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五年前的推薦信(4) |
| 送交者: 阿里克斯Y格雷 2025年09月16日05:30:04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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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lex Y. Grey 上一節 “老於你回來我就去學校了。”女兒照舊用不尊重的口氣說,“晚飯不用等了——我和朋友有約。婷婷教授,很高興認識你,祝你今晚在波士頓玩得愉快。再見!” 女兒晃動着馬尾辮出了門。於青華和李婷婷坐在沙發上,相互恭維,說多年不見,氣色這麼好。於青華替女兒道歉,說孩子被他寵壞了,沒禮貌。他有點拘謹。李婷婷從提包里抽出一件禮物。 “金牌月桂冠,”於青華讀着清酒瓶子的標籤,“怎麼好意思讓你破費。” “連這點清酒都破費不起,終身教職還有什麼意思?” 於青華笑笑,不知他是否記得當年在日本餐館關於付賬的那段話。李婷婷來訪,他沒問來意,但他歡迎她,忍不住微笑;他的客套話——超出學術圈人們無拘束的一般作派——李婷婷聽着有點滑稽。 “那年在地鐵站,”她說,“我的車快開了,你問我想不想喝一杯。所以今天帶了一瓶。” “有這回事?”於青華低頭問。 “你的原話是:要不別走,去我的旅館一起喝一杯?” “果然是這樣。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當時地鐵吵,我以為你沒聽見。” “我聽見了。裝沒聽見。”李婷婷彎下腰,想看看他的表情。 “沒想到你記得這麼清楚。”於青華說。他仍然低着頭。 “那是我職業生涯重要的一天,怎麼能忘呢?那家居酒屋還開張嗎?想不想再去吃頓飯,我慢慢跟你講?” “居酒屋?” “我們當年吃了壽司拼盤和鰻魚飯,你付的賬。” “已經倒閉了。日本人的工匠精神也敵不過迅雷一樣的金融危機。”他想了想說,“不如這樣,雖然招待不周。女兒喜歡醃鮭魚,昨晚就從冰櫃拿出來解凍,準備今天烤了吃。我們拿來下酒怎麼樣?讓她空嘴饞。” “你女兒聰明又活潑,讓人羨慕。” “什麼活潑,天天搗蛋。你有孩子嗎?(李婷婷搖頭。)那麼我說你也未定明白。帶她,比講課、帶學生、申請經費,甚至當系主任都累!以為我退休了,其實還是全職。算我運氣差,這個年紀的孩子……” 我理解,李婷婷心想,他愛女兒,像我愛自己的論文。發表後,欣慰之餘,會誇張地跟人說,寫它時多麼累,修改時多麼煩。她笑而不言。 半小時後,鮭魚烤好了,散發着香氣。清酒經過短暫的冷凍,味道清冽。桌邊的人臉上都泛起了紅暈。 “那天聽你的講座,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李婷婷問。 “你在想,公式如果沒有紕漏,可不可以推廣,用到人工智能上。”於青華說,“你熱衷這個課題。” “不,我在想,這個講台上的人,當年頭頂着一所名校的博士帽,到另一所名校求職。已經讀過他的論文的人們端坐着聽他的講座,正如此時。幾年後,別人渴望的終身教職,他輕鬆拿到了。照理應該春風得意。可我怎麼感覺這位於教授有一些(李婷婷頓了頓)失望——找不到更合適的詞。” “這是在聽講座的時候?講座之後,是否找到了更合適的詞?” “沒有。講座之後,我們吃晚飯,還是這個感覺。” “就說失望吧。那是無法掩藏的。剛獲得終身教職,在講台上談笑時,我就注意到,有一種情緒從我身上,不知經過什麼路徑,傳染到學生那兒。開學時充滿期待的臉漸漸變得漠然,他們的想象力越來越貧乏,注意力越來越分散,台下的空位越來越多。到了期末,我最怕看到那些曠課幾星期之後,拖着腳步無精打采進考場,指望矇混過關的學生了。失望——也許從我身上傳過去的,就是它。” “這怎麼能怪於老師?那些學生,前一天聚會上少喝點,就不會無精打采了。” “失望——我想想有沒有更好的詞。再來一杯?” 於青華給兩人斟酒。他們碰杯。“對了,”於青華說,“你說那是你職業生涯重要的一天,為什麼?” “那次研討會,跟我的論文最相關的前輩,包括於老師,都在場。我重讀了你們的履歷、論文,找機會搭話,求寫推薦信。” “從最開始,”於青華點頭說,“你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你的講座結束後,在下雨,許多人等在門廳。我跟幾個人搭話,交換聯繫方式,直到他們一個個離開。回想起來,像在超市門口乞討。” “有收穫嗎?”於青華一笑。 “有兩個答應寫推薦信,其中一個寫了,另一個後來聯繫不上。” “加上我的,一次研討會你就收穫了兩封信,不賴。” “只有你那封有用。另外一封——其實我當時所有的推薦信,除了你的,都一樣——以微弱的讚揚加以貶斥。推薦信我最近不小心都看到了。” 於青華沒有反應。他的習慣,推薦信沒有不能給人看的。 “當時我不知道這些。白天還好。晚上回到旅館,獨自坐在燈下,回想人們無關痛癢的言語,我突然感覺,這些推薦信一封都沒有用。我所期盼的學術生涯,在別人面前是坦途,在我則是一扇緊閉的門。我只能雙手拉着門把,拉出一條縫,把腳嵌在縫裡,身子和頭慢慢挪過,然後鬆手。這道門砰然關上,前面又是一道。這樣的努力真的有結果嗎?活了二十五年,從來沒有那天晚上,在波士頓那個破房間裡那樣孤單和無助。我一夜沒睡。想這些時,隔壁傳來彈簧床的吱吱聲,一對男女在喘息,呻吟。” “同一屋檐下,人們的興趣果然各色各異。”於青華想開個玩笑,但與她對視時,發現她的眼睛紅了。他住了嘴。 “一直以為,我出身一般,也沒人推薦,在起點就落後別人。除了偶然因素,就是說走運,我是靠自己的努力,克服各種困難,才有了些成就。” “如今明白了,我不是被別人搶了先,恰恰相反。是你偏向了我。我得感激你。沒有你這封推薦信,哪怕我再努力,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別說錄用、拿終身教職了。”李婷婷擦了擦眼角,從提包里抽出打印的幾頁紙,讀了起來,“我以最強烈的措辭,向諸位推薦李婷婷同學……” 仿佛聽憑她讀下去會造成什麼傷害,於青華一把抓過紙張。“你高估我了。”他說,“即使面試的機會可以歸功於我,那也是十五年前。你今天的成就,那些論文和獎項,是我寫信吹出來的嗎?” 李婷婷抽泣一聲。於青華遞過擦淚的紙巾。等她緩過來,他又說: “沒想到那天晚上你那麼低落。對不起。但你為什麼預感我的信也不強呢?我欣賞你,當面這麼說,背後也這麼寫的……難道,你沒答應跟我喝一杯,以為我會懷恨,不寫信或者在信里損你?你太小瞧我了吧?” “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想着想着就想到最壞的了。”李婷婷笑笑說。 於青華抿了口酒,也笑笑說:“你這次來,就為感謝我十五年前寫的信?以你的勁頭,該向前衝,怎麼回頭望了。” “於老師,為什麼寫那封信?”李婷婷輕聲問。她已經醉了。頭腦輕盈而放鬆,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 “這就奇了,不是你要我寫的嗎?” “我的意思是,為什麼那麼高調?那些稱讚的話,我讀着臉紅。” “又不是情書,臉紅什麼?再說我稱讚錯了嗎?說你迷戀科研,前途遠大,是我看走眼了?” “你肯推薦我,是某種偶然;我當時的履歷當不起那些稱讚。” “答應你的時候,也許是偶然——因為外面下着雨、櫻桃很新鮮,或者旅館的枕套是粉色的——誰知道。但落筆時我是認真的。讀過你的簡歷、論文,梳理了我們在居酒屋的對話。我綜合手頭的信息,拿自己的名望下了一注,結果中了頭獎。” “你真的那麼看好我?” “我從來沒有猶豫過。” “可是後來我給你寄論文,你愛理不理。九年前,我評終身教職,再請你寫推薦信,你甚至沒回應。” “你那時已經不需要我推薦了。想推薦你的人到處是。” “我想向你展示成果。我想得到你的肯定。” “我確實很欣慰,雖然當年沒有明言。” 李婷婷望着這個她欽佩又誤解過的人。他目光誠摯,聲音柔和,一如當年,只是多了白髮。她感到親切,什麼都可以對他講,什麼都可以問。他們是專業上的知己。他會如實作答。她又奇怪,十五年間,他們走了相反的路:她努力工作,事業有成,他則悄然退隱,也不覺可惜。李婷婷猛然想起了一個忙碌時沒細想,想到時沒有合適的人問,獨自沉思也找不到答案的問題: “於老師,我們做的這些研究,真的有意義嗎?” “這又奇了。都這麼多人推薦了,還沒意義?”於青華微紅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 “人是多啊,可信嗎?” 他收斂了笑容,沉吟片刻說:“不能信你自己,容易成自大狂;也不能信隨聲附和的泛泛之輩;也不能信現在的我,因為我退休了,不在研究的第一線。相比之下,你還得信過去的我,寫這封推薦信的我。你看上面說的:我以最強烈的措辭,向諸位推薦李婷婷同學。婷婷是一位迷戀科研、根底紮實、聰明、勤奮的年輕人。她對某某課題有深刻的領會。她在學術界一定有耀眼的前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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