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本名兰花, 原本也是该娇娇贵贵爹娘捧着养的闺女, 可惜两岁便没了娘. 爹又是个干不了活又主不了事的窝囊人, 还兼有病, 又 一连死了俩婆姨后, 就象没魂儿的鬼一样, 连出气儿也听不见声儿了. 家里家外全靠兰子撑着. 兰子在村里的闺女群里人物不出众, 从小就地里家里忙到晚, 书也没念几天, 长得黑黑壮壮, 既没余钱也没心思打扮自己. 她一门心思都在她那异母的兄弟二狗身上了.
兰子家和院长家一个院儿, 那院早年一定是地主老财的大宅院. 在村内可算头一份儿. 院长家是高台阶的正北三间大房, 东厢房两间是七月子(院长儿子) 和媳妇环娥及两个孙子住的. 兰子家住在底下的三小间南房. 那房长年不见阳光, 窗户纸多年没换, 又黄又黑, 屋里更是黑漆漆的, 旧柜, 破炕围子, 地下炕上常年是灰. 比起院长家窗明几亮, 红红亮亮的两个大柜子, 能照出人影, 胖娃娃抱鱼的炕围是才请人新描上的, 真是天上地下.
兰子十八岁了, 不得不出门子了. 她的亲事, 让我毅然改变了初衷, 投进了买卖婚姻的浑水里.
一天我和院长大娘盘坐在炕上闲聊, 兰子和大娘的两个女儿凤莲, 凤枝也在. 兰子愁眉苦脸, 大娘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谁家准备盖房子, 谁家的男娃上了高中, 谁家的闺女没聘出个好价钱. 我问: 凤莲两姊妹出门子你也这么聘吗? 大娘说: 对着呢, 要给她俩一准寻个好人家, 好地界, 聘礼衣裳都不能少的. 让她俩风风光光的嫁了, 我也人前好说话.
大娘忽然转向我: 平儿, 看你回回麻麻写几大张纸儿, 别尽说那没用场的, 记得每回捡要紧的提醒点那娃, 早点给你攒下聘礼, 时鲜衣服看好了给你留着, 早接你出门子. 我说: 我出门子不要聘礼. 大娘的眉毛抬起来了: 咋? 不要聘礼? 那你娘能答应? 我说: 是我嫁人又不是我娘嫁人. 大娘说: 瞧这闺女说的, 那你娘不白养活你了? 你让你娘出门咋活人? 衣裳呢? 我说: 衣裳也不要, 什么都不要, 我自己挣. 大娘诧异了, 疑惑地上下打量了我几眼, 忽然恍然大悟, 趁兰子她们没注意, 伏过头来低声问我: 闺女, 告大娘, 你俩”相好” 过啦? 我羞得无地自容. 当地习俗, 女子若在未聘前与人 “相好” 过, 是聘不到好人家, 也聘不到好价钱的. 大娘看我那窘样, 宽容地笑了, 轻推着我说: 这闺女, 就当大娘说笑吧. 从此我不敢在村里再轻易宣传我历来信奉的妇女独立, 妇女解放, 废除买卖婚姻的理论了.
兰子开始议亲了. 议亲一般由双方家族里有体面的爷们出面, 根据买方卖方的条件, 市场的供求, 商议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合理价码. 兰子家是独门小户, 家族内无人, 只好由兰子爹象征性的主持女方议亲团, 队员为兰子和二狗. 兰子一 心想给自己聘个好价钱, 多留点钱让二狗上学, 娶媳妇.
那天晚上, 广播里通知全体社员到场院开会.大娘走亲戚去了, 我拉着环娥去开会. 环娥笑我: 有咱什么事么, 那是爷们的事. 我说: 不是全体社员吗? 环娥笑我不懂规矩: 全体社员就是全体男社员呀. 什么?! 那如果想让女社员也去呢? 环娥说: 那就说全体男女社员, 那咱就得去. 我总算明白了, 全天下是男人的, 妇女只顶半边天. 百般无聊, 环娥扔给我一个七月子的鞋底让我纳. 我扎了两锥子连通都没通又扔下了. 这时兰子的议亲队伍进院了. 我竖着耳朵听下边的动静, 一心盼望兰子能聘个好价钱. 先是什么也听不真, 渐渐大声了, 再过一阵儿, 吵闹声起来了. 在接下去, 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摔破的声音, 紧接着就听见兰子的哭声和骂声. 我可耐不住了, 一步跳下炕就要去出手相助, 怎么能坐视兰子遭外姓人欺负, 以为我们村没人了吗?! 环娥一把拉住我: 平子, 你这丫头疯了? 咱咋能管人家那事, 没这规矩! 等你七月子哥回来. 一听规矩二字, 我迈不动腿了, 干着急在炕上蹭. 下边吵闹声继续, 也分不清男声女声了.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把七月子盼回来了. 我紧跟着七月子进了兰子家, 议亲的人正准备撤离. 七月子看看没什么大事, 就放他们走了. 我这一看, 好, 二狗的脑袋上多了个大包, 还渗着血. 兰子哭得气都喘不上来: 他们把我二狗打成这样…… 议亲显然是失败了. 原来根据当时的市价, 考虑兰子及男方的条件, 价格应在 800 到1000 之间浮动. 男方认为, 兰子模样丑, 没念什么书, 女红也一般, 家境又差, 又过了十八岁生日, 应该以低价成交. 而兰子坚持她家里地里活都拿得起放得下, 男方家又有小叔子小姑子要侍弄, 应以高价成交. 衣服的件数上也发生了分歧, 兰子要二十套, 而男方只肯出十六套. 双方一言不和便动起手来. 兰子的老爹自始至终蹲在墙角没出一声, 兰子和二狗那里是那帮人的对手. 我气得握紧了拳头: 不肯出好价钱, 还把人打伤, 还反了他们不成! 我气呼呼地说: 七月子哥, 下次看咱俩的. 咱们去替兰子出这口气, 就不信讲不下个好价钱来. 七月子似笑非笑瞄儿了我一眼, 我立刻瘪了气儿, 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外姓未聘的闺女家, 怎能搅进议亲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爷们的事儿里去呢.
兰子的亲事终于以九百块和十八件衣服成交了. 兰子又开始默默地干活, 等待来年出嫁. 我心里暗暗替兰子担心: 她的立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可是要嫁到婆家去过一辈子的, 把婆家要穷了, 把婆家人都得罪完了, 她将来日子能好过吗?
那我的立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