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
送交者: 杨恒均 2006年01月31日09:27:40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自从小学时开设了作文课,“我的老师”这个题目就一直是最熟悉的,小学语文老师引导我们如何从描写熟悉的老师入手刻画人物的外貌和言谈举止。一直到初中,还在写这个题目,只是那时强调的不再是老师的外貌而是他们的内在品质。到了高中准备高考时还在练习这个作文题,而且已经背诵了很多既可以用于描写老师也可以用于描写其他人物的高尚品质和独特个性的范文。 正因为这样,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好像突然穿越时空,回到了儿时的课堂。我猛然抬头,虽然并不见眼前有老师站在那里,但心中却产生了一种诚慌诚恐的感觉,那是一种正准备完成一篇命题作文的感觉。 不错,我正在完成一篇命题作文,虽然并不是老师布置的作业,然而,我却强烈地意识到,是完成这一篇作文的时候了。这些年,“我的老师”这个题目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而我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我必须完成这样一篇作文,这一天就是今天,在我刚刚过了不惑之年之后。 大概是由于自己的愚笨和好学,我有很多很多老师,中国的有,外国的也有,在我足迹所到之处。他们传授我知识和学习方法,给我帮助、教诲和扶持,没有这些老师,我走不到今天。记得高中的数学老师废寝忘食挑灯夜战,终于猜出了大部分高考数学题,使得我这个至今对代数和几何一窍不通的学生获得了数学高分的高考成绩;也无法忘记大学的老师根据我的情况,向海外推荐我去做研究的用心;更感激那么多被我请教的老师不厌其烦的教诲……至今,这些老师虽然几乎都失去了联系,但我会永远记得他们。 然而,这却都不是那个和“我的老师”这个作文题目一起悄悄深印在我心底达二十多年的那个老师,那个老师叫李广学,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在湖北省随州市草店人民公社利民小学读书时,他是那里的民办教师。 他就是那个深深刻在我记忆中,和“我的老师”这个作文题目一起被我深埋心底的老师。随着岁月的流失,这记忆不但没有淡薄,而且,和那个作文题目一样,越来越多地浮出我脑海,冲击我的心灵。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要求我必须完成这篇作文。与此同时,我的心灵深处也为没有完成这篇命题作文而越来越惴惴不安。 我一直没有落笔,一是不知道如何写,二也是因为我不愿意窥视自己的灵魂深处——现在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我强烈感到,如果再拖延下去,是对冥冥之中神灵的冒犯,对自己灵魂的背叛。是时候完成这篇“我的老师”的命题作文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到利民小学上小学时,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的达到高潮。这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他说,那时我们家的日子很艰难。父亲是中学老师,家庭出身又不好,在“地富反坏右”中占了头号,外加“臭老九”,所受冲击可想而知。好在我上中学时,“春雷一声震天响,打倒了万恶的‘四人帮’。父亲翻身得解放,姐姐回城把学上。”——记得这是当时父亲教我写的一首革命诗歌。我上大学后,父亲经常找机会教育我,给我讲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受的折磨。姐姐后来也加进来,以“伤痕文学”的口吻向我描述上山下乡的苦难,然而,我的表情一直很漠然,这让父亲难以接受,他归咎于我那时太小,什么也不记得,也就自然没有什么感受。 然而,事实到底如何?那事实已经深埋在我心底太久,久得我不愿意把它挖出来。就在父亲认为他受到冲击遭受折磨的时候,作为地主狗崽子和臭老九的后代,我几乎每天都遭到欺负和污辱。那些欺负和污辱来自和我同龄的天真的孩子,他们知道,只要一喊出“地主狗崽子”这句话,我就失去了一切尊严和抵抗,他们可以任意欺负我,甚至让我跪下,接受他们心血来潮的惩罚。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或者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我毕竟太小,还不到十岁,但就是这十岁的心灵,已经早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我天生是一个罪犯,是低人一等的,我是阶级异己分子,我必须老实……我没有权利和人吵架,更不用说斗殴,但如果我老老实实,接受其他家庭成分好的孩子的惩罚,我会得救,我的父亲会感到安慰,我不能为他添麻烦了…… 这就是我的世界,这就是我整个小学时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个十岁的孩子接受了事实,他是一个低等人,是一个其他家庭出身好的孩子的出气对象。我必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父亲早就交代过我,而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每次当我在外面受到欺负,衣服肮脏甚至破烂的回到家里,父亲都以为是因为我顽皮而不爱惜造成的,他甚至为此打过我,而我只能咬着牙关,一次也没有告诉父亲,他十岁的儿子正因为他的成分在遭受炼狱的折磨。 很多年过去了,每当当时的成年人向我声泪俱下的讲述他们在文革中的遭遇,我都很没有耐心听下去,有时甚至会生出不屑。我一直认为,作为成年人,他们无论受到什么迫害和冲击,都有能力应付,你可以选择抗争,像张志新烈士一样千古流传;你也可以选择屈服,像大多数人一样;当然你还可以选择成为凶手或者帮凶,从而遗臭万年……你甚至可以选择自杀,结束自己无法控制的生命,像那位勇敢地走向未名湖的老人那样……作为成年人,既然有那么多选择,事后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可是,我,当时不到十岁的我,有选择吗?从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阶级异己的后代,是地主后代,我只能逆来顺受,我不知道我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可以打架可以还击,可以哭可以报告老师,当然更不知道人还可以用自杀来获得解脱——于是,只要有同龄的小朋友不高兴了,只要他们叫我一声“地主狗崽子”,我就得凝固不动,任他们欺负污辱……而在学校大大小小的阶级斗争为主题的活动和聚会中,我内心心惊胆颤,外表却垂头丧气,我察言观色,对所有随时可以把我打翻在地的人陪着笑——我想,大概从那时起,我的心灵就再也无法长大,我的灵魂就此被彻底扭曲了…… 被打倒的成年人终于等到平反的一天,可是,谁来平反我那扭曲的灵魂,谁又能平反那无数被扭曲的孩子的灵魂? 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李广学老师,我那扭曲的灵魂会把我带向哪里去。李老师当时是利民小学的民办老师,他自己没有读什么书,因为家庭出身好,他成为学校的音乐老师。在我的印象中,二十出头的他瘦高个头,头发有点乱蓬蓬的,皮肤有些苍白,好象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眼睛很大很有神。他负责学校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始终没有直接带过我的课,只是,在我遭受欺负,不得不大多数时间一个人呆在学校的墙角时,我常常听到他指挥的乐队演奏的革命歌曲。 大概是在上小学三年级时的某一天,在学校大扫除时,我的扫帚不小心碰到一位同学的脚跟,当他转头看到是我时,口中喊了声“狗崽子”冲上来就打,我抱着头蹲下来,以为像往常一样,只要他发泄完了,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可是,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大扫除,到处是扫帚,那位贫下中农的后代抓起一把扫帚劈头盖脸打下来,我的头被打出了血—— 我高高地抬起沾满血的头,仿佛那是一面胜利的旗帜,我看到操场上很多同学羡慕地看着我。 李老师一路都没有松开我的手,我记得由于他个头高,我不得不把手高高举起,生怕脱掉了。我随李老师来到他的办公室,他给我擦红药水,问了情况,我含着眼泪承认了自己是“地主后代”,是我不对,碰到了同学的脚跟。他打断我,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我长到十岁鲜有见到的亲切怜惜的目光。他叹了口气,问我,想学拉二胡吗?随即,就从墙上取下一只二胡。他说,今后课余你可以到我这里学习拉二胡,拉得好,就可以参加文艺宣传队了。 从此我就经常到李老师那里练习拉二胡,我发现到李老师那里学习乐器的人不止我一个。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孩子中有些是因为体弱多病,无法参加学校经常性的体力劳动,大多却是像我一样,父母是阶级敌人,自己在学校经常受欺负……李老师显然不只牵过我一个人的手……自从李老师把我保护起来后,那些本来欺负、骚扰我的同学有所收敛,而且,我感觉到自己有了靠山,心里踏实多了。 在我整个无法言述的痛苦的童年里,李老师一直用他特殊的方法保护我,这是在那个年代我唯一感觉到的关心和爱,至今我不但还能感觉得到,而且随着岁月的流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离开家乡后我一直没有回去,听家乡人说,改革开放不久,由于他没有系统学习,也没有文凭,终于被学校辞退了。生活都有一定困难。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从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里拿出一些钱托人给他,但所托之人告诉我,他早就离开了,先是到河南种木耳,结果碰上洪水,之后他只好带着家人到南方打工去了,现在是音信全无。 我的李老师应该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不知道他能干什么工作,身体是否受得了——李老师,您在哪里? 在我一生中,传播我知识给我教诲的老师很多,但最让我难忘的就是我的李老师。他的学问和知识有限,没有给我带过课,他沉默寡言,更没有教诲我什么人生的道理,就连那让我能够呆在他身边的音乐,我也是半途而废,然而,我知道,他传授给我的是我一生都用之不尽的对生活的希望,对弱者和幼小者的关怀和那广博无边的爱心。 没有李老师,我不知道自己今天会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已经干出了什么。因为我真不知道自己那被成人社会扭曲的幼小的灵魂会把我牵引向何方。是李老师轻轻牵起我的手,用爱抚平了我那本来伤痕累累、充满仇恨和报复的心灵。我原本想让那段历史淡忘,然而没有想到的是,风雨半生之后,童年的经历连同李老师的形象,在我心中反而愈益清晰和明亮。我终于坐不住了,我决定拿起自己的笔,写出邪恶和善良,写出绝望和希望。 然而,首先,我得完成这样一篇命题作文。 在我终于有勇气完成了这篇命题作文的同时,我早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的下半生将不再沉沦和沉默,我将尽我所能,以我能想到的方式方法抗击社会的不公正,锄强扶弱,以让自己的灵魂能够永远平安,也以此回报我那早已经背井离乡在外打工的老师——李广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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