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 夏天的一天
醒来,远处公路上的汽车像划不著的火柴,在夜的边缘不断擦过。鸟嘀咕,若有若
无,破晓时变得响亮。白天,大概由于空旷,声音含混而盲目,如同阳光的浊流。
邻居的风铃,时而响起。今年夏天,我独自留在家中,重新体验前些年漂泊的孤独。
一个学习孤独的人先得有双敏锐的耳朵。
大学生们都回家了,小城空空荡荡。这是一年中难得的时光。酷暑只虚晃一枪就过
去了。无雨。刚写完这一行,天转阴,下雨了。这是入夏的头一场雨。
我每隔一天去锻炼身体,3年来,这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健身俱乐部在城东,我
住城西,城小,开车不过10分钟。这家俱乐部设备齐全,一周7天每天24小时开门。
不一会儿功夫,我已大汗淋漓,环顾天花板上巨大的通风管道、四周的落地玻璃镜
和锃光瓦亮的健身器械,还有那些在重力挤压下纵横移动的少男少女。看来人的精
力总得有个去处,特别是在二十郎当上,否则革命、暴动或犯罪是不可避免的。
我回到杠铃前,又加了10磅,连举几下。有人跟我搭话,是个高大结实的白人小伙
子。他自我介绍,叫乔。而我的名字太难,在他的舌尖上滚了几下,滑落。“你练
了几年了?” 他问。“3年。” “从多少磅开始的?” “100。” 我注意到他胸
前的牌子:私人教练。“你现在只举到130,” 他摇摇头,“你想不想块头大点儿?”
当然。” “你闭上眼,” 他作了个催眠的手势,“想象自己会有多壮。” 我迟
疑了一下,闭眼,想象变成他那样。我刚睁眼,他又说:“再闭上,把你想象得更
壮些。” 这回闭眼,我把自己吹得更鼓些,有点儿变形,像健美画报上的明星。
“好了,你准能成为想象的那样。” 他拍拍我的肩膀,“在这儿,我是最棒的,可
以给你提供免费的训练。”
我有一张不太严格的时间表。早饭后,读一小时的英文杂志,然后开始写作,写到
中午。午饭很随便,用冰箱里的剩菜煮碗面条,就著啤酒以及当天的报纸邮件一起
顺下去。这样会导致消化不良,尤其是报纸上的那些坏消息。然后午睡。这在美国,
是生活在“体制”外的人的特权。下午或去健身房,或读读英文小说。我正在读的
这本叫《坏的爱情》。的确很坏,和爱情无关,讲的都是犯罪心理。带著这种犯罪
心理做的晚饭,别有滋味。天黑前,得花点儿功夫在院子里,剪枝、浇水、拔草。
玫瑰今年开得发疯,那似乎是一种抱怨,被忽视的抱怨。我小心地绕开蛐蛐和蜗牛,
别踩著它们。小时候令我癫狂的蛐蛐,如今横在路上,赶都赶不走。晚上最轻松,
我几乎每天去租盘录像带,这是美国生活必不可少的部分。辛苦一天的美国人,只
有经过充满惊吓、诱惑、欺骗、折磨的地狱之行,才能入睡。晚安,美国。
我按约定时间,在俱乐部转了一圈,不见乔的踪影。他迟到了半个小时,气喘吁吁
地向我解释:“堵车,你知道,可怕,总是这样……” 没关系,再约时间,第二次
我迟到了20分钟,气喘吁吁地向他解释:“上学,你知道,没辙,得通过英文考试
……” 好,现在开始。先做准备活动,再赶鸭子上架。举重从120磅开始,最后加
到180磅。我像个柠檬被彻底榨干。不停地喝水,无济于事。乔用尽英文中最美好的
词来鼓励我,让我受宠若惊。同时也警告我:“我最恨别人说:‘我做不了’。”
在最艰难的时刻,我咬紧牙关,也没敢说出这句听起来挺有人情味的话。最后他握
著我的手,说:“你行,看见没有?你举的超过了你体重的30磅。” 他把我带到用
隔板隔开的办公桌前,问我对训练有何感想。我也用尽了英文中最美好的词。他点
点头,拿出一张训练计划,问我是否愿意继续下去。我说当然没问题即使赴汤蹈火
……我突然煞住,这玩意儿别又得掏腰包吧?他翻过训练计划,背后果然是价目表。
我傻了眼,想撤,已经太晚了。他申明大义,晓以利害;我鼠肚鸡肠,斤斤计较─
─最后达成妥协,他慷慨大方,在原订六次的训练计划上再加两次,这两次是免费
的:我财迷转向,攥著一张330美元的收据出了门,半天才找到汽车。
天空是一本书,让人百读不厌。我喜欢坐在后院,看暮色降临时天空的变化。我想
起那年夏天在斯德哥尔摩,在一个老画家和他学汉语的女儿家做客。傍晚,他们突
然把我领到窗前。天空吸收著水分,越来越蓝,蓝得醉人,那是画家调不出来的颜
色。为捕捉这颜色,上世纪末在瑞典形成了著名的画派“北欧之光”。老画家很得
意,似乎给我看的是他最伟大的作品。人们经历漫长的黑暗与冰雪,对夏天有一种
真正的狂喜。这狂喜让我感动,我拉开住处几乎一年没拉开的窗帘,面对那转瞬即
逝的夏天。
“准备好了吗?” 乔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不停地跟我握手,好像我是他的选民。他
告诉我,周末他的女朋友从洛杉矶过来。他们去Subway吃晚饭,又看了史泰龙的新
片子《警察帝国》。我告诉他,我去看了《空军一号》。看来我们都是好莱坞动作
片的爱好者,也许正是为了这,我们才走到一起来的。他再次跟我握手。
他说话开始出现漏洞,小小的,无伤大雅。比如,他告诉我他家住在附近,交通工
具只有自行车,和上回堵车的托词有矛盾。不过总的来说,乔是个挺纯朴的美国小
伙子,笑起来像这儿的夏天,毫无遮拦。他是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三年级的学生,
主修生物化学。靠打工养活自己。按他的说法:“像我这样的白人,年轻、健康、
聪明,谁会给你奖学金?” 除了在这儿当教练,他还在酒吧弹钢琴。他-妈-的,中
学老师不是说他考不上好大学吗?他掰著手指头数给我听,哪些名牌大学同时录取
了他。“我最恨别人说我不行。”他接著说,他一下子好过了头,几乎无所不行。
体育就甭提了,他有自己的爵士乐队,萨克斯管、双簧管、钢琴,样样精通。他天
生有种过目不忘的本事,甚至通读过百科全书。对了,他还会德文,他的“选民”
中就有一位德国姑娘,他准是用德文中最美好的词鼓励她。
从镜子中我看到卡在器械中的我,龇牙咧嘴,头发被汗水浸透,贴在前额。我的教
练正声嘶力竭,让我做最后一个我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动作。镜子一角是被俱乐部茶
色玻璃过滤的天空,夏天正在那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