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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上官庄的传说
送交者: 民贵 2023年04月25日16:33:29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第二章 头一模下井

一 西地和厂里

公路边丁字路附近的居民区叫“西地”,除了宿舍单元房还有学校、医院、影剧院、篮球场、大食堂。我要在西地住两天,等着“厂里”采区宿舍准备好了再搬家。

第一次下井那天的傍晚,从西地出来,顶着料峭山风,一路下坡步行四里,来到“厂里”。 只见右侧,满载矸石的罐车被牵拉到矸渣山顶,一阵轰响声中,罐车被翻个底朝天,整车的矸石倒在山顶,碎块顺坡下,细碎的撞击声像老人无奈的叹息,残存的可燃物自燃,山上火光粼粼,空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儿。

小李子说:“瞧见矸渣山上的白烟了吗?20年来,天天如此,没啥大不了的。要是竖井顶上冒白烟,那就出大事了。”

前方,两个高大的竖井钢架的顶端,直径三四米的轮盘飞快地旋转,巨大的罐笼不停地升降。供人员升降的副井顶端果然有一根不起眼的却令人生畏的细管;主井的罐笼升到半空,翻转将原煤送上洗煤楼,将水洗而选出的精煤送至煤仓,煤仓下面是铁路。

换上工作服,领了矿灯,进入副井井口“大厅”。

那是个10米高的钢梁架起的大厅,上有遮雨的石棉瓦,下有通罐车的铁轨。这对竖井平时运货:建材下去,矸石上来;上下班时载人,上来黑脸贪婪地吸着香烟去澡堂;下去的白脸扔下大半截烟屁股挤进罐笼,大概是为了热身吧,都施足了劲儿拼命挤。

二 下井

罐笼六米长、两米宽,前后各有一对铁门,两帮一米高的围栏。罐笼下降开始速度不快,可以看见巨大的工字钢架构、水泥浇筑的井筒,还有井壁上的滴水。下降逐渐加速,一阵耳鸣,鼓膜向外膨隆,什么也听不到了。当噪杂声再次响起,罐笼已经减速,井筒的颜色变深,如柱的水流发出瀑布般的声响。感觉轻轻的一磕,到底了。抬头仰望,微亮的井口只有苹果般大小。打开铁门的挂钩,人们不紧不慢地按序走出罐笼。

这里叫“井底”。

新鲜空气由竖井吸入,经过大小巷道和掌子面,再由远方的出风井排出。这里的空气新鲜,也冷。

井底水位在整个煤矿最低,地下水聚在这里,由十几台巨型抽水机泵到地面;采出的煤也像水流一样,由高到低聚到井底,由隔壁主井罐笼提升到地面。

去掌子面是截长路,要坐罐车去,{罐车2.5 X 1.5 X 1.5米,井下水大,多半罐车是湿的,有的还有水。爬进罐车,摘下头盔,垫在屁股底下坐着}到站下车,爬马蹄坡。坡陡,要拉着一侧的钢缆才能往上爬。我在新疆主厨,在魏县教书,望着45度的陡坡,长叹声:“这500米陡坡要了胖厨子的小命。”小李子大笑:“连100米都没有。”

咬紧牙关爬到坡顶已是满身大汗,好在前面是一截平路。几十步后拐进一条巷道,接着连续又拐了几个弯,稀里糊涂跟着人走着,心里发毛:“还能找到北吗?要是走丢,这辈子还能出去吗?”走在前面的一个小个子转过身来说:“你在自言自语啦?井下找路容易,顶风顺水。新来的吧?班长前天请假回老家,副班长代管,我叫范继然。跟我在下机窝,活累,但安全。” 说完就快步往前走去。他三十出头,不到1.6 米的个儿,在平均高度1.5 米的小巷道行走如飞。我跟在后面,被铁轨、电缆、水管、钢丝绳绊得跌跌撞撞,要不是安全帽,脑袋早就开花了。唉,小个子自有小个子的优势。

三 掌子面

放炮员把塞了雷管的硝铵炸药放进炮眼,堵上炮泥,用炮棍捅实。

趁着放炮员忙乎,老范跟我解释怎么采煤:

先将地下煤田做成100米见方的煤块,由俯视图看像个“口”字,左边这一竖叫掌子面,右边那一竖是支巷,上面一横叫运料道,下面一横叫溜子道。

掌子面的左边采空区叫坷拉帮;右边是待采的煤帮;两帮之间的空间的左侧有三排密集的钢柱支护顶板,钢柱和煤帮之间铺设刮板运输机(溜子),自上而下的溜子里的刮板将采下的煤带走,送到溜子道。

说着话,放炮员从掌子面回到溜子道。他把串联好的雷管引线接在起爆器上,三声刺耳的哨子,确定前方无人,引爆。一声闷响,滚滚浓烟顺着掌子面飘向上方。

烟散,我跟着老范走进掌子面,只见崩下来的碎煤堆成三米宽、十五米长、一米五高的斜坡,用脚趾头也能算出,这可是22.5立方米,就算比重是1,也足足要装6卡车。怎么?全让我自己撩进一尺高的运输机?

“顶板没事儿”老范说着,摘下安全帽上的矿灯,往下方晃了晃“开溜子!”司机老程开动开关,两台巨型电机吃力地吼着,带动钢槽里的刮板缓缓移动,巨量煤面被带到下方,再由与之垂直的,溜子道里的皮带运输机带走。

“撩煤!”

这个我会干。在新疆,每个季度,运煤的卡车来,我都会爬上卡车卸煤。像划桨一样,一下接着一下,不用转身,很快就能把一车煤卸完。我摘下帆布手套,“划锨”,挥汗如雨干了一小时,口干舌燥。这时,送水从上头来了。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满茶缸热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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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说,煤撩清了,过来帮忙打点子。

什么?连直腰喘气的空儿也不给,就要我支护大顶?他所说的点子是100斤重的可调高度的钢支架。调到合适高度后,铁锤打紧钢销,再把一楔形的木寨插在顶部,打紧。这根支架即可分担顶板重量,增加一分安全感。

同样的动作要重复20次才能将这一排支柱竖起,可我已经精疲力尽,再让我在平均高度1.4米的掌子面耍钢支架,不可能。

“干不了,你忒娘的下坑干嘛?!”

老范连骂带卷。要不是送夜班饭的到来,还不知要骂多久。

一人一个牛肉包子,老范咬了一口, 说:“费,你运气不赖,头个班就吃上肉包子。郭世和、郭世和,一个面包一个馍。他把煤炭部补助三毛九下坑费全贪污了。”

郭世和是食堂司务长,巨贪。

包子很咸,我喝了很多水。老范也吃完了,抹了抹嘴说:“下坑前,副区长李向华还交代跟知识分子不能爆粗口。井下说话骂骂咧咧都一个屌样,刚才不该骂你。”

得,那顿臭骂就没法再计较了。我戴上手套,弯腰提起一根钢柱 —— 在接受超负荷的劳作之后,我又选择接受辱骂。

汗水顺着裤腿流进胶靴。我蹲下,这样才能直起腰,脱了胶靴,倒出里面的汗水。

人,没有受不了的罪。

小工出汗多,大工干啥?放顶。

放顶,就是把最外排的钢支架放到。理论上每根支架承重大顶的 N 的分之一,大约几百斤。实际上单根支架可能承重几十吨,这根支架放倒会塌方,说不定还会出人命。

老范抬头仔细打量顶板,用大铁锤挨个敲打支架,根据回声判断其承重。心中有数了,由下而上,逐一放顶。我躲在支架之中最安全的地方,瞪大眼睛看着。老范像撩老虎尾巴那样小心翼翼,随时准备回撤逃命。铁锤打在最后的那根钢销上,“当”的一声清脆回响,“这根有劲。”老范停下来,不紧不慢地在周围竖起四根支架,说:“躲开。”

人们都退到十几米开外,老范抡起铁锤。打在中间钢销上,铁锤被立刻弹起,连我这个第一次下坑的新人都能感觉到其吃重。老范检查加固了周围四根临时支架之后,大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猛地一锤,只觉心脏和几百平方米的大顶同时“忽”的往下沉了一截,掌子面传来一阵惊呼。那根支柱倒下,四根临时支架却被死死的压住。老范说:“大顶泄劲,没事儿了。”于是三下五除二,放倒其余的支架。

惊魂甫定,谁知老范又拿起电钻,一根两米长的钻头,开始往煤帮上打眼。

什么?出了那么大的力,难道一切还要重新开始?

我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支架之间。

四 劳累

坐罐笼升到地面,小鸟叽叽喳喳,晨光柔和明亮,空气清爽甜香,心里响起知青填写的《我的太阳》“快升起吧,朝阳,你的光芒照亮了一切。”阳光,和它下面的一切,从没当回事儿的这一切都是上天的馈赠。

在采区办公室签到时(之前签到表示你要下坑,升坑之后再次签到,表示你活着上来了)值班副区长李向华说,最近没断层,没故障,不累吧?

不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劳累。

想起中学同桌李昌坤,因为身上的肌肉一块块凸起,轮廓分明,外号小块儿,他也是摔跤场上的高手,背麻袋、狗钻裆那俩绝活都是跟他学的。高中毕业后他去一家工厂当工人,一个年轻的师傅用鉄钳夹着铁块,他抡锤打。师傅强势,逼着他不停地打。12磅的铁锤抡上一天,胳膊肿的像小腿一样。几天后,他把师傅叫出工厂,师傅走到清净地方,他回身猛地一拳,重重地打在师傅的脸上。

师傅压根就没想到会遭到突然袭击,愣了半秒才出手还击。他比李高出半头,又是小有名气的拳手,很快就占了上风。但他无心恋战,大喊一声“住手。”

“除非你认输。”

“你打不过我,让我认输?”

“那就接着打,打不死我,没完。”

“昌坤,你才来工厂,我怎么惹你了?”

“你逼我抡锤。”

师傅大笑:“新来的抡锤是老例儿,不想打铁,不打了。”

李昌坤跟我说起这桩往事还义愤填膺。我问:“值得玩儿命吗?”

“你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累,累不欲生。”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一个小册子:美国修建东西大铁路,马拉着沉重的马车翻山越岭,走不动的时候,赶车的挥鞭一顿暴打,这时,马会突然挣脱缰绳纵身跳下山涧。残忍的故事印证了李昌坤说的“累不欲生”的事实。

劳累,无法言说的劳累,常累得我呕吐,累得我吃不下饭,说不出话。掌子面上一个个都是血肉之躯,难道他们不累吗?难道他们不会想个办法吗?

这个夜班要对付拦腰挡住溜子的断层。原先平平展展的底板交错成阶梯,高低相差半米。溜子不能打弯,只有削底板。打眼放炮,把底板凸起部分削掉。辛苦了站断层的兄弟,在半米高的断层处干活,那儿的风大。

老范不可能反复经过断层上下照顾,有事便喊话,每段传话。比如断层处需要板梁,老范一声“板梁”,此起彼伏的声音传到上方,一会儿板梁就由运料道运下来。

吃过干粮馍(就是夜班饭)老范提高了嗓门喊:“快撩煤”,话传上去,可是溜子里的煤越来越少。老范骂骂咧咧爬上去,没一会儿下来说,停溜子,收工。原来命令传着传着就走样,“快撩煤”变成“快收工”,不知谁又加了一句,“往上,从运料道走。”这下掌子面空了,在下头的老范还不知道。

我走进澡堂,伙计们早泡在热水里,大声说着假传圣旨让大家偷懒的乐子。

打那儿,老范再也不敢让人传话了。

五 为什么下坑?

劳累,无休止的劳累,但凡有了思考的能力就会反复想:临走前,校长最后一次来到我住的破庙:“费,你啥时回来学校大门也开着。”回去?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暴力驱赶,挥之不去的问题是: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儿来?

在掌子面挥汗如雨,直起腰喘口气的空儿,一页页历史碎片飘然而至:

——那年我18岁,懵懂无知,不知报名去新疆的鲁莽的决定怎样伤害了祖母。直到两年后,不堪新疆武斗,溜回天津。祖母知道后,立即拍电报要我去上海,每顿午饭花样翻新,不要说大菜,就连咸鸭、腊肉、糟鱼那些小碟小碗也都装满了她老人家弥补愧疚的苦心孤诣。我大口吃着香喷喷的饭菜,祖母却不动筷子,含泪的眼睛流露着满足而又忧郁的目光。姐姐说,你认为你一切不幸都是源于祖母在台湾当司令的侄子,一定要去新疆,就是想用毁掉的青春报复年老的祖母。

—— 祖母的侄子出生那日,乌云蔽空,风雨交加,雷鸣电闪。老人们从未听过腊月雷声,不知这挟雷电而来的麟儿是何方神圣。算命先生讲,贵人天象,定会出将入相。但三岁之内在劫难逃,唯嫡亲姑姑照看方能化解。孩子母亲说,别信这游方的瞎子,哪有亲娘不能带自己孩子的道理。老人却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硬将襁褓中的婴儿交给小姑。孩子的母亲性格刚烈,一怒之下,重托小姑,剪发放足,扶桑东渡。

看护婴儿的小姑,年方二八,温文尔雅,端庄贤淑。算命先生说了重话,哪敢有半点忽闪?遂放下诗书针黹,一门心思扑在侄儿身上,待其过了四岁生日,嫂子学成归国之后才出聘。

那侄儿名叫郑为元,果然像算命先生说的那样出类拔萃。十五六岁时出落得仪表堂堂,都说郑郎聪慧钟秀,合肥要出人才了。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气,先进黄埔攻读,后赴意大利深造;通德语谙意文,学贯中西,精娴武略,部属爱戴,层峰倚重。抗战时参加西南反攻诸役,效命行伍,协和友军,运筹帷幄,治军教战每尽勋劳屡建奇功。

那小姑也有了众多儿孙,其中一个孙子是我。也就是说,我祖母亲手带大的内侄郑为元命中注定将要影响我半辈子。

——1970年掀起的一打三反运动势如野火燎原,不久北京遇罗克被判处死刑,押赴刑场;我的祖父也因八年前的一场已经定案的天火入狱;伯父因此受到牵连,不堪批斗,悬梁自尽。

天山农场政治部找我谈话,要我跟国民党亲戚划清界限,彻底背叛剥削阶级家庭。不久我也被调离伙房,从一个炊事班长沦为养猪班的工人。

新疆六七年的风雪路走不下去了,一辆自行车,魏县知青办老李将我调到梨乡。

——1972年春天,听说招收工农兵学员,要户口办准考证。报名的截止日期就要到了,我冒着倾盆大雨去县城要手续,十里泥泞走了两个小时。敲开知青办的房门,老李睡眼惺忪地问,啥事儿?这么早把我叫起来。他说,钱能通神,拿100块钱我去疏通,只要你没有过杀人放火的前科,入大学,板上钉钉。

几天后,我正拿着小瓶花粉给梨花授粉,老李来了。拉着我走到梨园外的空地,小声说:“你的档案吧我吓死,你爷爷蹲共产党的班房,你表伯坐国民党的部长。我胆子再大也不敢给你帮忙。你的家庭我盖着,千万别惹事。”说完,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远去。

好不容易从新疆回来,要是把我押解回疆咋办?

就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上官荘煤矿招工的来了。去煤矿

的风险更大,但苛政猛于虎。老李看来,这出身比杀人放火更不可饶恕。一天二十四小时,头上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太可怕了。

但是,竟为何不顾天恩祖德、诗书礼教、父兄教诲、师友规训而悍然下矿?

停电宕机万籁俱静之时,每每反躬自问:究竟为什么?

姐姐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官场、学界、商海、娱乐圈,有谁像你,拼着性命还不知道为啥?”

我并不总是知道自己,尤其不知道肝胆之间、骨髓之中暗藏的无法捕捉的潜意识,但要问哪里有这样的拼命三郎,我脱口而出:“徒手攀岩的勇士。”那些把自己逼上绝境,每个动作都涉生死存亡,每一寸移动都测试极限的人。尽限发挥才会不留悔恨,踏上冥河边的渡船时,早已用尽生而带来的才华异禀、用尽了毕生修炼的知识、技能、脑力和体力,空乏其身、飘入极乐世界。

我加上一句:追风逐浪,只为经历波澜壮阔的人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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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费明  /无内容 - 民贵 04/25/23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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