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寂寞吗 |
送交者: 梦梁 2005年02月22日10:23:45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作者:梦梁 我要讲的是四年前的一个故事。现在回想起来,不免有着诸多的感慨,倘若不是那个女子说出本文标题的这句话,我或许早已离开了这个纷乱糟杂,尔虞我诈的世界。如果说,这件事情除了赐予我一次重生的机会之外还有其他意义的话,那么必定是叫我今生永远地喜欢上了回忆,无论这回忆中是辉煌的赞语,还是凄楚的悲伤。 四年前的平安夜,当漫天寒气卷埋了上海滩里所有的欢歌笑语时,我正独自站在黄浦江畔,愣愣地看着岸边冰清如玉的梅花,和大江对面那点点繁星似的夜灯,茫然间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已远离了躯体,幽幽地飘上这圣诞前夕的夜空。 我低下头去,不需要再看夜景了,需要的只是在结束自己生命之前的片刻安宁。 平安夜,多么动听的名字啊,难道上苍也愿意成全我,特意把这安静的夜做为礼物送给我的自杀之举吗?我看了看夜色中的大江,心里想,这一生终于要结束了!能够在平安之夜,把自己渺小的身躯投入到博大的黄浦江中,也或许算得上一种体面的死亡吧! 不经意间,我的手已然扶上堤岸的阑干,而脑中却又浮现出自己人生中最后的回忆。 三个月前,我一手创立的网络公司破产倒闭,曾经拥有的千万资产也如泡沫般消弭殆尽。两个月前,我深爱的妻子离我而去,成为他人怀中欢笑依旧的新妇。本以为我的儿子,涛涛,将会是我此生唯一的寄托,却未料一个月前的那次车祸竟也夺去了他幼小的生命。而我,却从那次车祸中活了下来,但不晓得是幸运,还是悲哀。 此后的日子,我似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和情感的领悟,天天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这大上海喧嚣的都市里,或许也有偶尔的发泄,便是到某个肮脏昏暗的酒吧里灌个烂醉,然后咒骂奸商、老婆、还有那些发明了汽车的专家。直到今天夜里,我厌倦了这种痴呆癫狂的日子,打算用连绵的江水来了却自己的一生。 或许这就是世界与我开的一个玩笑吧,把我从懦弱变成坚强,而后再从坚强变回懦弱;或许这就是世界与我玩的一个游戏吧,在我升到高空,肆无忌惮地享受欢乐时,突然抽去那脚下的云梯;也或许世界一直都是这么有理可寻地导演着众生的沉浮,只不过我到今天才发现而已。 我苦笑着吸了一口夜空中的冷气,感叹着人类的卑微与渺小。 东流的黄浦江发出“涛、涛”的声音,仿佛是儿子轻声地呼唤。我旋即放松了脑中的神经,闭紧双眼,两手撑住岸边的栏杆,便要纵跃…… “先生,你寂寞吗?”当我双脚将要发力时,一句柔和的话语从背后传了过来。 这世界也许就是如此的奇妙,当一个事物处在崩溃边缘的时候,往往竟是些微不足道的细小东西却可以挽住既倒的狂澜。难道,那将倾的大厦,真地只是需要一块能够垫在角落里的土坯? 我回过头来,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娇小但却又妩媚的女人脸孔。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转过身来,我本可以不理会这女人发出的任何声音,所以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满脑中却是充斥着没有任何思想的空白。 或许她错会了我那木然的眼神,以为一桩买卖就此告成,便上前挽住我的臂膀,竟似强拖猛拽一般,把我牵离开了黄浦江畔。那一刻,我的神经麻木到了中断,无法控制的双腿随着她的脚步迈进了一座不知什么档次的旅馆。 标准间的客房里放着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中央的吊灯发出绵似薄雾的黄光。我痴痴地坐在床头,根本没有半分欲望的动作。她或许也没料到我的呆痴行为,脸上竟不自然地现出窘态来。 “你想过‘死’吗?”沉寂了许久的我,突然冒出一句话。 她的身子猛然一震,眼中充满了恐惧的色泽,想是把我当成了十分危险的人物。 我从双眼里明白了她的心思,“我不会杀你的,只是想问问你是否有过‘死’的念头,其实我真正想杀的是我自己。” 我的话语的确令她恢复了镇定,但却似乎又叫她眼中多出来些许的迷惑。 我没有再看她的双眼,便开始了自己的倾诉。我从自己那刻苦发奋的中学时代开始讲起,到大学毕业后的艰辛工作,到飘度海外的辛酸留学,到不甘人下的艰苦创业,到灭顶之灾的商海巨变,到肝肠寸断的人间悲恨。我一刻不停地说着话,仿佛并不是单单讲与她一人。直至讲到方才黄浦江畔的一幕,我才停住了话语。 我不奢望她能懂得我的心情,一个在都市里从事最为隐晦低贱工作的人又如何能够明了我的心情?我只是想在离别这个世界时,把自己的语言发泄干净,哪怕对方是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就这些吗?”她竟突然开了口。我的神经似乎被她这简单的话语狠狠地拽了一下。 当她知道我根本不是她原以为的客人后,全身似乎也放松了下来,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支茶杯,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杯子的柄端,剩余三指竟是呈兰花状自然地垂在杯身之侧。她右手拿起水壶,轻轻地自斟了一杯热水。那倒水的动作天然而和谐,优雅得叫人赞叹。我也不由得开始注视起眼前这个原本不屑一顾的女子。 脸上擦着雪白的脂粉,唇间抹着厚厚的口红,睫后打着浓重的眼影,可以说,她浑身的妆扮里无处不含着这个行当中所有女子应该具备的庸俗风韵。我不仅有些疑惑,如此庸俗不堪的外表却又怎能做出那般优雅的动作来? 她不可能体会到此时我心里的变化,轻呡了一口水,便也开始了陈述。 从她的话语中,我渐渐了解到了她的背景。她出生在浙江一个普通的小城市里,现在正在上海一所极负盛名的大学读中文系。她本可以像许许多多同学一样,安安静静地在校园里上课读书,但她却与同学们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她说,自己是一个极度虚荣极度享乐的女子,而仅凭家里的供养,是根本无法满足的。于是,她选择了这个用身体来牟取虚荣与享乐的行当。 “那么你现在即能够享乐,也能够得到虚荣,即便从事着为人不齿的行业,你自己也应该满意了吧,毕竟你得到了少许想要的东西。而我,却丢失了所有的一切,享乐、虚荣、爱情、亲人……”我开始与她交谈起来。 她听着我的言语,摇了摇头,说:“如果能够选择人生的话,我宁愿选择你的生活,因为我喜欢巨大辉煌的光芒,即便那辉煌短暂的只有一秒,也足可令我一生幸福无比。” 我默默地看着她。 “当然,现在你丢失了一切,想来定然是悲伤的。但这种悲伤又有什么可怕呢?那不过也是短短的瞬间,短的就如你曾经拥有的辉煌一样。而真正可怕的是那种长久又平凡的痛苦。就像现在的我,充满了对虚荣的渴望,但这一生偏偏既无钱也无爱。倘若能够让我做上一夜万人瞩目的公主,那么即使用余生的痛苦去换取,也是值得的。” 我听着她有些荒诞的理论,不知该如何作答。 “如果让你来选择,你会选择瞬间的辉煌,还是选择永恒的平凡?” 她问完这句话,便独自走进盥洗室,留下我一个人在卧室里思考。 我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倘若真有机会叫我选择的话,我会选择什么呢?我静静地想着那段消逝岁月中所发生的千情万事。 的确,在我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也有过与她相似的想法。那时的自己曾多么渴望拥有巨大的辉煌,哪怕辉煌停留得如昙花般短暂。 而现在呢?现在,我固然丢失了辉煌,但也无非是重新回到先前无名小卒的状况罢了,更何况我已品尝过普通人无法品尝到的“辉煌”感觉。诚如她所言,如果上苍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短暂的辉煌,因为永恒的平凡才是人生里真正长久的痛,所要付出的,恐怕会是更为艰辛更为无望的等待与磨难。 盥洗室的门开了,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从里面走出来,脸上的铅华也已洗尽。 我不由自主地被她的脸庞所吸引,但见那卸去凝脂的容颜上展露出纯洁与青春的气息。 “你根本不用涂脂抹粉,以这清纯的容颜或许更能博得客户的青睐。”我说道。 “你错了。那些脂粉并不是用来增加妩媚的,我只是用它们来遮掩住自己真正的容颜。”她回道。 我并没有继续把目光留在她的身上,因为我发现,自己心里的伤痛已慢慢减轻,而脑中也开始为将来筹划了。我知道,先前那个冷静、深思、坚强的自己终于要归来了。 她又怎知我心中的想法,见我仍是无动于衷,便主动地坐在我的身侧,把一头的秀发靠上我的肩。 我并没有在意她的动作,只是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你也晓得,这种工作是无法长久做下去的。” “写作。我本就是中文系的学生。更何况,从儿时起,作家就是我所憧憬的梦想。” “那么,你能写些什么呢?又如何写呢?” “身体。身体是女人最为有利的笔,我为何不好好利用呢?”她仍是搭着我的肩,说着温软的话语。 我不懂什么叫“身体写作”,但我至少懂得她毕竟还是有着自己的理想,或许那理想能够给她带来人生中的辉煌,当然也或许是辉煌后的痛苦。 我轻轻地把她推离了我的肩头,站起身来,向着面带疑色的她,深深鞠了一躬。 “小姐,多谢你赐予我的话语,这给了我一次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我不会再鲁莽地去抛弃自己的生命,而是要开始规划自己将来的人生了。时间不多,我不想再在这里耽搁。但无论如何,我仍然非常感谢与你的这次会谈,就算当做上苍恩赐给我的圣诞之礼吧。” 我低下头来亲吻了她的额。 “倘若将来有一天我们还能相逢,希望不要会是在今天这样的小旅馆中。” 我振了振衣服,从口袋中掏出仅有的二百多元钱,放在台灯旁,便打开房门离去了。 四年的时光,快得犹如那流星的飞过。满身风雨的我,也终于熬完了人生中最最痛苦的日子,辉煌似乎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此时,我正坐在自己别致的书房中看着《芝加哥太阳报》。我的太太,梅,刚刚为我端了一杯新煮的咖啡。梅,是我在芝大经济系认识的,她在中国时学的是中文,常写诗词,犹其是关于梅花的诗词。我最爱其中一首:“梅花三月尽残清,影断香消玉树横。谁道此身终作土?春潮满眼是今生!”。这首七言绝句仿佛赐予了梅花不死的精神,一如人世间那曾经黯淡却又辉煌了的生命。每当我读这首诗的时候,便会回忆起冬季的往事,也会想起重洋之外的那个女子,想来我们终没有再见的机会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我知道,中国的大陆上出现了许多用身体来写作的作家,而且她们的确很辉煌。 作于 平安之夜, 2004, 芝加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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