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晚来的读者。
首先要感谢一草,你在万维的五味斋上转载了方方的武汉封城日记,这是我第一次读到的方方的作品。以前,虽然也知道方方的名声,却始终没有读过她的作品。在当代的汉语作家里,我本能地更喜欢王安忆,因为那种老阿姨娓娓道来的故事,使我能想起自己的童年。
后来听我的家人说,方方的日记也在法广(RFI)的中文网站上被连载,我就说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方方的作品很早就被译成法文,她在法国有不少的读者。
我于是心血来潮地在互联网上翻到了"软埋"的全文,昨天花了一个下午把它读完。深藏在这本小说里面的法兰西元素一跃而出,于是我想起了十几年前,在布列塔尼亚(La Bretagne)与方方相遇的情景。
在她的这部小说里,方方提到了露德圣母,其实,更接近原文的音译应该是露尔德圣母(Notre Dame de Lourdes),这个 R 字母的发音是汉语中没有的。1858年,一位名叫 Bernadette de Soubirou 的不识字的少女,多次看到圣母的显现,并且听到了圣母自称"我是无染原罪者"。
如果我的记忆不出错的话,方方是在2003年的秋天来法国旅行的,与她同行的也有池莉。出版社的安博夫人(Geneviève Imbot-Bichet)邀我参加了那个中国文学日,地点是大西洋沿岸的城市 Rennes。
老实说,我不知在那些从欧洲各处赶来的与会者中有几个对当代的中国文学有点认识。我更多的感触是中国与西方在文学理念上的差异,再好的翻译也不能弥补那种思维上的距离。很多读者都表示了在方方的作品中,找不到他们所期待的 transcendance。当然,标准的汉译是超验,但是,文学作品如何来表达这个超验,显然这个译文是词不达意的,然而我也没有更好的词汇来表达它。
在我的记忆里,方方调侃过三个代表的无所不在,也表达过一个单身母亲的生活艰辛,还有就是她创作的动力,无非来自于想要讲真话的冲动。
这种想讲真话的冲动,我在那个时代并不理解,甚至觉得,当代的中国文学正是因为受这种纪实理念的束缚,而达不到欧洲读者所希望的超验高度。现在回想起来,猛然认识到这才是主导方方写作的灵感,讲真话,在她的环境里真不容易。
在我偏狭的眼光里,文学就是一种在语法和修辞的框架里,遣词造句或者咬文嚼字的艺术。也正是由于这种偏见,我十分怀疑在一个缺乏性数位格的汉语系统里,能够产生博大精深的文学作品。而一切无视语文的基本要素来谈论的所谓意境或感受,只是些夸夸其谈的墙上芦苇。也就是因为它,我没有及早成为方方的读者。
而武汉封城日记正是这种讲真话的代表作,我先不说它的文学价值。我知道,除了方方,在封城的时期每天向我们报道武汉新闻的,只剩下法国电视2台的特派记者阿尔诺 米盖尔(Arnaud Miguel)
我敢说,如果武汉的新闻自由达到了巴黎的水平,那么方方就是个越俎代庖的写手,或者说我们不再需要一个作家来充当记者了。换句话说,她朴素无华的文字,恰恰弥补了新闻的缺失,如果我们不满足新华社通稿的一家之言。仅为这点,我也要为她点上一千个赞。
倒是在"软埋"这部小说里,方方超越了纪实文学的框架。这是我作为读者的惊喜,不但在那里有历史的沉淀,而且还有一种预言的功效,作者是否正在无限接近超验的境界呢?
在这个阴森肃杀的叙事里,我隐约地感觉到,方方把住了时代的脉搏。也许她要表达的正是武汉日记,以及对日记所引起的争议的乐观态度截然相反,就是文革的卷土重来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仔细读读,刘晋源的呼吸道症状是为新冠病毒肺炎埋下的伏笔,而陆子樵全家的死亡预告了武汉各个殡仪馆里尸满为患的恐怖现实。
我突然想到一个体制内的苏联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与方方的形象何其相似。在革命的铁与血中找到人性,方方是当代中国版的肖洛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