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听古典音乐
一个国史教授家中,时常响起京剧,昆曲,或是”春江花月夜“这类古曲的旋律,应是很和谐搭配的。可我们家除母亲喜欢京剧,民歌外,父亲对西洋音乐的热爱是超乎寻常的。我们小时候,家里有个电唱机。父母亲隔段时间会买一张唱片。父亲晚上写文章累了,就放上一张,籍此放松大脑
。那常常是西洋古典音乐。等我们长大一些,他会专门为我们姐妹放唱片,并讲解那些古典名曲的旋律,意境和音乐家的典故。贝多芬,老柴,莫扎特,天鹅湖,命运,悲沧,新大陆,四大小提琴协奏曲,四大小夜曲。。。从音乐家到他们的代表作,再到作品的主旋律,他讲得眉飞色舞,而我们听得似懂非懂。记得有一次,他正为我和二姐 (就是涯)讲述一段名曲(曲名已忘了)的优美意境,二姐没有专心听,把话题引向别处。这使父亲十分恼怒。几次试图把话题引回正路未果后,他一下把二姐推倒在床上,愤怒地离开了。当时我感到十分震惊。因为父亲很少发脾气,这次显然是冒犯了他心中的圣殿。还有一次我生病在床,他在床前给我唱歌,唱的是英国国歌,法国马赛曲,意大利小夜曲,还有一些国家的军歌,一只接一只,一曲又一曲,打着拍子,与其说是为我献声,不如说是自娱自乐更贴切些。我再长大些,也慢慢喜欢上古典音乐。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放上一曲萧邦的钢琴,贝多芬的奏鸣,或是老柴的”如歌的行板“,施特劳斯的”维也那森林”。。。那小提琴的悠扬欢畅,大提琴的深沉忧伤,圆号的浑厚,双簧管的明亮,低音鼓的铿镪,在我脑海中组成一幅幅五彩缤纷的画面,让我感受到潺潺的流水,寂静的森林,皓月当空,晚霞如血。。。。那种如梦欲仙的感觉是无法言谕,更无法与别人分享的。那时我才深深领会到父亲当年的愤怒是由于我们不能理解音乐的神圣和伟大而生的。直到如今,我对古典音乐都存着十分的敬畏,如果没有充足的时间和良好的心情,我宁愿不听。更不能把它当成做其他事情时的背景音乐,或聊天时的调剂,那是一种亵渎。前两年我打电话给父亲,想买一些古典音乐CD,父亲让大姐夫为我挑选,买回家后他亲自试听,确认是好乐团,好曲目,才送给我收藏。这些CD是我的至宝,它们伴我渡过了生活中最难的一段路程。
四 读小说
教书人家爱读书,天经地义。读书人嗜书如命也算寻常。但是读什么书却是大有不同。引导下一代读什么书,又更是反映出父母偏爱的一面镜子。我们姐妹小时候,《水浒》,《西游记》,《三国》早在睡前故事期间便完成了。稍大一点,文革风暴,无书可读, 整日与大字报为伍。文革中期,恰逢父亲从”牛棚”放回,逍遥在家。他从刚刚开放的大学图书馆借来英文小说(中文小说不能借),凭借一本中英词典,慢慢消遣。当我们发现那是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时,就大叫:给我们讲故事!于是父亲白天发奋阅读英文原著,每到傍晚时分,我们单元里其他几家”黑五类”的孩子就聚集在我家,和我们一起听父亲讲福尔摩斯探案,从”四签名“,“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直到”福尔摩斯之死”和“福尔摩斯归来”。在我们的不断恳求中,父亲又借来英文《基督山伯爵》,《月亮宝石》,《三剑客》。。。在渐暗的房间里,他抽着廉价的烟斗丝(纸烟买不起),用低低的,慢慢的,带有磁性的声音,把世界文学的瑰宝一点一滴灌注到我们少不更事的心里。可惜我那时太小,禁不住黑暗的诱惑,常常在关键时刻,昏昏睡去,始终无法明白故事的全貌。只记得那暗红的烟斗亮光,低低的声音和浓浓的巧克力味的烟香。。。
文革后期,图书馆全面开放,父亲借来成摞的外国文学名著,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莫伯桑,契可夫,马克图温。。。 我在那浩瀚无际的文学海洋中畅游着,吸允着,和父亲交流着一些很幼稚,肤浅的读书感想。父亲从来不去纠正我,只是不断地借来更多的书,长篇,短篇,戏剧,诗歌。。。当我告诉他,我喜欢巴尔扎克,不喜欢托尔斯泰,他又把图书馆里所有的巴尔扎克的小说借来供我欣赏。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要求我和姐姐背诵古文,或唐诗宋词,更不要说诗经,楚词,那从来都不是我们家的主旋律。直到现在,我对古诗词的知识还停留在“知金句而不知全诗,知诗句而不知诗名,知诗人而不知年代”的初级阶段。
我曾问他,你从里到外是个洋派,为什么去搞中国古代史?他说,我高中时想研究天文学,可我的数学不好,搞世界史,我的英文不好,只好搞古代史了。这一个“只好”,便使他桃李满天下,文章通古今。但在我眼里,他还是一个“教国史的洋老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