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白藕.舞鞋传奇 |
送交者: 易大旗 2002年02月13日17:10:22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红花白藕.舞鞋传奇 易大旗 时值纪念文革卅周年之际,我却有缘在美国能重温"样板戏"。那份心情宛如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瞻仰到失落已久的汉唐文物一般。 中央芭蕾舞团到美演出,剧目中有《红色娘子军》,本人便驱车兼程跑到长岛去瞻仰。我与《红色娘子军》别有渊源,这说来话长。 此舞剧创作于1964年,次年来广州中山纪念堂演出,我便看过了。那时革命和主义对一个弱冠少年来说,只是铿锵昂扬而又概念模糊的口号,所以舞剧本身的形式美予我以最强烈的印象,诸多细节,在脑际如刻如凿。未几,文革爆发,天下大乱了几年,方见八个样板戏浮出"红海洋"的水面。《红色娘子军》不知怎的成了江青私家花园里的一株"革命盆景"。 此时我已在海南岛五指山深处当知青,《红色娘子军》正是我脚下的土地所生长出来的故事,我跟它的背景、民俗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连它的海南土风音乐也倍感亲切。和《白毛女》不一样,《白》是有原版歌剧音乐的底子的,《红》的基础仅有一首原故事片的电影插曲《娘子军连歌》,其芭蕾音乐是花大力气去民间采风创作出来的。幸而我当初看过原版,现在再看样板戏便很容易瞧出种种局部性的修改,最大的变动就是吴清华(吴琼花的名字被改掉了,不知有何意义?)握拳挺胸、怒目金刚式的动作多了不少。痴迷京剧的江青又将京剧舞台的表演程式"亮相"动作引入了芭蕾舞,再来一两个来自民族舞蹈的舞姿"倒踢紫金冠"。其它均不见得与1964年版有多少"再创造"。当然有一条主线依照江青"三突出"的革命文艺原则,作了脱胎换骨的改动,即是《红色娘子军》的第一主角不再是吴清华,而是首席英雄人物洪常青,这亦是饰演者刘庆棠得以加官进爵而后琅铛下狱的原因。不过这个三突出构思从来就未曾成功地在舞剧中凸显出来,人人看《红色娘子军》,都是看琼花,哪有去看第一英雄"党代表"的道理? 本来,不须江青劳神,洪常青也能比舞剧中"高大"许多。就是原故事片中吴琼花与洪是有爱情关系的,如保留,洪在舞剧中用不着"三突出"也自然"突出"了。不幸的是,当年谢晋拍成这部电影已因这个爱情段子迭遭批判,不得已将这条线索全部抹掉。70年代末,我曾与电影文学剧本的原作者梁信(广州军区的资深军旅作家)同游鼎湖山,闲聊中问起这则旧案,为何非要删掉这颇有人情味的情节呢?梁信长叹不已...... 尽管如此,《红》仍不失其存在价值。这是一个动荡时代的边陲故事。直至今日,我对琼崖红色娘子军的传奇都充满同情和景仰,她们是一群草莽英雌,如同明代的唐赛儿起义,只不过将"白莲教"换成了"共产主义真,党是领路人"。 中国的革命,是一系列的内外矛盾的"合力"使然。在诸多的时代局限之下,它的发生及其结局都是不可逆转的。《红》的故事何尝不是如此,琼花作为奴婢的悲惨处境、红莲遭受封建礼教的非人压迫(舞剧中勾消了红莲这号人物),她们揭竿而起,啸聚山林,其行止无非与先朝前辈们一模一样罢了。我读过的红色娘子军连史,赤贫者与封建婚姻制度的受害者为投军者的主体。对她们,你可会吝惜人类共有的基本同情心? 诚然,革命给中国所造成的生命、财产、精神的浩劫,令后人有了痛定思痛的反省。是否一定要革命?能不能找到一条比革命更好的道路?这是激沸的时代大釜沉淀下来的某种结晶,亦为今世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思维基点。自然它的超越性只能审视既往,展望将来,却不能逆转已发生的事情。它要面对的还不是逝去的历史,而是历史的下延----无所不在的"革命"精神遗产。 我对红色娘子军在同情之外还要加上景仰,是因为在其战史中有一半的岁月是在抵御外寇。琼崖红军当年通过一张残破的报纸晓得了国共正谋求联合抗日,便自动停止了对"白军"的战斗。今日矗立在海南琼海县的红色娘子军塑像,虽是红军装束,其实她们在内战期间未曾进入过富庶的琼海县,在这里打的那一仗,正是与国军并肩抗日,娘子军多人战死,一位排长浑身被手榴弹崩出十几个血窟窿仍大呼杀贼......她们是现代的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是民族的女儿。 至于革命的沉重后果,她们也领尝到了。因为琼崖纵队在革命胜利后还没来得及去"斗争"和"清算"阶级敌人,就先被自己人清算了。从冯白驹以下,没一人能逃脱"反地方主义"的整肃。冯被流放内陆,肉体虽苟活多几年,灵魂却象洪常青一样,被绑在木棉树下活活烧死了。凶手不是南霸天,而是他过去孤军奋斗几十年难得谋面的"党中央"。要去查阅史料,还会发现,海南解放后,琼崖纵队被整肃,大部遣散,本土红军战士得不到退伍津贴及补偿,一些红色娘子军女兵竟然流落到海口市做妓女(时为解放初期,尚有秦楼楚馆),由烽烟岁月到皮肉生涯,这真是一个悲情故事! 且说在长岛重温样板戏,我以为是全本,岂料前半场是西方芭蕾名剧选场《吉塞尔》,下半场才是《红色娘子军》的序幕《常青指路》和第一场《清华参军》。即使如此,也算过了一遍怀旧瘾。 中央芭蕾舞团是"按本子办事"的,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照足文革版本,毫不走样。这本来就是这个国家剧院唯一的一部自己创作的大型芭蕾舞剧,压箱底的"干货",怎可让它霉了馊了?只不过,现在饰演吴清华的是中央芭蕾舞团年纪最轻的李燕(15岁),她很投入、很认真,也很有天份,就是个子矮了点。当年的吴清华A角__薛菁华,原是演娘子军连长的,因其身材修长,高出众女半个头,符合三突出之"第二突出"的原则,便被江青看中,点将让她演吴清华,颇有点"世无英雄,遂让长人成名"的意思。 演出当晚座无虚席,自然是美国人占压倒多数。他们居然和来捧场的中国人一样,对下半场的《红》剧更感兴趣,这对他们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而在我,由于全剧已烂熟于胸,便有了另一番评品。《红》剧被"十年磨一戏"(江青语),它的艺术水准是相当高的。只是若干文革糟粕仍有待摈除,如清华的怒目握拳实在需要稍减,在序幕中她逃走时被南霸天抓获,老四与众团丁一轮暴打,身为苦命的奴婢,她应多一些痛楚、哀怨、无助,然后握起拳竖起眉来才更有感染力,可令别种文化背景(如老美)的人深表同情,更理解中国何以发生了革命。然而革命之不幸,同样在剧中有了无意间的暗示。在红区演兵场上,来了段戴纸糊尖顶高帽的"阶级敌人"的小丑活报剧,左蹦右跳,末了被红军与赤卫队的钢枪与梭标"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革命被卡通化、对头被小丑化、红军被粗鄙化,殊为不值。哪怕是阶级敌人,被抓住后也应该有基本人权__这正是中国革命之悲剧所在,它的下延就是新中国的百姓的人权被剥夺,人格被任意侮辱。你被定性为敌人,那便连畜牲都不如! 诚然,芭蕾是一种相当抽象的艺术,"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舞台上华彩溢然的形式美,其致命的缺陷就隐而不彰了。演出在清华参军授予钢枪、众人欢腾起舞并打出两幅红布大横额之后落幕结束。中美观众起立鼓掌,经久不息。有趣的是,散场时一对美国夫妇看得心神激荡,向我的儿子发问:最后那两幅红布上写的是什么?儿子一楞,便说:要杀(KILL)那些坏人。其后我责备儿子,不该这样说,横额上写的是"打土豪分田地"、"活抓南霸天",活抓与"杀",有大区别,杀__太暴力了!我批评过儿子的中文认知水准,最后还是得老实告诉他,南霸天毕竟是被KILL了。儿子有口无心地道出了革命的悲哀,就是:杀。 还好,若是演出全本,南霸天终归是在红军攻陷南府时企图逃跑而被杀的,亦可算是死于混战之中,西方人尚能接受。至为暴力的是另一样板戏《白毛女》。八路军已"活抓"了黄世仁,却在群众大会上斗争与清算一番,继而五花大绑推到幕后,两声枪响,万众欢呼起舞,这种冤冤相报、以"消灭""铲除"为乐事的革命,实在太恐怖了。 我们要不要告别革命? 《白毛女》的话题还不止于此。《白》剧诞生于1965年的"上海之春"文艺汇演,也是被江青掠为己有的。上海芭蕾舞团的水准本来就比中央级差一截,戏再磨十年也是追不上的。 《白》剧本身就是对"三突出"的嘲讽,喜儿是一个被侮辱和损害的象征,却不是英雄人物。大春是英雄,却没他什么戏,再突出也突出不来的。1965年版有一段情节:大春率八路军打回来,便在翩翩起舞的众村姑中寻找恋人喜儿,有点象《天鹅湖》中的王子寻找白天鹅。这个段子在文革中被断然勾消了。于是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寡情薄义、心如铁石的大春,他的降临昭示着人民的翻身、阶级敌人灵魂与肉体的消灭。这才是革命的标准符号。 无论如何,《白》和《红》一样,反映了革命的必然与革命的局限。只不过,《白》的纰漏更多。实难免,国内新一代青年对重新公演的《白毛女》之评头论足,亦不无道理,即指杨白劳欠债就该还钱,还不起就不该借,黄世仁只是讨债的方式有问题。这种"现代观念"正反映了中国当下的道德危机。放高利贷在任何法治社会都是犯罪行为,尽管这种民间的借贷在金融体制不健全的中国由来以久。民间借贷积善者有之,积恶者有之。黄世仁是为恶,这还能翻案吗?然而,正是以恶治恶的革命,使得人们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日渐凉薄了。黄没杀杨,杨因黄而死,这是社会不公的悲剧。但黄世仁并无铁案如山的血债,他之被"群众专政"而枪决,是过分的。再者,八路军除了抗日,顶多只能发动民众"减租减息",怎能擅自取代司法机构给人定罪进而枪毙人犯呢?《白》剧告诉我们,八路军就是这样做的。它进一步揭示了这场革命的铁血性质。 其实,《白》剧即使回到1965年版,还要作大改动才能真正传世。《红》剧回到1964年版,情况要好得多,再将吴琼花与洪常青的爱情关系修复,显示革命者也是人,有正常的人的感情,将会更佳。我始终认为《红》是中国芭蕾的一件大作品,也是中国历史的一条注脚。今年已是文革揭幕30周年和结束20周年,在文艺界中,唯一未能超越文革样板戏的就是芭蕾园地(文革后期创作的《沂蒙颂》及文革结束后创作的《祝福》,均为不能传世的“速朽”之作)。中国芭蕾,除却这双红花白藕,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事实。 今日的舞蹈界应有大志向,创作出超越《红》与《白》的传世之作来__告别革命是不够的,要的是超越革命。 我首先想到的是《白蛇传》,白蛇青蛇与许仙的三角关系、法海和尚的恶势力、水族倾巢而出的"水漫金山",都极为适合改编成芭蕾舞。只是台湾的著名舞蹈家林怀民先生已将它创作改编成现代舞,并成了"云门舞集"的保留剧目了。这亦无妨有朝一日两岸艺术家通力合作,拿出一台大型芭蕾舞----《白蛇传》。 自然,等到两岸"三通"才动手,是没出息的。我建议,坐言起行,上海芭蕾舞团为地方剧院,就拿下一台难度较小的戏__《梁祝》。音乐是现成的,故事家喻户晓,"哭坟"与"化蝶",是多么优美的中国芭蕾!稍为难的仅在于祝英台女扮男装时如何编舞,总是有办法的吧。 至于中央级的芭蕾剧院,就更要有大气魄,应端出华丽璀灿的大舞剧《红楼梦》!只须将宝、钗、黛的故事抽象与升华,哪个中国人不屏息仰观、涕泗纵横?音乐亦有何难哉,大量的江南丝竹连同瞎子阿炳的断肠之作,都可为我所用,"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是中国文化之精华,她将超越革命,超越光阴,永远镶嵌于民族艺术之长廊。 (本文为1996年旧作,今闻张艺谋导演了现代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本人尚未有眼缘一观,未知水准若何,凭张大导演之力,要超越“红花白藕”,只怕不易。无论如何,在芭蕾舞台上演绎中国人的情感与故事,这是必由之路,任何努力尝试,都是值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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