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萬維讀者為首頁 廣告服務 技術服務 聯繫我們 關於萬維
簡體 繁體 手機版
分類廣告
版主:紅樹林
萬維讀者網 > 五 味 齋 > 帖子
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二《亮相》 第四章
送交者: 弘魁 2020年08月31日10:18:41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二《亮相》

  東西南北中  風聲和雨聲      道是山前必有路  眼下儘是害人坑

人前都是人  背後現鬼樣      不吃夜草馬不肥  不賣良心財不旺


第四章:整天裝孫子活得真累

 

在大學同學的聚會上,張建勛見到了從天津趕來的李亞麗,李亞麗很沮喪地對他說:我們張文亮可倒霉了,好不容易調回天津,現在卻把工作給丟了。

張建勛奇怪地問她:他不是按正常手續調回天津的嗎?

李亞麗說:可不是嗎。剛在花台集團上了四個月的班,就讓他們給辭退了。

因為什麼呀?張建勛問。

什麼也不為,就因為原來托的關係,出車禍死了,他們就不要我們了。

原來,張文亮在花台集團上班,是托一個山西籍貫、在花台集團任老總的人,經山西省長治市人事局和天津市人事局調進去的。當時,花台集團把張文亮安排在其下屬的一個送水公司。上了四個月的班,那個關係突然死了,所以也就不讓張文亮幹了,還逼着他簽了一份協議,與花台集團脫離關係。

張建勛問李亞麗:他怎麼那麼傻,幹嘛跟他們簽這種協議?這不是連三十多年的工齡也丟了嗎?老了連退休金都沒啦!

李亞麗說:咳,沒有辦法。當時花台集團欠我們文亮六千塊錢,其中包括三個月的工資,和四千塊錢水站墊付款,你不簽協議,他就不給你錢,所以,文亮只好簽了這份協議。

糊塗!怎麼這麼糊塗?怎麼能為了六千塊錢,就簽定這種賣身的協議,你一簽定協議書,人家就把你推出來了,以後怎麼辦?

李亞麗一籌莫展。

張建勛想了一下,說:按說這是違法的,任何人都不能脅迫別人簽違心的協議,你們應該跟他們上仲裁去打官司。別的地兒我不知道,反正這官司在北京是肯定能贏的。但是,你們一定要抓緊時間,因為在仲裁打官司是有時效的,過去是六個月,現在是多少天我不太清楚。反正你們一定要抓緊。

 

聚會結束以後,過了幾個月,李亞麗忽然從天津打來電話,說雖然仲裁聲稱已經超過了時效,但是說了幾句好話,最後還是受理了他們的官司,並且說下禮拜一就要開庭,屆時希望張建勛去一趟天津,幫助張文亮去打這個官司,張建勛一口答應下來。

到了禮拜天,張建勛起了個大早兒,從趙公口長途汽車站坐上汽車,兩個小時到了天津,見了李亞麗和張文亮夫婦,大家商量了一下午案情,然後早些休息了。第二天,張建勛和張文亮一起來到開發區的仲裁委員會,兩個人都沒有打過官司,不免心中有些打鼓。好在張文亮請了一個律師,心裡基本還算塌實。九點半宣布開庭,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走進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原告和被告就開始審理案情。

張文亮是原告,本身口齒就不伶俐,加之心情激動,說的不太清楚。他說的內容,仲裁員只聽不記。但是,只要被告一開言,他就一字不差地記下來。

張建勛感到不公平,幾次開口都被仲裁員給駁回了,他嚴厲地說:問你了嗎?問你的時候你再說,沒問你少說話!張建勛初次上仲裁打官司,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只好閉了口。

後來律師陳述了一遍,並提出了訴訟要求,仲裁員草草記了幾筆,最後說了一句:早就超過時效了,為什麼不早來?審理只有半個小時就結束了,許多準備好的話也沒說成。

從仲裁委出來,律師說:我早就說了,關鍵就是超過時效,看來這個官司不好打。從此罷手不管了。

 

張建勛回到北京和建業一念叨這事情,建業說:他這是違法的,無論是法院還是仲裁,都不准許一個人開庭,不准許自審自記。再者,仲裁委有義務告訴你們,超過時效的官司就不要再打了。明知已經超過時效,還接這個案子,他們這樣做是非常錯誤的。現在,不管他結論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反正已經審過了。看樣子,這裡頭有貓兒膩,你們非輸不可。你們要是還不服,可以接到裁決書,立即上法院去告。

果然不出所料,裁決書說張文亮的案子超過了時效,僅憑這一條判張文亮輸了官司。這事情,讓張建勛和張文亮很不服氣。既然你們知道已經超過了受理時效,為什麼還要受理?難道就是為了掙那五十塊錢的訴訟費嗎?既然你們知道這個官司一定會輸,為什麼不勸告我們不要打了?這事情激起了張建勛的憤怒,倆人一商量,索性打到底,跟他們上法院,反正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麼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於是張文亮又把官司,告到了開發區初級法院。

法院開庭的那天,張建勛和張文亮一起去了。宣布開庭之後,法官問原告有何申訴要求。張建勛說:我們的申訴要求有五個,第一恢復工作,第二簽定勞動合同,第三補發拖欠工資,第四補償經濟損失,第五……

法官當即打斷說:不行,本庭只受理被仲裁駁回的內容,仲裁裁決書上沒有涉及的內容,本庭一概不受理。

張建勛有過第一次出庭的經驗,這回也不害怕了,他壯起膽量說:法官先生,我們在仲裁局也提到了這些內容,但是仲裁員不做記錄,我們沒有辦法,因為他是一個人,自審自記,沒有書記員在場。今天您這裡可有書記員,我們仍然提出這些申訴請求,您也可以不記!

法官沒想到張建勛說出這麼一番話,頓時愣住了。法官瞪着張建勛,張建勛也瞪着法官,僵持了一會兒,法官只好說:請書記員將原告剛才說的內容記下來。

這樣,第一次開庭只達到了一個目的,就是受理了此案件。隨後,法官問張文亮在花台集團上過班沒有,張文亮說沒有。法官又問張文亮在花台集團領過工資沒有,張文亮也說沒有。被告委託人馬上得意地說:那你就根本不是我們花台集團的人。

張建勛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如果一個人沒有在某個單位上過班,而且沒有在那裡領過工資,雙方就等於沒有實際的勞動關係。法官深知這一點,所以這樣問。於是,張建勛馬上辯解說:在厂部上班和在車間上班,同樣都是這個工廠的人,在車間領工資,不能說就不是這個工廠的職工。張文亮去送水公司上班,是花台集團安置的。花台集團無權將一個人安排到與其毫不相關的企業,這充分說明花台集團與送水公司是上下級從屬關係。再者,張文亮在送水公司上班的時候,確實沒有在集團總部領過工資。但是,最後簽協議時的補發工資和歸還墊付款,卻是在花台集團總部領取的呀?這怎麼能說張文亮沒在花台集團領過工資呢?又怎麼能說張文亮不是花台集團的人呢?

法官轉過頭去看着被告,被告無話可說。

當天法庭上辯論的焦點就是:張文亮是不是花台集團的職工,那個協議到底有沒有效。法官一再聲明,原、被告雙方不要在法庭上說大道理,有證據回去找證據,讓證據說話。於是,張建勛和張文亮回到家裡,就四處翻找證據。

張文亮找出兩張花台集團給他開的介紹信,當時張文亮沒有了工作,他想回山西長治,花台集團分別給山西省長治市人事局和天津市人事局開的介紹信,信上開頭寫的都是:茲有我公司員工張文亮……還有一張給天津市民政局開的,當時生活困難,兩口子打架鬧離婚,花台集團也給張文亮開了一封介紹信,上邊寫的也是:茲有我公司員工張文亮……第四個證據是張文亮跑開發區要求恢復工作,往返車票報銷憑據的複印件。別看張文亮胡裡胡塗地簽了那份倒霉的協議,但是,他把所有可以作為證據的東西都保存下來,有些還是複印件。他的理由是,我不簽協議,你就不給我錢,那我就先簽協議領了錢,然後我再打官司告你。

張建勛搖了搖頭,不贊成他這說法,但是他也覺得有了這四份證據,就足以證明張文亮是花台集團的員工了,打贏這場官司還是很有把握的。第二次開庭,張文亮首先把這四份證據亮了出來,證明他的確是花台集團的員工。但是,被告方也出示了張文亮簽的那份協議,以此來證明張文亮已經和花台集團解除了關係。法官讓原告辨認協議上的簽名是不是他的字跡,張文亮含混不清,點頭說看着好像是,然後又搖了搖頭,說也不太像。

法官有些不耐煩,拍了一下桌子,說:是,或者不是,你要說一個肯定的答覆。你不能這樣含糊其詞,你這樣兒讓我怎麼辦?

張文亮緊張得說不上話來,結結巴巴地說:日子長了,記不清了。

坐在一旁的張建勛急了,連忙說:我的委託人因這場官司被折磨得頭腦有些不好使了,現在我來替他辯護。

法官又拍了一下桌子厲聲說:一個說了一個說!你們倆都說,讓我聽誰的?

張建勛看了一眼法官,慢條斯理地說:“法官先生,您能不能別拍桌子呀?不管您是在哪兒生了氣,您都沒有權利沖我們撒!您現在是上班呢!我們是來打官司的!請您不要耍態度!”

法官聽了一愣,什麼話也沒說。

張建勛和張文亮低聲商量了一下,張建勛對法官說:法官先生,我們商量好了。由我來主訴,不對的地方他糾正,不足的地方他補充。

法官問原告是否同意,張文亮表示同意。於是張建勛就說:我們十分清楚地記得,在仲裁委看到那份被告出示的協議,上邊張文亮三個字是蘭色筆跡,現在這三個字,忽然又變成黑色的了。因此,我們只能承認這份協議上的字體像是張文亮的,字跡我們不敢肯定。再者,因為協議是三方協議,而被告一方,前後就出示了兩份協議,況且,這兩份協議上的簽名顏色不一。所以,我們不能排除被告,有做偽證的可能。

被告委託人馬上反駁說:原告方無憑無據,污衊我方做偽證,對方有什麼證據?如果沒有證據,我們請求法官,追究對方誣告的法律責任。

張建勛冷笑一聲說:請被告方聽清楚,我說的是:不能排除被告方有做偽證的可能,並沒有肯定地說你們做偽證!你心虛什麼?憑什麼你一方出示了兩份協議書,而且兩份協議書的簽名顏色還不一致,你拿出的證據有問題,難道還不准我方懷疑?

被告方委託人無詞答對,但是,法官卻接過去問:你說被告在仲裁出示的那份協議,簽名的筆跡是蘭色的,你有什麼證據?

張建勛說:我沒有證據,證據在仲裁。但是,我們有證人在場。一個是張文亮請的辯護律師,名字叫李忠歧。一個是張文亮在場旁聽的同學,名字叫楊艷華。他們兩個可以出庭作證。

法官一時無語。

張建勛接着說:目前我方有充足的證據,證明張文亮的確是花台集團的員工,而對方沒有證據證明張文亮不是花台集團的員工。如果張文亮不是花台集團的員工,他們為什麼給張文亮報銷車費?另外,張文亮是通過山西省長治市和天津市人事局、幹部調動的正常手續調入花台集團的,這在長治市人事局和天津市人事局都有備案,而花台集團至今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張文亮已經調出花台集團,而且檔案至今還在花台集團存放着,這一點,請法官明查。

法官於是轉過頭去問被告:是呀,既然你們說張文亮不是你們公司的員工,你們為什麼給他報銷車票?既然解除了和約,你們為什麼還給他保存檔案?

被告委託人吞吞吐吐地說:因為……因為他的檔案,一開始就放在花台集團,我們又不能給他扔了,只好替他保管。他上集團來鬧事,我們看他挺可憐的,就給他報銷了車票。

張建勛冷笑一聲說:笑話!欠帳不還錢,人家要回自己的錢,你們就逼着人家簽那樣缺德的協議,你們還有那麼好的心腸!?我應該向你指出的是,你們不是國家規定的保存檔案機構,你們無權也沒有義務替張文亮保存檔案。之所以保存,因為張文亮是你花台集團的員工,檔案是你們調來的!你們之間存在着實際的勞動關係,你不得不保存!我諒你也不敢把它扔了!

被告方又說送水公司是獨立法人,張文亮應該去找送水公司。

張建勛當即反駁說:你說他是獨立法人,請你拿出證據來!不能空口說白話。

被告方當場拿不出證據,辯論到此告一段落。

法官問張文亮:你知道簽協議,對你意味着什麼嗎?你是一個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成年人,難道你不清楚簽了這份協議,會給你造成什麼後果嗎?

張文亮點頭說:我知道。但是,這份協議不是我自願簽的,況且三方協議,只有對方一份,我這裡根本沒有,送水公司也沒有,這樣的一份單方協議,能有作用嗎?

法官說:你說簽協議是被迫簽的,你有什麼證據?誰能證明你是被迫簽的?比如說,誰打你了,或者不簽協議,不讓你回家。

張文亮說不上來,張建勛接過來說:我們當然有證據。我方已經拿出了四份證據來證明張文亮是花台集團的員工,第五份證據現在對方手裡,那就是張文亮領取六千元補發工資和歸還墊付款的字據。我剛才看到了,上邊的日期是七月三十一日。這份證據不僅證明了張文亮確屬花台集團,在花台集團領過工資,而且還能證明這份協議是被迫簽的。因為協議和領款收據的日期,都是七月三十一日同一天。而張文亮找花台集團要錢,是從四月份就開始的。由此可見,不簽協議,三個月都不給錢;簽了協議,當時就給錢。這能說不是被迫的嗎?另外,我認為這份協議是一份違反《合同法》的無效協議,因為協議中有逼迫我的委託人、放棄自身合法權益的條款,法官應不予支持。我之所以說這是一份不公平的協議,是有道理的。現在我想問一下被告委託人,假如把一份這樣的協議放在你面前,你簽不簽?

被告委託人面無表情,緘口無言。

張建勛轉過頭來接着問:法官先生,書記員小姐,在座的都是勞動者,假如把一份這樣的協議,放在你們面前,你們簽不簽?

法官和書記員小姐也都不吭聲。

張建勛說:你們都不做回答,所以,我只能斷定你們不願意簽。但是,我可以明白清楚地告訴你們,如果把這樣一份協議,放在我面前,我是絕對不會簽的。那麼,為什麼我們大家都不願意簽的協議,張文亮就必須簽?張文亮簽了,就要起作用?法律的公平體現在哪裡?

被告委託人說:他是一個成年人,他應該清楚簽協議,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張建勛說:對,他很清楚。但是,個人面對一個集團,他是弱者;如今誰不知道,欠帳者是爺,要帳者是孫。而且,他當時生活非常困難,年過七旬的老父親身患癌症,已經是晚期;老母親沒工作、沒有退休金;他有兩個孩子要念書,他一家四口人要吃飯。有這六千塊錢,他就能揭開鍋;沒有這六千塊錢,他就一天也沒有辦法生活!如同你們天津,在灤河水沒有引入天津之前,天津人喝的是苦水、鹹水,難道天津人都不知道苦水鹹水不好喝?喝了對身體有害處嗎?因為你們當時也是沒有辦法,因為人不喝水就得渴死!道理是一樣的,什麼事情都不能脫離當時的具體情況。

被告委託人狡辯說:這根本不是一個性質的問題,你不要胡攪蠻纏。

張建勛馬上正色還言:誰在胡攪蠻纏?你才是胡攪蠻纏!

法官馬上說了一句:請被告方注意自己的語言。

庭審進行了一個多鐘頭,最後法官問原被告還有什麼說的。

張建勛說:我們只有一個請求,下次開庭時,請法官傳第三方到庭,出示三方協議中的另一份協議書,因為協議既然是三方協議,而且本案與第三方密切相關,如果第三方不到庭,這個案子就審不清。

法官不置可否,庭審到此結束。

在回家的路上,張文亮很興奮,他說:第三方沒法到庭,因為送水公司的經理,已經換了好幾茬,人早都走光了,我去送水的時候,實際上我就是經理。而且,第三份協議根本就沒有,連我自己這一份也沒有。我現在給你看的這份,是我偷着複印的,說是三方協議,其實總共就花台集團有一份。你說這種協議,能起作用嗎?他之所以弄成甲乙丙三方協議,就是想把我推出去,可是他又推不出去。

張建勛說:按說到目前為止,所有證據對我們都是有利的。但是,我不清楚到底送水公司是不是獨立法人。顯而易見,如果送水公司是獨立法人,他真的就能把你推出去。而且,現在送水公司倒閉了,已經不存在了,那你可就架空了。

張文亮搖着頭說:絕對不是!絕對不是獨立法人。我跟你說,甚至送水公司連營業執照都沒有!每天送水我還不知道?他們跟我說的就是,只能在開發區送水,不要往城裡邊送,小心被人家抓住,咱們沒有營業執照。他說送水公司是獨立法人的目的,就是把我推出去,這裡邊就沒有他們的責任了。

張建勛想了一下說:對了,我們一定堅持要求送水公司的法人出庭,讓他們兩家掐。這樣的話,不管他們兩家怎樣相互推,不管推到哪頭兒,你都不會被架空,都算有了一個着落。逼着他們來一回鷸蚌相爭,咱們漁翁得利。

張文亮搖着頭說:我知道,他們絕對沒有營業執照。

回到天津市區里,張建勛說:我今天還有別的事,就不去你家了,下次開庭,及時打電話告訴我。說完,就坐車返回北京了。

 

那回因為要迎接大妞的親爹,二妞多出了一千塊錢,結果也沒沾什麼光,她和大夥一樣,也是一條金項鍊和一個金戒指,儘管多餘的錢,後來又退了回來,二妞心裡仍然很不痛快。人家三妞只出了五百塊錢,照樣也沒少得東西,況且自己還讓大妞罵了一頓,想起這件事,二妞心裡就彆扭。再加上今天在醫院出了一擋子事,上午的手術本來是自己主刀,忽然主任來了,說是要帶外國留學生上現場課,取消了原本屬於自己的手術。於是,患者家屬下午來找她,想要回去先前送的紅包,這事讓二妞好不惱火。已經穿到肋骨上的錢,再一個一個解下來,這是多麼痛苦!談何容易?二妞找了個託詞沒給他,結果他又托當初送錢的中間人來找二妞,這讓二妞更不痛快,左思右想,二妞害怕出事,沒辦法只好還給了他。

這事情讓二妞心裡特別煩,於是回到家裡,就沒事兒找事兒。一進門,看見大女兒惠惠又要出去,就沒好氣地數落她:你幹嘛去?就不會好好在家呆會兒?成天介瞎跑,跑什麼跑?給我在家老實呆着行不行?

惠惠不滿地說:您又怎麼啦?有什麼事兒您就說什麼事兒,幹嘛沒事兒找茬兒?

當下二妞那股子無名火就上來了:誰找茬兒?你這是跟誰說話呢?說罷,仰起手來照着惠惠的臉上就是一巴掌,惠惠當時就哭起來了,打完了二妞又有點兒後悔。正當這時候李建民回來了,見女兒捂着臉哭就問:幹嘛呀這是?怎麼啦?

惠惠沒吭聲,熒熒正在桌子上做作業,小聲說了一句:我姐要出去,我媽就打了她。

李建民問惠惠:你幹嘛去?

惠惠說找同學問作業題去。李建民揮了一下手,打發她走了。李建民見二妞沒心思做飯,就自己上小廚房裡泡了一袋方便麵,抓了一把花生米,倒了一杯二鍋頭,然後坐下慢慢吃起來。二妞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又給他開了一盒沙丁魚罐頭,自己卻什麼也沒吃,躺到床上睡覺去了。中午一個藥廠的推銷員,請她吃的烤鴨,她一點兒也不餓。回家進門問惠惠和熒熒想吃什麼飯,惠惠要出去,熒熒說中午在學校吃多了,晚上不想吃,於是她就沒做飯。

見二妞躺下了,李建民也懶得問她,因為自己心裡也很煩。一點兒徵兆都沒有,辦公室李主任突然不讓他給侯頭兒開車了,讓他去開班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李建民一邊喝酒一邊想,上回不叫我去接他,我就不接,好像過後也沒怎麼着。況且,我跟任何人也沒說什麼呀?那,就是誰說我什麼了?難道是小孫?不是說小孫接送侯頭兒是臨時的嗎?不過,小孫這丫挺的挺會來事兒,以後真得防着他點兒。

最近機關里傳言,說侯頭兒跟辦公室新來的王燕姿有一腿,侯頭兒已經兩個月沒去會議中心了,看來可能真是跟王燕姿沾上了,這個王燕姿確有幾分姿色,也難怪侯頭兒看上了她。有人說王燕姿是小孫的對象,是小孫找侯頭兒調過來的,這事兒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從眼下讓小孫給侯頭兒開車,看來可能這事兒是真的。這他媽小孫,真他媽孫子!居然把自己的對象都饒上了。現在的年輕人,真他媽噁心!什麼事兒都辦得出來。自己沒招誰沒惹誰,小孫卻用這種手段,把自己的車撬走了,真是他媽的可惡!但是,現在還不能跟小孫較勁,有道是:薑是老的辣,咱們走着瞧,眼下老子先讓你一步,遲早有一天,我非得把這輛車奪回來不可。

問題不在於開什麼車,主要是不能把侯頭兒讓出去,不能把領導的司機這個身份讓出去。機關里的領導有大小,分一把手、二把手和三把手。同樣,給領導開車的司機,也跟老年間的大小婆兒一樣,分第一、第二和第三。以往機關里發勞保用品,李建民總是和領導一起領,一領就是雙份,他知道領導和群眾肯定不同,但是他沒有過分地關注。這回李主任發給他的勞保用品,明顯比往常少得多,他才知道原來群眾跟領導有這麼大的區別。看着這堆東西,他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兒。

現在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了,並不太在乎這點兒東西,能值多少錢?但是,如果把這些東西看成是等級待遇,那李建民還是非常在乎的。給領導開車,跟領導在一起,他就是領導;現在不給領導開車了,他就狗屁也不是。他又品嘗到了當一個群眾的感覺,原來是這麼不平衡。還是給侯頭兒開車的時候,有一次他領了勞保用品,抱着往樓里走,半路上碰見了小孫,當時小孫開班車,他懷裡也抱着一堆剛領的勞保用品,看着明顯比自己少得多,而且缺少的都是名牌用品。當時李建民不免有些得意,有些飄飄然。看得出來,小孫眼睛裡流露出那麼多的羨慕和嫉妒。現在卻反過來了,輪着他李建民羨慕小孫了,這可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在領導身邊開車時間長了,李建民往往找不着自己的位置。說自己是個工人吧,他老跟領導在一起,享受的也是領導的待遇,到處吃香的喝辣的。說話他也是站在領導一邊,聽見群眾議論領導出國考察、公款旅遊,住好房子,公款裝修,大把大把花錢的時候,他還仰着脖子說風涼話:誰叫你不是領導呢?有本事去當領導,說這個管什麼用。人比人該死,氣死也沒用!

但是,說自己是個幹部吧,那又是沒影兒的事。每次調工資他總是跟着工人的等級走,領導漲一級是百八十塊錢,自己漲一級才三十塊錢。這次機關分房子,只要是領導,不管調來多長時間,人家都是按級別分,分的又大又好。可是工人就得按兩條分,一是工齡長短,二是調來本單位時間長短,原來工作單位的工齡不算,而且分的房子全是各級領導住過的舊房,這不免又讓他滿腹牢騷:他媽的!難道我原先單位的工齡,就不是給共產黨干的?本來給他分了一套兩居室的舊房子,他沒要。他想再給侯頭兒做做工作,爭取分一套好點兒的房子,沒想到,侯頭兒忽然不要他了。開始他有些後悔,但是馬上又不後悔了,他下決心還要爭取回去,不惜採取任何手段,也要回去給侯頭兒開車,最後,非得讓侯頭兒給自己鬧一套好房子不可。

李建民的心裡很矛盾,總是在領導和群眾兩邊來回跳,只要能跟上領導沾光,他就很舒服;沾不上光,他就很痛苦。因為,再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領導是怎樣當公僕的,這誘惑實在太大了!那些有形無形的好處和便宜,老在他眼前轉,他現在一點兒也摸不着了,想起這些他不僅心疼,連肝兒都嘶嘶拉拉地疼!把他為領導開車的司機給免了,這件事他不願意說給二妞,得意的事情可以跟她說,失意的事情千萬不能說。因為二妞在醫院裡掌握手術刀,家裡沒少沾她的光,無論是錢還是物,二妞往家裡拿的不少。但是,二妞有一個壞毛病,只要拿回一點兒東西來,二妞都要擺在明處讓李建民過目,那意思是不言而喻的:她比他強,她比他有能力,她不巴結人,她是憑自己的本事,人家是自願送來的;過日子她比他貢獻大,所以他就得聽她的。這對李建民是一個不小的壓力,同時也是一個促進。以往李建民心裡高興,臉上卻不流露出來,只要你往家裡拿,我才不計較這些呢,拿的越多越好,時不時地給她兩句鼓勵。

但是,現在李建民把給領導開車的寶貴位置丟了,他就感到肩膀上的壓力太大了,因為他知道二妞不是省油的燈,如果自己不能往家裡拿洋落兒,二妞肯定就會給他氣受。於是他想,這事一定不能讓她知道,而且以後自己要儉省點兒,必須少抽點兒煙,少喝點兒酒,用省下來的煙酒錢,下班買一些東西,就說是跟領導在不論什麼地方沾來的。不然的話,二妞會以她明顯的優勢欺壓自己。唉,沒辦法,但願這個時間不要太長,小孫還回去開他的班車,侯頭兒還會起用我。李建民在心裡打着他的小算盤,從領導司機的崗位上下了崗,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暴露出來,不僅要瞞着二妞,還得瞞着家裡任何人。怎麼才能回去給侯頭兒開車呢?絞盡腦汁他也想不出一點兒辦法,想着每天回到家裡,還得端着架子裝孫子,李建民感到真是有點兒累。

 

開發區初級法院第三次開庭的時候,張建勛又和張文亮一起去了,這次被告委託人為了證明純水公司是獨立法人,拿出了一份營業執照,法官看了一遍放在一邊。

張建勛要求看看這份營業執照,法官同意了。於是,張建勛就把這份營業執照拿了下來。倆人趴在桌子上仔細一看,禁不住交換了一下眼神,根本不是天津市的。張建勛說:本案被告方說的很清楚,協議書上寫的也很明白,送水公司的名稱叫北京航天純水公司,但是這份營業執照上,分明寫的是北京市順義縣木林鎮農工商貿易總公司。我認為該名稱與本案無關,不足為證,請求駁回。說完給法官送了回去。

法官問被告方還有什麼證據,被告方說沒有了。法官宣布審理結束,聽候裁決。張建勛問幾天裁決能出來,法官說大概禮拜三。建勛想,那就等兩天吧。

兩個人一起回天津市區,坐在汽車上張文亮對張建勛說:我估計我這官司不好打,因為類似我這樣的情況,花台集團有三十多個人,都是被他們這樣打發的。他們不惜花重金也要把這場官司打贏,仲裁那邊他們肯定花錢了,要不為什麼他竟敢一個人開庭呢?就是法院這邊,恐怕他們也花錢了,你信不?

張建勛說:說這個沒有用,咱們也抓不着人家的把柄。你說他花錢了,你有證據嗎?但是不管怎麼樣,作為一個法官,他不應該跟咱們拍桌子,第一天他就拍了兩次桌子,後來他看我根本不怕他,態度才有點兒緩和。

是是,法官對我也客氣多了,中間休息時他抽煙,還讓咱們在裡邊抽煙了呢。

張建勛搖搖頭:問題不那麼簡單。你說使錢的事,我覺得不是不可能。仲裁那邊非常明顯的一邊倒,第一是非法一個人開庭,沒有書記員,第二是不叫咱們說話。法院這邊雖然叫咱說話了,但是我感到氣氛也不大對頭,第一次開庭他本想一巴掌把咱捂回去,你那天看見他瞪我的眼神了嗎?瞪了我足有一分半鐘。但是我想,儘管開發區初級法院的官司輸了,我們也要到市里中級法院打去,我就不信中級法院也讓他們買通了。現在正是中央大力反對司法腐敗的時候,我們應該抓住這個時機。這事兒就看你的了,你要打我就奉陪到底。

張文亮非常感激地說:我這事兒全憑你了,有你的幫助,我一定打到底!

 

三妞在天橋上擺攤,大概有一個月的時候,忽然有一天讓人家抄了。抄的人是市容雇的人,並不是在編的正式人員。本來三妞只賣一些襪子、手套、鞋墊和毛巾這些東西,走的雖然不太快,但是每天都開張,沒有一分錢不掙的時候。後來,有那麼三五個人在天橋上賣光盤,有一個長頭髮青年閒着沒事兒問三妞:你賣一雙襪子掙多少錢?

三妞說:我是一塊錢一雙批來的,賣五塊錢三雙,賣五雙掙兩塊錢。毛巾七毛一條批來的,賣一塊錢一條,掙三毛錢。

長頭髮青年說:太費勁了。我這光盤八塊錢一張來的,賣十塊錢。一張就能掙兩塊錢,你不來點兒試試?有色的光盤走的快着呢,這年頭兒就是年輕人的錢好掙。

這話說的三妞動了心,而且她也確實看見人家賣的很快,手裡拿着一大摞,一會兒工夫就沒剩幾張了,然後人家再回去取貨。買的人一般都是買兩三張,幾乎沒有一次只買一張的。於是,三妞就跑過去跟那個長頭髮年輕人說,也想要一點兒。長頭髮問她要多少,三妞說十張。長頭髮說太少了,不值當跑一回。三妞一咬牙說,要不來三十張。長頭髮說,最少也得要五十張。三妞數了一下身上的錢,剛好有四百塊多一點兒,就同意要五十張。長頭髮讓三妞等一會兒,不到一支煙的時間,他就出現在三妞面前,拿來了五十張,幾乎是一張一個樣,沒有重複的。三妞把四百塊錢交給他,他只熟練地把面值大的百元鈔票對着燈光抖了抖,其餘的連看也不看就裝進了腰包。

三妞賣光盤簡單,這玩意兒她一回也沒看過,所以也不會介紹,人家問她什麼,她都不知道,自各兒看自各兒挑,一張十塊錢不還價。頭一天賣光盤,三妞就嘗到了甜頭,一個姑娘從她的地攤上買了三張光盤,連價錢也不講。第一天一共賣了七張,僅光盤這一項就掙了十四塊錢,三妞高興極了。但是,第二天三妞就倒了霉,市容的人來了全部沒收,還說是黃色光盤,要把三妞帶走。三妞當時就嚇哭了,連連哀求人家,說自己下了崗,孩子要上學,實在是沒有辦法。

市容的人說:那你也不能賣黃色光盤毒害青少年呀?

三妞說:我們家沒有VCD,我也沒看過這東西,人家跟我說是有色的,我檔着是彩色的,我哪知道是黃色的呀?要是知道是黃色的,打死我,我也不干呀。同志呀,先生呀,大哥呀,您饒了我吧。我們家就在廣安門汽車站,路北邊那座樓,最西邊的那個門,五層。不信您可以去問居委會調查,我帶你去。

可能市容的人看三妞像個老實人,而且也不是外地的,就對三妞說:你要是能給我們指出上家來,我們就放了你,誰賣給你的?

三妞開始不敢說,可是一看這陣勢,不說就得被帶走,只好用手偷偷指了一下在售報亭跟前看報紙的人,小聲說:就是那個看報紙的長頭髮賣給我的。市容的人當下把他捉住,從他懷裡搜出來大約三十多張光盤,然後押着他們幾個人走了,沒帶走三妞。當下三妞也沒心思賣襪子了,既心驚肉跳,擔心長頭髮放出來跟她沒完,又心疼那四十三張光盤,三百多塊錢一眨眼就沒了。想哭也沒有眼淚,不知是不是嚇的。想回家,一時腿軟得高低站不起來。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了,三妞望着立交橋下飛馳的汽車,真想一頭栽下去,讓汽車把自己軋死得了,活着幹嘛?活着真難!賣了半個月襪子,剛把欠王姐的錢湊的差不多了,一下子讓人家全抄走了,拿什麼還人家?三妞真是愁死了。

想着兒子葛宕一定在家等急了,三妞只好收起自己的東西,扶着天橋欄杆一步一步往下走,才四十出頭的人,走路的樣子,竟像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三妞數了數身上所剩不多的錢,在路邊上買了一斤烙餅,然後給兒子葛宕買了兩支羊肉串,舉着回家了。

一進家門,葛宕就撲上來了,高興地說:媽,你可回來啦。呀,就買兩串呀,真摳門兒。然後三口兩口,呼囔呼囔幾下,羊肉串就不見了。看見三妞洗土豆,葛宕撅着嘴,苦着臉說:媽,又吃炒土豆呀,真煩!

三妞愣了一下說:對了,冰箱裡還有肉腸呢,媽給你切成絲,跟土豆一塊兒炒,準保好吃。三妞的冰箱是二妞給的,二妞家裡老有人送東西,原來的小冰箱不夠使的,買了一個大的,就把小的給了三妞。因為二妞問過回收舊家電的,他們才給二十塊錢,二妞一想,二十塊錢夠幹什麼的?還不如給了三妞,好歹還落個人情呢,就讓李建民給送來了。

三妞取出肉腸來一看,上邊滑不出溜地長了一層黏膜,跟傷風感冒流的鼻涕一樣。三妞就用清水刷洗了一遍,然後將肉腸切成細絲,準備炒菜。這時葛大成回來了,手裡舉一把羊肉串,一邊按門鈴,一邊叫喊兒子葛宕。葛宕蹭地一下子蹦起來,給葛大成打開門,一見父親手裡舉着一大把羊肉串,高興得又蹦又跳。葛大成把羊肉串給了兒子,然後進廚房洗手,問三妞吃什麼,三妞說吃烙餅炒土豆。葛大成說:拉倒吧,咱們上外邊吃去。葛宕聽見父親說上飯館去吃飯,美得他一邊嚼羊肉一邊哼哼。三妞嗔怪地說葛大成:你掙了多少錢就下館子,怎麼那麼燒包?

葛大成說:今兒特順,拉的都是好活兒,掙了錢幹嘛不享受享受?

三妞委屈地說:你順,我今兒可到了血霉啦。

葛大成問三妞怎麼啦,三妞就把剛才倒霉的事說了一遍,葛大成只沉吟了一會兒,就開朗地說:不心疼。東邊去了西邊來,錢這東西就這操行。走,下樓。不容分說拉着三妞就往外走,葛宕早一蹦三級地跑出去了。

 

晌午張大媽睡了一覺,還沒醒就聽見有人按門鈴,張大媽趕緊起身去開門,暈暈乎乎地才走了幾步,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當下覺着像是崴了腳脖子,忍住疼爬起來打開門,原來是耿大媽,張大媽埋怨她說:要知道是你,我還不着急,你看我都崴了腳啦。

耿大媽攙着張大媽坐在床上,眨着壞眼兒笑着問:不是我是誰?你等着哪個老臊貨呢?有相好的啦?

張大媽說:沒正行。別廢話了,你快給我看看吧,怎麼越疼越歹毒了。

這下,耿大媽也不敢開玩笑了,用手小心地摸了摸,一沾張大媽的肉皮,張大媽就噝噝地吸涼氣,耿大媽嫌棄地說:真憔悴!你可別嚇唬我啊,准那麼疼嗎?

張大媽說:唉呦,你就別拿我窮開心了,難道我還裝蒜玩兒?

一會兒的工夫,眼瞅着腳脖子就腫起來了,耿大媽也覺得不太好,只好跑到外邊去找樊菊花。樊菊花來了一看,又問了一下張大媽是怎麼崴的,然後十分肯定地說:絕對是骨頭折了,沒錯兒,錯了管換。

耿大媽說:淨他媽說廢話,換你的腳丫子呀?快叫車去吧,我趕緊給建勛打個電話。樊菊花出去攔出租車,耿大媽回家拿錢打電話去了。

一會兒工夫出租車來了,樊菊花攙着,耿大媽扶着,把張大媽塞到汽車裡,然後三個人一起去了一趟友誼醫院。一拍片子果然是骨折,大夫給對好了骨縫,打上石膏,就坐車回來了。剛進門,陳大媽就送來了一盆鯽魚湯,耿大媽看見“撲哧”一笑說:這又不是坐月子,你給人家喝鯽魚湯,幹嘛呀?催奶來了。

陳大媽笑着說:催屁。按說應該喝骨頭湯,不是眼下沒有嗎?明兒我就買去。再說了,她都七十多快八十了,喝什麼也下不來奶啦。她要是能催下奶來,我就給她磕頭燒香。

張大媽挪了一下坐麻了的屁股,疼得她直咧嘴,聽着她倆的話,皺着眉頭說:你們這兩個壞事樂,我把腿摔折了,倒把你們樂壞了。

耿大媽說:你別不識好歹,沒有晚們誰送你上醫院?

張大媽說:不叫你我還摔不着呢!還說呢!

這當口樊菊花也咋咋呼呼跑來了,還把剛下班的建勛兩口子也叫來了,建勛和翠萍先感謝了耿大媽和陳大媽,同時問母親想吃點兒什麼,讓翠萍上去做。

張大媽說:黑了,還是少吃點兒吧,省得拉呀尿呀的,多麻煩。

樊菊花說:那也不能餓着渴着呀,您有這麼多兒女,叫他們輪流來伺候!翻句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閨女兒子一大幫,不使喚他們,不就白養活了嗎?翻句話說,一輩子骨折幾回呀?誰還沒事兒摔着玩兒?翻句話說,這是鬧着玩兒的事兒嗎?

耿大媽瞥了她一眼:你這人說話真箇別,老是一通窮翻騰,翻的人心裡這個麻煩!

樊菊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吭聲了。

張大媽想了一下說:要不給我熬點兒棒子麵粥喝。

行,我那兒還有老家捎來的新棒子麵呢,我這就給您熬去。翠萍說完轉身出門上五樓了。陳大媽不放心老頭子,也回家去了。建勛剛要走,電話響起來了,建勛拿起話筒說了兩句就放下了,然後對母親說:媽,我二舅來了。

他幹嘛來啦?我這兒剛把腳脖子崴了,怎麼給他弄吃的呀?張大媽發愁地說。

建勛說:他跟鎮上派出所的人打架了,這回是上咱們這兒躲官司來了。不管怎麼說,我先去一趟車站,他已經到了。說完就走了。

張大媽煩躁地說:他耿嬸兒,您瞧瞧,這是多麻煩!

耿大媽小聲說:你還嫌麻煩?這是你娘家的人!你娘家的事兒!人家別人不嫌煩,就是好的啦,你快別嘮叨啦。說完拉着樊菊花走了。

 

過了一會兒,建勛領着他二舅來了。二舅進了門,先問了一下姐姐的腿要緊不,然後在各屋裡轉了一圈,連說:不錯不錯,大姐,你這房子挺好。

建勛把二舅帶來的老家土產往地上一放,對母親說:您先跟我二舅說會兒話,我上去告訴一下翠萍,一會兒我們就把飯端下來。

建勛上五樓去了,張大媽這才鬧清楚弟弟因為什麼跟人打架。原來,今年村裡的各種收費、稅款和提留,加到一塊兒得三千多,這對於二舅這樣沒有任何外快收入的農戶來講,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要是給呢,也不是沒有。但是,村里和鎮上的幹部們常年大吃大喝,老百姓早就氣壞了,恨得牙根兒疼,有也不願意給他們。自己辛辛苦苦幹一年,全讓這幫幹部給颳走了,農民實在想不通。於是,大伙兒就在底下串通好了,上誰家收都不給他,大家齊心合力,看他們怎麼着?沒想到鎮上來人收不着錢,他們也急了,一個電話叫來派出所的一幫警察,乾脆上農民家戶里搬東西,有什麼搬什麼,見什麼搬什麼。搬到二舅家,二舅剛給大兒子買的新彩電,準備娶媳婦用的,他們連問都不問,搬起來就走。二舅跟他們急了,家裡的倆小子也動了手,當下在院子裡打成了一鍋粥。人家又是一個電話,從鎮上叫來了一幫幹部,乓乓放了兩槍,明晃晃的手銬子嘩啦啦一亮,村里人到底膽小心不齊,結果把二舅的倆小子給逮走了。不逮二舅是讓他去找錢,交了錢就能贖他那倆兒子。這回加上罰款和警察的醫療費一共一萬,二舅沒辦法,只好上北京來找大姐來了。

張大媽心想:你到不傻,弄點兒破豆子、破棒子麵給我送來,然後就朝我要錢,這點兒破玩意兒值幾何?你姐夫死了,我沒有工作,沒有退休金,我這兒還靠兒女養活呢?我拿什麼給你?你沒轍了,你找我來了,好過的時候,你才不來呢!那幾年,你種着幾十畝蘋果園,蘋果熟了給我送過幾個?連個屁都不放,連封信都沒有。現在你借錢來找我,我也沒辦法。

弟弟在那兒說,張大媽也懶得搭理,只裝傻充楞“啊啊”地支應。二舅一看這情況,臉上也有點兒掛不住了,剛要發作,建勛進來了,後頭跟着翠萍,倆人把做好的飯送下來了。建勛說:二舅,先吃飯吧,其他的回頭咱們再說。二舅只好不做聲了。

建勛陪着二舅喝酒。二舅先是說:別這麼費事,這年頭兒不缺吃喝,你二舅在老家不抱屈,常年介也是大米白面。然後忽然一轉話頭兒,別有用心地提起了六零年自然災害:建勛哪,還那麼忙嗎?怎麼不回老家去了?還記得六零年那回,你跟着你媽回老家嗎?

建勛說:怎麼不記得。那年正好二舅娶二舅媽,一共蒸了三個白面饅頭,姥姥吃了一個,我媽吃了一個,我吃了一個。

二舅馬上說:記得就好,記得就是有良心!人要是沒了良心,還叫個人嗎?

張大媽在一旁喝棒子麵粥,聽着這話很不順耳,也搭着粥有點兒燙,張大媽呲牙咧嘴地喝,一句話也不說,臉上很不好看。

建勛也聽着話頭兒有點兒不對勁,因為剛才在回家的路上,建勛已經明白二舅這次上北京是什麼目的了,但是不知道他上樓以後,母親和二舅說什麼了。看見母親不搭話茬兒,他也不好貿然許諾什麼,留下住幾天總不會有問題吧?別人愛怎麼着就怎麼着,我小時候經常住姥姥家,不管別人拿多少,回頭我出兩千塊錢吧。而且,剛才在樓上已經跟翠萍商量好了,於是他就說:二舅,您甭着急,北京有這麼些外男外女,這不叫個事兒。翠萍也隨聲附和着,二舅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點兒。

當晚吃了飯,建勛又陪着在樓下遛了個彎兒,然後安排二舅休息。張大媽腿腳不得勁兒,翠萍也沒敢上樓,少不得陪着婆婆睡了一宿。

 

二舅還沒走,天津的張文亮又來了電話,說中級法院禮拜一開庭,建勛只好準備去天津。臨走的時候給翠萍交代二舅的事情,翠萍說我知道,你放心去吧。二舅有點兒不樂意,嫌建勛管別人的閒事,比管自己的正事還上心。建勛只好跟二舅解釋,這個同學遇到麻煩了,弄不好老了連退休金都沒有,不去不行。

星期天早晨出發,到天津下了車,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建勛想在外頭隨便吃點兒,肚子不餓就得了。可是轉念一想,上回也是這個時候,他怕麻煩就在路邊小飯鋪吃了一頓飯,結果讓李亞麗和張文亮兩口子埋怨半天,說:你怎麼那麼外道?貼上路費來給我們打官司,到了家門口還在外頭吃飯,你叫我們怎麼過得去?下回可不能這樣了。想到這裡,他只好緊着往李亞麗家裡趕,估計他們正等的着急呢。因為頭天約好了,今天高速路上有點兒小麻煩,這趟車比平常晚了半個鐘頭。

到了李亞麗家才知道,張文亮找了個臨時工上班去了。李亞麗正在拆被子洗衣裳,屋裡大盆小盆擺了一地,也不知道他們吃了飯沒有,反正李亞麗出出進進地接水倒水,忙着洗她的東西。張建勛感到莫名其妙,等了一個多鐘頭,她既不說做飯也不提吃飯,反正是老同學,張建勛也不客氣了,就問她:哎,你們吃飯了沒有?

李亞麗說:吃了早飯了,這會兒不餓,餓了再說。

建勛不由得生氣了,說:你不餓我餓,中午十二點十分我進的門,現在都一點多了。你怎麼就不說給我做飯呢?你就是端出來窩頭鹹菜來,我也絕對不會嫌棄。昨天咱們在電話里說好的,我今兒中午到,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呀?是不是不願意打這官司?你們要是不願意打就說實話,我可不鼓動你們打。

李亞麗連忙說:唉呦!對不起對不起,這事兒不怨別人就怨我!我趕緊給你買去。願意打願意打,怎麼不願意打呀?說着,提起菜籃子上街買菜去了。又等了四十分鐘,李亞麗才買回菜來,擇乾淨洗乾淨,切好了做熟了,端到桌子上已經兩點多了。

李亞麗紅着臉一再表示對不起,張建勛說:我今兒要是一看沒飯,抬屁股就走,那算我張建勛沒涵養。但是……後頭的話他懶得說了。他心想:怪不得張文亮把自己弄到這般田地,你李亞麗也真是個不省事的!我早就跟你說過,快點兒去仲裁告,結果你回來賭氣不告訴他,讓他超過了仲裁時效。你們倆說離婚也不離,說過日子也不好好過,這叫幹嘛呢?再者說,我也夠可笑的!這麼一趟一趟往天津跑,我這是圖什麼?我真欠!

想到這裡,張建勛又覺得把二舅晾到家裡,真有點兒對不起二舅,輕易不來,來了才兩天,我就跑到天津來了。就不說陪着二舅逛逛街,跑到這兒幹這沒要緊的事。我這兒屁顛兒屁顛兒地跑,這真是:吃飯的不急,舔盤子的急。人家不着急不上火,該幹嘛幹嘛,我是不是有點兒熱情得過分?說起來是將近三十年的同學,就算我是上天津玩兒來了,到了你門上,你就不管頓飯嗎?張建勛知道李亞麗決不是故意的,但是人活到快五十歲了,連這個都不懂,讓我說你點兒什麼好呢?

張建勛翻過來倒過去,怎麼想心裡也彆扭,覺得好沒意思。晚上,張文亮下班回來跟張建勛聊天,張建勛也懶得說話,他只聽見張文亮說,初級法院寫裁決書的時候很為難,法官抱着卷宗回到家裡,寫了兩天才寫出來,判他輸確實很費了一番周折,沒準兒這回到中級法院情況會有所好轉,張文亮說得很興奮。張建勛覺得他好像小孩子一樣,可能是這件事把他折磨得太久了,他的精神有些不太正常了。遇到一點兒挫折,他就情緒特別低落,半死不活的;有一點兒希望,他又興高采烈陽光燦爛,好像度過了危機,獲得勝利一樣。但願他能打贏這場官司,但是張建勛此時對這個官司沒有興趣了。

 

第二天,倆人按時來到中級法院,開庭以後還是那麼一套固定程序,張建勛沒了心勁兒,問到他,他就說;問不到他,他就不說。當法庭調查到北京航天純水公司是不是獨立法人的時候,被告方說了一聲是。女法官又一字一句地問了一遍,被告方又說是。張文亮瞪着大眼,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張建勛本來想說,請你拿出證據來,不要空口說白話,就象在初級法院那樣,把對方逼到絕路上去,因為他知道對方沒有獨立法人的證據。但是,他想看看這個倒霉的張文亮怎麼說,官司從初級法院打到中級法院,出庭已經是第四次了,所有的東西都滾瓜爛熟了,張建勛要看看張文亮有沒有長進,於是他就轉過頭來看着張文亮。

張文亮依然眨巴着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表情很嚴肅,樣子也很酷,真不知他在想什麼。張建勛心裡又可笑又可氣,心說:也難怪李亞麗看不上你,咱倆打官司不是一回兩回了,就是看也應該看會了。打官司憑什麼?憑的全是證據,上回咱不是死逼着他要證據嗎?你倒是跟他要證據呀?你一跟他要獨立法人的證據,他不就瞎菜了嗎?你為什麼準備那麼多證據,不就是防備對方跟你要證據嗎?那你為什麼不跟對方要?之所以初級法院的裁決書不好寫,不就是因為我們掌握了有力的證據,而對方拿不出對他有利的證據嗎?這個張文亮,人家法官問了被告兩次,這就是在給你機會,你卻不抓住機會。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教的曲兒唱不得。

女法官看了張文亮一眼,張文亮猶如泰山一樣,穩穩噹噹地坐着,一言不發紋絲不動。張建勛看着他那樣子真生氣,他想,拉倒吧,我憑什麼給你賣力氣?是憑你還是憑李亞麗?本來到天津接手這個官司以來,天天就聽他們倆羅嗦,你說她怎麼怎麼不對,她說你怎麼怎麼不好。張建勛看着李亞麗的兩個大兒子,真是由衷地喜愛,因為自己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看着孩子因家庭攤上這樣的麻煩,身體還在發育,心理卻顯得有些早熟,整天沉默不語,甚至背着父母的時候,對張建勛唉聲嘆氣,還說活着真沒意思。張建勛很心疼孩子,小小人家,還沒體驗清楚什麼是生命,還沒品嘗過做人的樂趣,卻過早地讓父母不和壓得喘不過氣來,過早地感受到生活的艱辛,難道這不是做父母的失職嗎?

女法官見張文亮沒有什麼反映,繼續審理案情,最後問雙方還有什麼問題。被告方說沒有了,張文亮也說沒有了,張建勛沒有吭聲。然後女法官宣布庭審結束,讓雙方回去聽裁決。出了法院,張建勛要直接回北京,張文亮再三挽留張建勛玩兒幾天,張建勛說老家的二舅來了,母親的腳脖子受了傷,堅持回去。張文亮給張建勛買了車票,張建勛坐車回北京了。



0%(0)
0%(0)
標 題 (必選項):
內 容 (選填項):
實用資訊
回國機票$360起 | 商務艙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爐:海航獲五星
海外華人福利!在線看陳建斌《三叉戟》熱血歸回 豪情築夢 高清免費看 無地區限制
一周點擊熱帖 更多>>
一周回復熱帖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2019: 香港必須進行去殖民化,徹底清理教育教
2019: 香港警察扮黑夜示威者放摩托囖夫燃燒彈
2018: 阿拉一直搞不懂某油管帝的邏輯。他一邊
2018: 大家知道老川的一句口頭禪“we'll
2017: 中國是如何被美出賣給共產主義的(完)
2017: 想給德州捐款又擔心捐款被亂用的,可以
2016: 請文學城過來的新移民們注意,入鄉隨俗
2016: 母女兩代棄夫,心生怨恨
2015: (ZT)孫立人將軍的抗戰業績
2015: (網文編輯) 孫立人的新一軍打敗林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