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看见人坐齐了就扭头对我二伯说:上茶吧。二伯答应了一声儿就往外走。快到
门口儿了,我爷爷又补了一句:上我那高的。二伯脚下停了半拍,答应了一声儿才
迈步出堂屋进厨房里分附佣人准备。各位可能要问这高的是什么?我爷爷平日里喝
茶有个讲究儿,专门儿让三伯从江南掏换来的雨前新茶,然后加上当年白洋淀嫩莲
子的芯儿。这莲子芯儿得从莲子里面掐出来,跟没泡的茶叶儿一般大小,奔儿绿,
每个盖碗儿里放上七颗,漂在水上,煞是耐看。可就是有一样儿,特苦。但苦里又
透着茶的香气儿。所以, 这玩意儿一般人是不喝的,就是喝了也明白不了其中的味
道。家里人只是听老爷子说这茶败火。
茶上来了,我爷爷抬手让茶并带头儿一只手拿起茶碗儿,大拇哥和小拇哥卡住盖碗
下面的碟子,无名指贴住了碗边儿,食指和中指压住碗盖子,碗边儿和碗盖子之间
留一条小缝儿,茶水就得从那儿出来进嘴。轻轻品了一口,胡子动了动, 我爷爷就
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山下也不含糊,用同样的方法也喝了一口,没动声色地也把
茶杯放回桌子上。其他人按日本方式两手捧杯都喝了一口,二伯说当时眼见就有咧
嘴皱眉的。
茶喝了,山下就开口了。无非是老朋友多年没见之类的话。我爷爷也没明白什么时
候和他成的朋友。说了一会儿,山下一招手,刁德一就递上来一卷儿东西。山下说
这是他近日访到的一幅字,请我爷爷给看看真伪。刁德一拿住了上边儿,山下起身
双手拿着轴慢慢把字展开。我爷爷赶紧掏出花镜带上,凑到跟前儿去看个分明。看
了字, 又看了章,看完章,再看纸。几分钟没动静,可心里却暗暗说:好东西啊!
董其昌的真迹,错不了!我爷爷看得出神儿,山下的眼睛可早就不在那字儿上了,
俩贼眼轱碌碌地转,不时地看看老爷子的脸色。
我爷爷看了一阵子,摘了花镜,冲着山下说:你得了件儿好东西啊。山下得意地笑
了笑。然后非常诚恳地说:侍郎先生的眼力我是不怀疑的。要是您喜欢,那我就送
给您啦。说着转脸儿看了一圈儿在座的其他人,又扭回头再盯着我爷爷。那些人也
就都跟着附和起来。数那个刁德一最来劲儿,立马就把字卷好送到我爷爷面前。按
常规,我爷爷是绝不夺人之美的。一般拍电影话剧什么的,都是要让主人翁表现出
一副不受利诱的劲头儿。演主角儿的都不免要嘴一撇,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不用。
可我爷爷显然不是上电影的份儿,他盯着那幅卷好的字好一会儿,就伸手从刁德一
那儿接了过来,然后探过身子冲着山下说:那我就收下了?随后转手就把字交给站
在一边儿的二伯。山下马上显出了极兴奋的样子,有点儿忘形,小身板儿直了直,
看了看他带来的人,又看了看我爷爷,两脚踩着太师椅下面儿的横楞儿欠了几下子
屁股。
我爷爷看了看在座的人,也把身子直了直问道:山下先生一定是有什么事儿吧?山
下忙解释说没有特别的事情请我爷爷出来做,只是皇军在这里帮助中国人和大日本
一起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要在这片儿成立一个维持会,需要我爷爷这样德高望重的
人来当会长,而平日的事务是不劳大驾的。我爷爷笑了笑回答说这个不妥。他自己
是前清遗老,和革命党不沾边儿,民国以来就没干过什么公职,政务这些事儿和他
根本不搭杠儿,请山下先生还是找现政府里的人更合适。他们可是更有影响力。山
下身子又探了几探,看着我爷爷继续做他的政治思想工作。他说我爷爷的威望和才
识大家都知道,只有他才能担当此任。我爷爷端起茶碗说:喝茶, 请喝茶。喝了口
茶放下茶杯,他又接着再次推说自己是个谈古行家论今门外汉的人,没用的,担不
起国际合作的重任,抛头露脸的事儿就更做不来了。看我爷爷一口咬住不答应,山
下也就没再往下说什么,把话题又转回到了书画上。我爷爷看他不提这个话头儿,
自己也就不再往那儿扯。刁德一还在那儿起劲儿的翻译,怕随行的日本鬼子听不懂。
二伯说他那翻法儿简直就是嚷嚷,声儿特大。后来等到我刚工作那会儿,也出去做
过几次翻译工作,发现大声嚷嚷是有优势。哪怕就是没听懂,只要您翻译的声儿大,
那懂的人心里也犯嘀咕,一准儿觉得自己的耳朵听差了。所以我就觉得那小刁可能
跟本就是在那儿瞎编,只是山下没法儿捅破这层儿罢了。
接着又聊了一会儿,山下便起身告辞,免不了又是一番点头哈腰。不过我二伯倒是
没再说狗砸你妈死。我爷爷送走山下关上门,长叹了口气说:这不算完呢。看着大
伙都瞧着自己,他就说:别愣着啦,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临了嘱咐我二伯,把那
幅字儿收好, 那是中国的玩意儿。
天儿黑的时候,我爷爷一个人还在自己的屋里闷坐,二伯轻轻推门儿进来说黑爷来
了。我爷爷站起身问:黑爷?怎么进来的?二伯说:还好,这次没穿夜行衣翻墙登
高上屋顶儿的,今儿是走的正门儿,连咱家那斑驹子也牵回来了。 我爷爷一边儿往
外走一边儿说快请进堂屋啊。到了堂屋里,看见黑爷已经站在门前等着呢。见我爷
爷过来,黑爷就一抱拳,然后一只大手扶托着我爷爷的胳膊肘儿就进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