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換匯（上）

丁東醒來的時候已經快10點鐘了，匆匆忙忙刷了牙，用手在水龍頭下掬了水胡亂地擦了兩把臉就下了宿舍樓。

昨天下午，在董成代表着中建某局深圳項目部和公司高層座談完畢，坐上老李的車告辭後，丁東終於長舒了一口氣。雖說這兩天接待的董成已經可以稱兄道弟了，但他依然覺得有些疲累，所以昨晚早早睡下，誰知一覺竟然睡了十幾個小時。

在銷售部露個臉，和總監葉錦添打了個招呼，丁東信步朝財務經理辦公室走去。

隨意地敲了下門，不等應聲，丁東就推門走了進去。沒有打招呼，丁東一臉嘻笑地唱了起來：

”趙小姐姓趙　是趙錢孫李的那個趙

她的名字不猜你就知道

你可以叫她趙莉　趙小莉　趙莉莉……“注１

”好了，好了，“端坐在辦公桌後的趙江溪白了丁東一眼，沒好氣地道，”就沒個正形。“

趙江溪長相普通，面容白皙，一頭順滑的披肩長發配上灰色的職業小西裝，愈發襯托出本來就恬靜的氣質。她比丁東大兩歲，今年28歲，天津人，是公司里唯一一個和丁東年紀差不多大的城市大學生，比較聊得來，一向親近。

城市大學生願意在東莞打工的不多，更何況是來自天津這種大城市，目前依然單身的趙江溪總讓丁東莫名地想起戴望舒那首《雨巷》，於是總是暗自猜測她身上一定有着不為人知的故事，不過既然她從來不曾提起，丁東也只能壓抑着好奇心從來不問。

丁東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一大堆票據，放在辦公桌上，陪着笑道：”趙姐，趙大經理，麻煩您幫忙整理一下唄。等您老有空時再弄，不着急，不着急。“

”我還不知道你，嘴上說着不着急心裡恨不得馬上就報銷。怎麼，備用金花完了？“

“還是趙姐了解我！”丁東豎起大拇指。

沒理會丁東的馬屁，趙江溪拿起內部電話呼叫了一個會計文員過來，放下電話才解釋道：”我馬上要出去，讓小劉幫你弄。“

”有事？這也不是報稅的時候啊？“

”還不是你昨天拿回來的匯票，出納今早到銀行入賬去了。等會兒我要取現，換成港幣給香港總公司。“

“現金？那怎麼給香港？”丁東不明所以。

“去黑市換。”趙江溪解釋道，“我們把現金給地下錢莊，香港的總公司會直接收到港幣。”

丁東立刻聯想到影視劇里毒販軍火販交易的場景，臉上即是好奇又是興奮：”你去換？不危險嗎？“

”想什麼呢，又不是黑社會交易。“趙江溪一臉無奈，“感興趣？要是沒事就一起去。”

“可以嗎？不方便吧？”丁東滿是期待。

“沒什麼不方便，要不然我還得叫上個保安。這麼多現金，還不如和你一起我更放心。”

“那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啊！”

一直等到十一點多，銀行才打電話過來說現金準備好了。

“走吧。”趙江溪站起身，一臉淡定。

來到銀行門口，趙江溪叮囑老李把車停在銀行門口不要熄火，然後才和丁東一起下車。

“數目沒錯吧？”進了銀行，趙江溪詢問早就等在裡面的出納。

見出納點頭，趙江溪沖銀行人員表示了感謝，這才在銀行保安人員的護送下出門。

兩個旅行袋現金，丁東和銀行保安各拎一個，出銀行門，把旅行袋扔到車裡，丁東急忙上車，司機老李馬上鎖了車門，丁東和趙江溪這才長出一口氣。

不是丁東他們膽小，實在是東莞的治安太亂了。

1980年改革開放深圳被劃為經濟特區後，1986年全長84.6公里，高達3米鐵絲網建成的深圳經濟特區管理線啟用，國家規定進入特區的人員需持有效證件。自此，進入深圳經濟特區需經過邊防檢查站檢驗“邊防證”方可進入。民間便把檢查站以內的地區稱之為“關內”，檢查站以外稱之為“關外”。關外主要指深圳下轄的各個鎮，延伸出去包括了離深圳較近的東莞。

如制定邊防證制度的大人們所願，邊防檢查站有效地增加了違法犯罪份子的進入成本，讓這些聞着錢味過來的機會主義冒險分子大多留在了關外。關內除了極偶爾能見到黑社會火拼外治安尚可，關外的治安最開始讓缺乏想象力的丁東覺得這裡簡直就是法外之地，一度讓丁東懷疑關外不是我黨鐵拳的勢力範圍。在關外，戴首飾的人被飛車黨搶奪、取錢的人剛出銀行大門被砍、工廠的提款車路上被持單管獵槍打劫的新聞經常能在報紙上見到。

“不用看了。沒車跟着。”司機老李熟練地駕着車，聲音略帶無奈。

“嘿嘿，”坐在後排的丁東不好意思地笑笑，扭回不斷往後面看的頭，用腳踢踢腳下的旅行袋，轉移話題，“這得有200多萬吧？”

“嗯，”趙江溪點頭，“280萬。”

丁東一愣，詫異道：”不是吧，只留20萬？還有一個星期就發工資了吧？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詹先生的意思。“趙江溪把頭靠在座椅的靠枕上，聲音輕飄飄地從前面傳來，”看來你還不了解他，只要賬上的錢超過100萬，詹先生會立刻、馬上、刻不容緩地要求轉到香港去。”

“那要是過兩天就要用錢呢？”

“再換黑市轉過來。”

“這一來一回匯率損失可不少啊。這是圖啥？“

“圖啥？圖個放心。”趙江溪扭回頭，很認真地對丁東說，”雖然他從沒說過，但我覺得詹先生對貴黨是極其的不信任。你沒注意到嗎？他可是從來不和政府的人打交道，這類的事情他全交給李總去做了。“

”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李總擅長這個才讓他去呢。原來還有這麼一層原因。“丁東嘟囔道，隨即話題一轉，“你老是貴黨貴黨的，這要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可是要被打成反動派扣上美帝間諜帽子的，早就被打倒了，而且要踏上一萬隻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車開得很快，前排的趙江溪只是淡淡地笑，仿佛沒有聽見，就好像丁東的話語剛出口就因為沒能跟上車速而被留在了原地。

二人口中的李總是香港榮昌集團大陸公司的總經理，東莞本地人，國營單位出身，擅長官場裡的迎來送往。而詹先生，就是二人公司香港榮昌集團的老闆。

詹先生，有着一個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一定會被批判被打倒的大名：詹偉君，1941年生人，按說也是東莞本地人，但他於大躍進開始的兩年後、結束的一年前，這個時間也是1962年廣東歷史上第二次大規模的”逃港潮“注2的兩年前，也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的四年前， 在經過數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地於東江游泳鍛煉後，終于于1960年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從深圳河下水，帶着一個發財夢或者嚮往自由的心游到了香港新界，成為一個香港人。並於1995年，香港回歸的兩年前，移民加拿大，拿到了楓葉卡。

從在新界元朗上岸時，全身上下除了一條帶着海水腥臭味褲衩之外一無所有的偷渡客，到身家百萬的製造業小企業主，詹偉君經過了20多年的打拼——80年代後期他終於在香港元朗工業區擁有了自己的小五金製造廠，並把”香港榮昌五金製造有限公司“的地址和電話登上了香港黃頁。

從數百萬身家躍升到近億身家，詹偉君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具體說來，應該是8個月。

1993年的春天，也是詹偉君的春天，在一個春風拂面的上午，他在位於元朗的工廠辦公室里接到了來自湖北幸福集團的電話。

”香港那麼多五金製造廠，好死不死，劉拜子翻黃頁居然翻到了我……“在詹偉君偶爾談起發家史時，總會這麼說。

劉拜子指的是幸福集團的掌門人，丁東猜測這個掌門人腿腳有些不好。

於是在8個月裡，詹偉君花了幾百萬從台灣淘來了各種能用不能用的以及淘汰或者即將淘汰的二手設備，在大陸找來一些機修師在湖北把這些設備努力地組裝起來，呃，有些設備用拼裝這個詞也許更合適。

然後，詹偉君陰險狡詐地利用了萬惡的資本主義糖衣炮彈有效地腐蝕了幸福集團里從前的村幹部、現在的集團高管，在這些設備能開動的幾分鐘後簽下了驗收文件，順利地拿到了合同約定的總計幾千萬的設備款。

等合同款到了香港的賬戶上後，詹偉君立刻離開了湖北，自此從未踏足。

這些當然不是丁東從老闆那裡聽到的，這些是在請一個當年的機修師吃飯時，那個機修師幾杯酒下肚後，重重地把酒杯放到小飯館油膩的桌子上後自此濤濤不絕，大有不吐不快的感覺。

注1： 《趙小姐》是張楚創作並演唱的歌曲，收錄於其1994年發行的專輯《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歌曲通過白描手法刻畫都市女性生活片段，歌詞"趙小姐姓趙 是趙錢孫李的那個趙"構成核心意象，以冷靜敘述展現社會觀察。該作品採用民謠基底的音樂風格，與專輯內藍調、另類搖滾等曲目形成對比——摘自 百度百科。

注2：逃港，是指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到八十年代基本結束的內地居民非法越境進入香港的行為。前後有將100萬以上的內地居民近入香港，史稱“大逃港”。

以深圳為例，在公開的文件里，“深圳歷史上共出現了四次大規模偷渡”，1957、1962、1972和1979年。據廣東省委邊防口岸領導小組辦公室的統計，1954年到1980年，官方明文記載的“逃港”事件就有56.5萬多人次，逃出14萬人，參與者以廣東人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