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索:东京的雨 纽约的星

被晨昏颠倒的时差折腾得彻夜难眠,起身独坐窗前,窗外东京淅沥的秋雨温润而宁
静。我想此刻的纽约当是华灯初上星光闪烁的夜晚了。
国庆中秋长假择纽约小住二周余。在下城西村的山田小超市购物时,随手拿了一份日
语小报,美食节的文字跃然眼前,在天高气清万里无云的周日去了曼岛第六大道的切
尔西的日本美食节。只见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在太阳旗和Japan Fes旗下人头攒动,
每年吸粉25万人的美食节颇具声势,据说类似的美食节今年十月底还首登巴黎埃菲尔
铁塔和凯旋门。无愧于海外盛宴秀场,连日本获奖的拉面店的主厨也亲自带队露脸
Japan Fes。章鱼烧、拉面、饭团、寿司、烧鸡串等等烟火气拉满的美食,这些饮食文
化润物细无声地将和洋融合的理念潜入当地社区,对纽约人来说不失为融入东瀛的良机。

我侧身挤入人群,贪婪而满足地吸吮着烟火味,汪曾祺的“人生大事吃喝二字”跳出
脑门,接地气的吃喝才是人间真滋味。挤入摊位前细看,却被标价镇住了,对纽约物
价高腾我心有戚戚,但短期内被高如许的涨幅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一个紫菜包饭团8
美元,附加9%的消费税和20%的小费,按近期汇率换算了一下,一个饭团竟高达1400日
元,一盒五个的章鱼烧18美元,另加消费税和小费高达3600 日元,纽约客的东京人常
会说纽约的一碗拉面在东京可以吃上三碗,现在看来远不止了。纽约的物价披着一种
狮虎的蛮横扑面而来。曼哈顿的一杯咖啡加一小块小甜点,轻易就掠去你钱包里的二
十美元,外食文化充盈的纽约,每个国家的餐饮在这座城市都可以找到比其母国更为
可口的餐厅,即便是希腊和波斯料理,除了贵都好。
三十多年来近百次的纽约之行,对其可谓洞若观火。曼哈顿的唐人街中国城,日本街
韩国城、小意大利小西班牙等这些更是烂如指掌,近年纽约的高价不带气口地贵得让
人难以喘息。曼岛公寓的房价已膨胀到令人咂舌,一顿寻常的午餐,账单的金额让人
恍惚吞下的是金箔,就连昔日弥漫着波西米亚气息的布鲁克林街区也排列着不菲的精
品店和咖啡屋。当下的纽约变得前所未有的“贵”了,是货币意义上的高贵,更是一
种气质上的紧绷和矜持。它似乎在提点你,这里就是这个价,你既在此,便要为此提
供的能量与氛围埋单,这里的贵是一种张扬、是资本逻辑的裸露,你花钱购买的,不
仅是商品的本身,更是身处宇宙中心的幻觉,是与盛宴相连的参与感,你得为情绪价
值即所谓的感觉支付对价。
那些肩上顶着最精明头脑几乎指点把控着过去几十年世界走向的英才在纽约昂贵的节
奏里步履匆匆,你能看到这些精英最鲜活也最疲惫的面孔,兴奋与焦虑交织在他们的
每一道皱纹里。伴随着夸张的肢体语言和丰富的面部表情他们侃谈梦想与合约、挫折
与机遇,他们用智慧用时间兑换金钱、兑换机会、兑换可能存在的上升通道,这座是
天堂也是地狱的魔城扬鞭催人,促你更快、更高效、更强大,以高昂的物价鞭策你必
须成为勇猛的斗士。

中国也有“少不入蜀,老不出川”的老话,就如购房一样,你选择哪个区域其实你就
是选择了哪一种生活方式。为人生通道埋单,这是匆匆疾步的年轻人的选择,吃不到
的苦比吃苦更苦,能在纽约吃苦本身证明你有这份吃苦的能力。
那个曾经可以漫步、可以在旧书店的黑胶唱片里溜转出的悠扬声中一杯咖啡消磨午后
时光的纽约去哪儿了?被金光闪闪坚硬的外壳藏起来了?也许需要你用更多的心力才
能触摸到它内核或许尚存的温柔。纽约已很少有日本客了,ANA和JAL的东京和纽约的
航线日本乘客已不多见了,多见的是非日籍的在东京的转机客。回望三十多年前的东
京,那是地球上最滚烫的熔炉、是黄金铸就的繁华之都,满眼高耸云霄的玻璃幕墙在
日光的散射下折射着逼人的金光,行色匆匆西装革履间裹挟着席卷地球的傲视,夏威
夷的国土上处处飘扬着太阳旗。大和民族用金币砸响的铿锵之声,向世界宣告着自己
的存在。那时东京的物价自然是贵的,贵得那样的理所当然、那样的理直气壮。

也就是那个年代,纽约尤其是曼哈顿,满城皆为挂着相机的日本游客,店家兜售的人
都会讲几句招徕日本客的日本话,对于这些远东的旅人而言,竟然显出几分落拓的亲
切感来,当然第五大道从不失繁华,橱窗里也从不缺奢靡,然而那种贵带着缝隙,可
以让人喘息,毕竟不是日常的消费。而一般超市的食品,远比东京便宜得多得多,东
京超市一份四分之一西瓜的的价格,在纽约可以捧回整个西瓜还能找零,那时我到纽
约,每次都会把西瓜吃个够,在唐人街花费不多就能换来足以慰藉乡愁的丰盛。那时
的日币真是值钱。昨日之峰沦为今日之谷,这种逆颠逸散着一种宿命的近乎冷酷的诗
意,让人惊愕使人敬畏。
时序流转世事无常竟是此番的绝情。当年金光闪闪的东京,在泡沫粉碎和三十年失落
后,恰如一个激情燃尽缓缓地坐了下来的老人。如今的东京,物价竟变的如此友善,
东京变得温柔了,也沉默了,不再高扬,只是安静地考究地打理着日常的秩序与美
感,像一位家道中落却风骨犹存的苗裔,衣衫光鲜不再而眉宇间气韵犹存,那份气度
和优雅就藏在表参道橱窗一件默默无语的时装里,藏在南青山料亭里一道看似极简的
旬物里,藏在诺贝尔和普利策奖的名册里,对你露出一个不那么昂贵却格外真诚的浅笑。

窗外秋雨似春雨那样依然绵绵地下着,东京的雨依然温润地洗刷着往日的辉煌,纽约
的星,依旧冷峻地照射着今日的雄勃。星雨依旧、我心依然,时代洪流中飘行的微尘
之我,在标价的翻飞与魔楼天际线的变化之中,那颗对生活美好的向往之心依然没变。
喜欢东京的雨、也喜欢纽约的星,犹如喜欢茶也喜欢咖啡那样难分仲伯,但最爱的当
属生我养我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