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青春(48):黑夜自救
贺长文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沙尘暴突然来袭,把大队部西面一个浩特里的羊群刮得不见了踪影,消息晚上才报到队部。那天我卸下马鞍子将坐骑放出去吃草,抱着马鞍进屋见到杜班长,他让我马上去公社报告。军代表的话就是命令,我想都没想,放下马鞍披上棉袄扎上皮带提着马笼头转身出去抓马,我想刚刚放出去吃草的马有马绊绊着不会走远。晚上风已经小多了,但那夜黑得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伸手不见五指”过去只在作文里用过,在北京城里根本无法体会,到了草原上才知那完全是盲人的感觉。我向着放开马的方向走去,以为没多远就能听到马的声音抓住它。谁知因大队部附近地表已无草可吃,马放开後虽被绊着,仍可蹦蹦跳跳地很快就跑远了。我站住仔细聆听,除了风声,听不到一点马的动静。脚底下高高低低,深一脚浅一脚的跌跌撞撞走不快。走着走着我回头一看,一片漆黑,出来的屋子看不见了,才几步路呀。那时屋里点的是煤油灯,光线昏暗,窗户又小,平时在外如果不是正对着窗户,稍远一点也看不见灯光。此时的天昏黑能见度极低,即使擦着房子墙边经过,也看不见屋内油灯的闪烁,发现不了房子。我犹豫了一会,提醒自己还是回去报告杜班长吧。天这么黑无法认路,现在再不回去就会迷路的。我停下来站在原地,体会了一下风向,揣摩着我站立的位置在土屋的方位和距离,然後调整一下往回返。我相信自己就在办公室房子边上没多远,可转来转去还是找不到家。我大声喊,明知办公室这边没住户不会有人听见。我心里开始发慌发急,因为地不平还是走不快,也因为地不平,走着走着方向就变了。我不时的停下来感觉一下风向,在方向上做一点调整再前行。出屋时着急,穿的并不多,现在心急走得也急,都出汗了。我缺少夜行的经验,几番努力判别方向,调整的结果最终还是丧失了位置感,完全迷失了方向。草原的春天气候多变,这个季节最容易冻死人。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不能再走了,越往前走,可能离队部越远。绝处逢生只有靠自己,我凭着感觉向低处走,那里风小一些。这时已顾不得向公社汇报向杜班长报告的事,而是如何保命的问题。我确定了求生的方法,摸索着走到一个感觉平缓的地方後慢慢地走圈,以维持身体的温度,又保证不会消耗过多的热量,使我的体能可以维持到天亮。摸黑走路颇有点京剧“三岔口”的感觉,可实际情况哪有戏里那么潇洒。伴着风声,我不时用手暖暖冰凉的鼻子和耳朵。物理课上学过尖端放电,越是凸起之处越容易散热,我得保护好。风虽然不那么大了,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重的土味。做“盲人”虽不习惯,但能探寻到一个应付危机的办法,我的心还是安定了不少。我默默反复背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鼓励自己坚持下去。一人在漆黑的荒野里,鬼影都没有,我手脚不停有规律的机械运动着以维持体温。心是稍稍安静了,脑子又开始活动,浮现的不是去公社汇报羊群失踪的事,而是过去的、现在的、北京的、草原的一件件其他事情,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想起来了,它们像电影画面一样在脑海中闪过。身陷困境,我本能的还是想求生,怀念往事可能就是留恋人生的反应吧。具体内容现已支离破碎,但有一事却一直保留在记忆深处。
在此前不久看到过一篇长篇报道,讲的是台风(经查是1969年7月28日)冲垮了海堤,在“誓死守护大堤,人在大堤在”口号鼓动下,人们高喊着伟大领袖“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迎着扑来的海浪跳进决口,手挽着手以人墙形式来堵决口。结果惨烈,围海造的田没有保住,跳入浪中的83名大学生与470名部队官兵却牺牲了宝贵生命。我突然想到这些战士们在强大的海浪冲击下,根本不可能做到“排除万难”,只能去牺牲,精神可嘉,意义全无。我不怀疑自己对伟大领袖的忠诚,但今晚迷路的那一霎首先想到的是求生而不是语录,我想遇到危险还得靠自己的冷静,靠经验与常识的积累,积极想办法自救,默背语录只是提供一种精神支撑。我也想起离开马群那天的悲惨情景,如果风雪再多刮一会,我们与马群都难保,在大自然面前人实在是非常渺小。风雪中我只有一个念头,拼尽全力在马群前面阻止马群的狂奔,冻得全身打颤手脚抽筋时,是阿拉布英帮助了我,是与当地马倌的巧遇拯救了我们俩人的生命。想到这些亲身的经历,我首次对宣传材料产生了怀疑,绝不可能用一句话去应对很多的事情,自然力才是第一位的。领悟到这一点,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对自己的震动不小。现在的年轻人一定理解不了为何会有“震动”!
我来来回回兜着圈子虽然有点累,但能够想出这样一个求生方法,自觉很是聪明,简直有点沾沾自喜,越来越有信心。我不紧不慢地走尽量保持体温,绝不过分消耗体能,坚信终会坚持到天亮。走着绕着我直到可以看到脚下的土地,周围依然是浮尘漫漫,稍远处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我继续绕圈,突然发现脚下有条车道,我兴奋得心跳都加快了,车道肯定通往浩特或公路。我急不可耐,沿车道走去,口中还在习惯性地念着毛主席语录,边走边给自己打气。我想三十里也好,八十里也好,总能找到一个“家”。时间不长,尘幕中隐隐约约的露出一堵墙,我跑向前一看就是队部办公室那排房子。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我得救了。队部没住几户人家,他们的住房离办公室很远。大清早人都没起,周围一片静悄悄的,没人知道我昨晚迷失了路,也没人知道我回来了。
每每想起这次逃生的经历,我首先感激的是老天。草原上常有沙尘暴,我感谢老天那天晚上没有再发怒,没有变脸改下冰雪,这是我的运气,否则我有可能被冻死。幸运的还有,我本应等到天再亮一点可以看见队部的土房子後再回来,因为我并没有走多远,可当时我高兴的有点忘乎所以,在没有发现目标的情况下就选择了沿车道走,如果走错了方向就会越走离队部越远。我就在队部附近转悠,天也在渐渐变晴,我急什么呢?还是年轻,缺少经验不够冷静。可见感觉到的东西不一定会有深刻的认识,只有认识了的东西才能更明显地感觉到,否则难免重蹈覆辙。盲目也好,觉悟也好,我当时的思想与行为已经自然地行驶在毛泽东思想的轨道上。
这次迷路时间长,危险小,还有一个小小的收获,它让我感悟到政治宣传与实际生活的分离。以後日渐安定的生活终结了我的习惯性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