以她的清纯无瑕给千百年来坚守孔老夫子名不正则言不顺的中国人找到了最好的辩护词。它的再次出现竟然是在挂历上。这幅《泉》是出版者羞答答地把它藏到一组世界名画的背后，可这套挂历因为《泉》而长了身价。在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了这本挂历，走百十步到王府井街口一倒手就是两倍三倍的价钱。

　　人体画大量涌入民间，也许可以说，挂历起了一个非凡的作用。人们面对一张裸体画不再像一个人躲进屋子里偷看春画那样产生邪念，这是对人体美的接受。以《泉》来冲击千年封闭的中国也是一种中国特色，它不可能以偷吃禁果的夏娃作它的先锋，在这里也暗含着中国人观念改变的极端复杂性。喜欢大团圆喜欢完美的中国人在这里最容易产生沟通。世界人体画杰作，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从普提切利的《维纳斯诞生》开始的。当然，我说的是文艺复兴时期。比它早了近一千七百年就已经有古希腊杰作《米洛斯的阿芙罗狄德》，但普提切利的《维纳斯诞生》是在中世纪死去的人体美在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复活，或者说再生。也许因为这一原因，它有一种亲切感，生命感。《维纳斯诞生》在审美上毕竟与我们有一定距离，而《泉》是带着青春气息活生生地来到中国的。得到一种新鲜气息，中国的艺术一下子生机勃勃起来。这个变革的最辉煌的庆典是八十年代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人体画大展，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在当时票价应该说是很贵的，但排队的人很多，可能有二百米不止，一队不行还排两队，甚至顺街排还不行，还拐了一个弯儿。中央美院画家靳尚谊、杨飞云等就在那次画展上领了风骚。虽然，其间还闹了一场模特风波，但并没有影响人体画迈向中华大地的进程。据说，在上海报名当模特儿的一天就达到一千人，有的还是丈夫带着妻子来报名的。那时还是一种为艺术献身的说法，当时我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当编辑，有一位考上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漂亮女生主动找到美术出版社，愿意当一回裸体模特，目的是想体验一下。

　　听说，有一回有一位外国女士穿着透明的服装出现在使馆区，这在精神上简直像给北京扔了一颗原子炸弹。从人体美产生的一个非凡作品就是乳罩，二十世纪的服装浪潮波及整个世界，而正是乳罩支撑着这个世纪的服装革命。它赞美了女性的曲线美，同时以它特殊的功能再度加强了这种美。我在《世纪预言》里面讲到一个晋江农民，第一次见到从海外回来的姐姐洗衣服晾晒的乳罩，不知那是什么玩艺儿。好奇心的驱使，在没人在的时候他用手偷偷地捏捏，发现还有弹性，这也是晋江乡镇企业服装革命的发端。他解剖了姐姐留下的那件乳罩，发现它弹性的感觉是里面垫了一层海绵。他去寻找海绵，找到的是体育用品商店里的乒乓球拍。于是，由二十副乒乓球拍上面的海绵被拆下改造，诞生了晋江乡镇企业最初的二十副胸罩。甚至乡镇企业的开始也是从服装开始的，沿海开放地区曾经对北京发起过三次服装冲击：第一次是广州的冲击，第二次就是晋江石狮的冲击，第三次是温州的冲击。这三次冲击的结果是北京国营集体服装业的大部分都破产了。而它的第二个结果是欧洲一百二十个服装公司直接选择北京，也就是和北京联手，促成了北京的服装向更高档次迈进。服装，让我们看到我们二十年变革的直接成果。

　　仿佛是一种偶合，我们的服装变革，我们的体育金牌，我们和世界对话的姿态……都是和八十年代接受人体美这个真理同步的。甚至可以说，承认人体美，一个民族才能以一个最光彩的形象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