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游击故事的蒸馏过程 |
送交者: 刘嘉陵 2002年11月16日18:03:34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文革”时代的“文艺战线”有两大主要任务:一是将领导者看着不顺眼的一切旧东西搞得臭不可闻,二是将领导者看着顺眼的少数旧东西蒸馏提纯,然后贴上新标签,宣布它是“无产阶级文艺的又一伟大胜利”。 “文革”中后期,交响音乐《智取威虎山》、弦乐钢琴五重奏伴唱《海港》问世了,差不多所有京剧样板戏又很快有了各地方剧种的“移植”版。“文革”前即有的现代京剧《红嫂》也以《红云岗》的名义出现了,后来又有了舞剧的变种《沂蒙颂》。同样是“文革”前已有的戏剧《南海长城》,也脱胎出了京剧《磐石湾》和电影《南海长城》。与此同时,《闪闪的红星》、《青松岭》等新片摄成问世,本来已得到上层首肯的少数几部老黑白片,也开始重新拍摄,如《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和《平原游击队》等。1976年,京剧版的《春苗》、《决裂》、《第二个春天》等也即将进入彩排阶段。文艺界就这么“繁荣”起来。 《平原游击队》的故事由一而三,有了三个版本:摄于1955年的黑白原片;摄于1974年的重拍彩色片;1973年定稿的京剧《平原作战》(次年也搬上了银幕)。我们于是拥有了新老李向阳和赵勇刚三位英雄。 《平原游击队》的原片早年间曾深为中国观众欢迎,主人公李向阳的扮演者郭振清也一举成名。60年代中期的一个夏日傍晚,郭振清来到沈阳城的一条小胡同看望他的亲属(好像是表姐),即刻引来一片欢乐的人群。人们那时尚不会递上纸和笔签名留念呢,只是憨憨地笑望、跟随着他们喜爱的电影明星。胆大的男孩子还引用了郭振清的新作《独立大队》中的台词问他:“你还独立么?”黑壮的郭振清笑了,挥挥了,用浑厚的男中音对众人说道:“我再也不独立了。” 旧版《平原游击队》的摄制时间距故事发生的时间仅十年有余,且正处于共和国初创时期(也即是真正的建设时期),黑白片摄制得质朴拙健,令人信服,就像老汤或头锅原粮酒一样真醇,没什么豪言壮语和六指似的附加成分。李向阳生得黧黑厚实,粗线条中夹有几分真正的游击英雄的狡黠。司令员向他交待任务后,对他说,鬼子大队长松井是只老狐狸,很狡猾呀。提醒他说,要想抓住狐狸,必须比狐狸更狡猾。李向阳狡黠地一笑,重复了这句话。游击英雄那时候还有母亲呢,刚回家乡李庄的晚上,他一推开门,便喊了声“娘”(羞涩得像个孩子),慈母迎上来说:“向阳子,队伍都来了?”这样的由民间小调烘托的场面每一出现,总是让人心头一热。回到家乡后,乡亲们热情款待了这些子弟兵,老勤爷一面向战士们讲起庚子年间义和团的故事,一面拿出家里烙的麦饼犒劳他们。李向阳客套起来,老勤爷指着他的鼻子说,当年你爬到我家枣树上偷枣吃,吃得你肚子直疼,现在你倒装起假来了。这位老勤爷后来面对翻译官何非和鬼子松井时,冷嘲热讽,说出一大串令我们终生难忘的绝妙好词:“我把祖宗三代都忘啦。”“老天爷白给你披了张人皮。”“好小子,朝这儿打。你能打死我这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你看你有多能耐?”“皇军好。皇军不杀人,不放火,不抢粮食,你看这多好啊!” 李向阳神出鬼没,神通广大,这当然需要他以多种面孔出现。他一会儿戴八路帽,一会儿戴礼帽,一会儿戴铁路工人帽,一会儿戴鬼子的战斗帽。有时候还匪气十足地戴上圆圆的平面墨镜。在火车站炸敌人军火时,甚至吹起了口哨。这位游击英雄真的比狐狸还要狡猾了。说起话来也是民间的,百姓化的。战士小郭想要硬拼时,被他训了一顿。后来那孩子闹起了情绪,他又像家中的长兄一样过去哄他。小郭背对着他继续耍小孩子脾气,李向阳笑道:“嗬嗬,还一身奶味儿呢!” “文革”初期,《平原游击队》作为江青看好的极少数几部老黑白片中的一部,还畅行无阻呢,许多派性会议过后,人们都被飨以《南征北战》、《地道战》或《平原游击队》。但“要想抓住狐狸,必须比狐狸更狡猾”这句台词删掉了。进入70年代后,老片子杳如黄鹤,仍然由长影拍摄的新版《平原游击队》出现了。经过一道又一道严格的蒸馏提纯工序后,李向阳的狡黠、幽默感和民间语言消失了,变成了完美严谨的标致小生,说出话来已有了浓重的文件腔和政工干部腔。对上级领导的指示他不再重复什么“比狐狸更狡猾”这类大实话了,他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地说:“有党,有毛主席,有群众,咱们什么任务都能完成!”在以后的战斗中,新版李向阳还要向战士们背诵领袖语录(满面红光地):“毛主席说,拼命主义是军事上的近视眼……” 为了摒弃个人亲情、强化军民鱼水深情,李向阳终于像那个年代标准的英雄人物一样,不再有母亲了,见到李母时,他要在“娘”字前面加上个“大”,并要夸张地大叫出来。标致小生李向阳拥着革命老人李大娘时,两对热烈的目光充满教科书的意味。人物关系由原先的母子亲情上升到阶级情谊,从此,大家便假模假式,憋着劲煽情了。此之前的几年里,李玉和的酒瘾蒸馏掉了,杨子荣的匪气蒸馏掉了,少剑波的爱情蒸馏掉了,杨白劳喝卤水蒸馏掉了,阿庆嫂在胡司令的喜事中闹花堂蒸馏掉了。现在,李向阳(还有他的京剧版替身赵勇刚)的母亲也蒸馏掉了,英雄彻底变成了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孙悟空。 为了继续推广“三突出”、“高大全”原则,李向阳的战友原先所做的一切后来都让他一人独占了。神勇善战的游击队骨干老侯,原来可以一脚踢飞伪军官的盒子炮,此人还以“赚了钱回家娶媳妇”的厨师的名义,孤胆摸了一个炮楼,强有力地援助了李向阳和李庄百姓。但在重拍的彩色片里,这些都不再算数,那一踢和一摸,都成了靓仔李向阳的功绩。一事当前,游击队员们都不怎么上前动手了,全都像舞台戏那样,极其崇拜地簇拥着一号英雄人物,把好戏留给他一个人做。此外,标致的游击队长再穿上铁路服,在鬼子面前举起号志灯时也不再吹口哨(纯洁年代不纯洁的象征)了。 李庄地道被鬼子挖开后,乡亲们被赶到大树前的一片空地上,鬼子汉奸逼着李大娘(而不再是妙语连珠的老勤爷)开口,后者说出话来义愤填膺,却像蒸馏水一样寡淡无味。再往后,区委书记老孟挺身而出,解救乡亲。这本来是桩义薄云天的壮举,旧片此处,老孟话很少,却充满了动作性。可是在新版中,区委书记忽然做着舞台化动作,来龙去脉地施展起他的口才。 “文革”时代的红色文艺必须把毛泽东的语录挂在人物嘴上,随时即会脱口而出,一字不差。许多基层指挥员和干部仿佛红卫兵和工宣队、军宣队的队员一样,成了背诵毛泽东语录的高手。即使一部作品已在创作理念和基本情节上体现了毛泽东写于抗战年代的名篇《论持久战》的思想,文艺革命的领导者们犹嫌不足,仍然让每一位重要人物作为传声筒,把那些思想及对它的赞美不绝如缕地说出来。新版《平原游击队》中,区委书记老孟在鬼子就要进村、大家必须尽快商议对策的节骨眼上,还对游击队员和乡亲们吟了段革命化的打油诗: 又挖地道又存粮, 老百姓人人心向党。 坚持毛主席持久战, 鬼子小命活不长。 而在更加概念化的京剧《平原作战》里,这一点进一步强化了。乡亲们于挖地道之余,时常在一起切磋学毛著的心得体会,扎着白羊肚手巾的老农民说:“持久战,三阶段,防御、相持、(他的穿花衣的女儿抢着说)大反攻!”同一场戏中,八路军排长赵勇刚在他的叠床架屋的重点唱段中,先是为大战前的复杂局面忧心如焚,举棋不定,然后唱道:“望西北延安城光芒万丈,毛主席瞩望着抗日战场”……随即这位基层指挥员的眼睛亮起来,因为:“隔山离水,我听见亲切教导在耳边响——”毛泽东的语录通过主人公的口,化作反二黄慢三眼,及时地点拨了几乎束手无策的主人公:“察敌情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仔细思量。”眉清目秀的赵排长即刻有了主意,信心大增。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思想、文化、教育界的总体运营是将所有观念形态的东西蒸馏提纯。“蒸馏”是医药和化学工业的重要手段,将液体加热,化成蒸气,除去其中的杂质,使其至清至洁。这种冷凝后高度洁净的液体即是“蒸馏水”。“文革”文艺即是一瓶瓶排除了任何“杂质”的“蒸馏水”。 那些年代,由于物质的极度短缺和对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及国家变修的恐惧,清教徒式的禁欲主义思想大行其道。反映在文艺作品中,许多东西遂成了必须清除的“杂质”,例如战争年代的白面食物。一些革命战争片中一旦出现白面食物,就让人过目难忘。电影《小兵张嘎》中,嘎子的奶奶烙了一摞子白面饼让嘎子捎给老钟叔,嘎子掀起其中的一张,被奶奶制止了,但奶奶还是说,小馋猫,给你留份儿啦。电影《平原游击队》中,抗日群众老勤爷也曾带给游击队战士们一摞子白面饼,即使重拍版中,这样的情节也还保留了。因为两个故事的发生地点都是华北平原的产麦区,这既自然又真实。但到了京剧《平原作战》中,白面被“蒸馏”成玉米面,“堡垒户”院子的石磨上赫然放着正待手工脱粒的玉米棒子,母亲让女儿去见八路军时,也特意叮嘱说:“把玉米饼子给勇刚他们带上。”之后,赵勇刚拥着大娘唱起军民鱼水深情的颂歌时,其中即有一句:“老玉米做干粮粒粒辛苦,紫花布缝军装针针情长。”这一改动与70年代大多数中国人的饮食水准十分地吻合了,同时让人觉得,中国革命始终与白面食物无缘,应当安心食用粗粮。 将白面蒸馏成玉米面,是短缺时代意识形态控制的极致。这既是一种辩解,也是一种倡导:禁欲主义的苦行僧式革命。这使人不由得联想起,比京剧版平原游击故事早些时间里,《红灯记》的最终定稿本中,除了为一号英雄人物李玉和加了几段抒发革命豪情的新唱段之外,还特地为二号英雄人物李奶奶加了段重要唱腔,其中两句是:“我看那富贵荣华如粪土,穷苦人淡饭粗茶分外香。”艰苦奋斗不再是革命的手段,而成为革命的目的。极端化的革命理想与中国式的对于物质享受的原罪心理结合为一,套用当时的一句话即是:“宁吃社会主义的玉米饼子,不吃资本主义的白面馒头”。 1955年版的《平原游击队》中,抗日农民吴有贵骂通风报信的老地主是“老xxxx”,1974年新版中,这句中原地带十分流行的咒骂被蒸馏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老坏蛋”。新版《平原游击队》中,铁路边上的打更老人一仍其旧地吆喝“平安无事喽”,汉奸杨守业仍叫原名;到了京剧《平原作战》,那句吆喝改作“没有事啊”,杨守业也更名为孙守财。老《平原游击队》里李母是英雄的亲娘,一直活着,她生活的村子叫李庄;新《平原游击队》里李母成了英雄的“大娘”,抒发军民鱼水情的对象,但她也一直活在李庄;而京剧《平原作战》中,那个村子叫起了“张庄”,“堡垒户”大娘亦姓起“张”来,并且英勇地就义了。如果《平原游击队》再后来又有了舞剧版,游击英雄差不多要姓“王”了,而那位舞蹈着的革命老妪又该称作什么大娘呢?该轮到“张王李赵遍地刘”的“刘”了吧? 京剧《平原作战》与新版《平原游击队》有强烈的“互文性”,一号人物赵勇刚也是所有壮举都揽于一身,其他英雄则处处突出、陪衬着他。这个人物每次登场都令我们想起一个成语:前呼后拥。电影中的李向阳还不得不生活化一些,而舞台上的赵勇刚借着京剧艺术的便利,登高一呼,应者如云,万物皆备于我。许多硬任务和大麻烦压在头上时,赵排长眼珠一转,略施小计,便从胜利走向胜利。 从早年间黧黑的李向阳到后来的靓仔李向阳,再到更加夸饰更加“突出”的超人赵勇刚,平原游击故事一步步完成了它的蒸馏提纯过程,“文革”文艺思维也一步步走入死胡同。使它们得以推广的,是“文革”年代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文化心理,当然亦有赖于那个年代单调的娱乐生活,以及电影、戏剧工作者们一定程度的艺术才能。
摘自《记忆鲜红》,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1月版,刘嘉陵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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