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做医生的经历 |
送交者: 小樵 2002年10月07日23:55:24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艾克斯教授的传说---在美国做医生的经历小樵 初见艾教授是十多年前,在母校8楼阶梯教室。当时我是生理研究生,跟着导师搞肺循环缺氧。我们学校各所每届百十来研究生第一年都集中在8楼教室上大课。那时文革后不久,乍暖还寒,伟大领袖仍被挂在黑板上方,神采奕奕地关怀着同学们天天向上。在那间教室的讲台上,各科老师们弹掉身上的粉笔末,辛勤地给学生灌输知识。一年下来,终于让我们明白,美国原来是个科学发达,领先我们许多的地方。 所里开始常有西方来客,大多是老师们去过的实验室老板。每有学术报告,一楼外宾室总关着的磨砂玻璃门便透出灯光。做报告的外宾大都西服革履,宽条领带搭在大肚子上,营养过剩的红脸和脸上的金边眼镜一起在灯光下发亮。而我们中国的老师学生,无论从经济或精神上讲,还都只穿得起灰蓝的中山装。每去听讲,诚惶诚恐地想吸收些国外先进经验,然而往往却是灰心丧气地回来。学英语下功夫不少,听报告肯定能懂的一般只有Good morning 或是Good afternoon。 艾教授的报告被安排在8楼阶梯教室。海报贴出,演讲人是美国S总医院肺科主任,主持人则是我们大内科主任亲自出马。早听说在美国医生是不得了的身份,如今来个真人,还是大医院的主任,岂同小可。提前十几分钟到场,却只能在最后一排站着。看见一个外国人站在那个熟悉的讲台上,颇令人耳目为之一新。 艾教授身材颀长,栗色短平头,脸庞清□,微蹙的眉宇在深眼窝长鼻子上方聚集起一团的智慧和严肃。浅灰条粗白衬衣挽着袖子,领口敞开,精干利落,一身的学者风度。象所有好的演说家一样,教授对自己所讲的内容成竹在胸,报告字正腔圆,语调缓慢,务必争取让人听懂。而他讲的,竟然就是肺循环生理。 那是我第一次听懂英文报告,又是由众骛所驱的大人物用我怎么也学不好的美国口音讲我在搞的东西,心驰神往可想而知。讲到高潮处,艾教授身子微微前倾,两手伸出,缓缓地在空中比划着说,“就这样,肺淋巴液沿着一个静水压差向肺门汇集。”也许我的眼睛开始近视或有点散光,听着报告,分明见到主席像下教授头上,出现了一圈驱不散的光芒。我的思绪也就随之变作一滴肺淋巴液,随着艾教授的手势,缓缓地向着肺门流去。 十几年后,我录取到J大学S医学院作肺科临床研究生(fellow)。JS下属三大医院,其中之一,便是S总医院。没到之前,我便要求把我的门诊设在总医院,以便经常能见到自己尊为启蒙的教授,早晚面聆謦□。谁知艾教授已是半退休,每年只是春天来上班,作一个月主治医生。FELLOWSHIP 七月开始,前边多半年竟没得见教授一面。好在学校政策给超一流大人物保留办公室,每次经过那间总关着的办公室,总不免要看看门上艾教授的名字,庶几排遣一下心头寻隐者不遇的怅惘。 到了JS大学才知道,艾教授乃是一个传说,崇拜者远不止一个中国学生。艾教授主持的大查房一定座无虚席,其它科的主任级医生都会来听。教授是世界领先的心血管所资深研究员,呼吸心肺许多领域都有涉足,且都有建树。他当过ATS主席。这ATS全名为美国胸腔学会,每次年会,世界各地心肺界精英参加者逾万。艾教授和另一肺科巨擘Y同为权威呼吸教科书的主编。这书上下两册,各有一块半砖头厚,已再版三次,肺科中人称之为XY。要想通过美国肺专科考试,这本大部头要基本烂熟心中。这部书一百多位作者,全都是肺科各门的顶尖级高手,一起会师在XY旗下。艾教授的权威,自是不在话下。 艾教授的传说还不止于学问和医道。他年轻时到LA作报告,与E女士触电。艾当时只是个襄教授,E女士却已是LA大报的得奖记者,且桃李无言,其下早已成蹊。艾教授不坐叹花落他家,请出6个月学术假,来LA大学作客座。结果不过3个多月,碧文丽山上的E女士便成了S湖畔的艾太太。好莱坞阵中名流如云,艾教授却能匹马单枪如入无人之境,虏美而归,子龙一身都是胆也。大抵人生知难而进,有志者事竟成矣。 二次见到艾教授是在ATS年会上,我已做了10个月的fellow。往年到会,是科研人员。此次前来,是临床医生。心中感觉,窃比作衣锦还乡。见到艾教授,以为他乡陡遇故知,心跳猛增大约在200次以上。不想艾教授听了我的自我介绍,眉毛稍稍一扬,自言自语道:“他们今年从中国招了个人?”原来教授当年到中国讲学,完全没有启蒙的意思。 艾教授语气中不加掩饰或掩饰不住的惊讶,透露出他对JS乃至整个美国肺科领域前途与质量发自内心深处的忧虑。也是难怪,JS肺科一届6个fellow。我们这拨除我之外,其他5位简历加在一起,教育栏下,本科,医科,住院医三级训练,哈佛,杜克,JS大学,这几个字眼反复出现达10次以上。看了教授的反应,一盆凉水泼得我好生没趣之余,又深深为自己使景仰多年的教授焦心而内疚不已。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忍痛决定,让教授焦心固然很不应该,这个fellow我还得做下去。 接着在那个ATS会上一个大会发言之后,艾教授起来提问。他走到麦克风前,先自我介绍说,“X艾,来自巴黎。”艾教授夫妇退休后每年住在巴黎的时间超过美国,因此如此自称。可他这么说大概一点不怕被同胞斥为忘本,我听了却好象被什么人在脑后重重的一击。只觉得千里迢迢,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圣地,上帝却搬了家。那天晚上我在旅馆里独自凭窗,一番去国怀乡感慨过后,又非常为自己庆幸:那巴黎尚属可以向往之处,倘或教授选择住在津巴布维或厄瓜多尔等地,难道也去追随不成? 回到JS,再不敢也不想和艾教授套近乎。教授却记住了我。一次大查房开始前,他挂出一张X光胸片,点名叫我上台读片。告诉说看了片子,要说出病人的主诉。X光片将人体一部份整个投影在一个平面上,局限性很大。放射科医生读片的基本原则是要知道病人主诉,然后到片子上寻找证据,作出诊断。教授反其道而行,显然是存心调侃。 片子上是典型二尖瓣狭窄继发肺水肿,增大的左心房和肺野中的KB线都非常明显。于是我报告,病人主诉心慌气促。艾教授板着脸说,主诉是发热。望着一屋子听众,我一下子惶然不知所措。知情的人却都笑了起来。原来这病人正是二尖瓣狭窄,这次发生细菌性心内膜炎,使原本代偿的心功能急性衰竭,从而发生肺水肿。但心内膜炎细菌感染发热本身是没法从片子上看出来的。 艾教授大约觉得孺子可教,他作ICU主治那个月,要我去作他的fellow。Fellow位置介于主治和住院医之间。新病人收住ICU,fellow要把住院医开的医嘱逐条过一遍。因为住院医是纯粹的受训练者,fellow则是有照的负责医生。这天傍晚收了一位PCP患者。PCP是一种特殊的肺炎,几乎仅见于爱滋病人。PCP两大并发症是缺氧和气胸。这病人动脉氧分压只有40,比正常人静脉血还低。我带着住院医们做了气管插管,连上人工呼吸机。气管乃是人体最敏感部位,插管后必须用大剂量镇静剂,才能使病人自身呼吸和人工通气协调。 第二天艾教授查房,听完病例,讲起了气胸。PCP造成的肺损伤特征之一是形成许多薄壁的空腔,极易破裂,造成气胸。缺氧和气胸是一个极难处理的配对。改善缺氧要人工通气。但人工通气时,肺内由自然呼吸时的负压骤变为正压,这本身就极易造成气胸且不利于其吸收。S市是爱滋病发祥地,总医院则是与之对抗的大本营。十几年前,爱滋病还是头条新闻时,艾教授发表过一篇论文报告这种现像,影响很大。该文结论,决定给PCP病人气管插管时要格外慎重,因为死亡率达98%。绝大多数病人一旦插上管子,就此再没有机会说话。 讲完这些,艾教授指着病人身上连着的机器,语重心长地指出,“我们很可能是在浪费资源。” 看着沉睡中的病人,我没说话。十几年来,PCP治疗手段已有长足进展。何况,即使可能发生气胸,也不能不设法纠正缺氧。当然,教授所说不错,管理这种病人的人工通气一定要格外小心。 一周后,病人情况改观, 逐渐恢复呼吸功能。艾教授见到拔掉气管插管的病人,大为赞赏。他拍拍那病人的手向她表示祝贺。不想那病人听出教授的声音,睁开双眼,拼尽全力吼道,“我不要你作我的医生!‘浪费资源’、、、” 艾教授到底老到,微笑着转身走出病房。我带着住院医们跟着出来。紧跟在教授身后,我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斑白,丝丝白发在ICU的荧光灯下泛着星星点点的岁月痕迹。如今离得近了,美国的灯光又比中国亮,再加上我又戴上了眼镜,因此看东西清楚许多。一下子意识到,当年8楼教室的那个光环,有可能只是我的想象。 十几年时间,小孩子长大,青年人成熟,长者们老去。无论中国美国,所有的人原来都是同步,在世界各个角落各自找寻自己的位置。有的人的故事被别人传说,也有的人传说别人的故事。同一个故事对一个人意味着将来,对另个人却可能已代表着过去。听说评论别人的故事都无可厚非,要紧的是多少应该从中借鉴到自己。转眼间我自己也成了肺科医生,在地球这头开讲肺病肺生理。回想起我们的8楼教室,我数不清从许许多多的艾教授身上学来多少东西。于是明白,学问再大,人对未来充其量也只能估计。而且无论是谁,将来都不可避免地会成为过去。能作的大约是尽量把握自己,争取把自己未知的将来,变成值得回忆的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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