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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地平线
送交者: 了了如是 2002年11月25日18:03:22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许多年以来,香格里拉一直未曾走出我的梦中。纵使在现实中迷失,也从不会在梦中那个香格里拉里迷惘。

  那本名噪一时,引得无数异邦人对滇西北那片净土无限神往的《消失的地平线》实在未能尽述香格里拉之美,何况希尔顿当年也仅仅是隔着几重山在千里之外,想象揉和着梦幻造出了香格里拉。我记得,看到大喇嘛告诉康维香格里拉有富庶的金矿那一段,我就失去了继续阅读的兴致,因为这个香格里拉搀杂了太多现代物欲的追求,这种物质性的追求甚至在被劫持者们刚入香格里拉寺看见那儿先进的卫浴设备、暖气设备时便已暴露无遗。那实在不是我心中的香格里拉。

  有人说,香格里拉是物质世界与精神生活的地平线。

  进入云南,在滇西北一路上攀,汽车盘绕着极陡的盘山公路,起起伏伏,路过绵亘的群山,穿过厚雾,似乎无休止地往云烟更深处探,那便是通向地球角落的甬道。

  脚踏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圣土,望一脉平川,看天地交接处涌动的群山,极迷蒙渺远地撩动着浑然天成的白纱,无数座处女峰婀娜而幽深地诱惑着渴求探索的眼睛。那样的景象,那样的广博,那样的宽宏,这便是高原的胸襟与神秘幽远。云,是身边的云;山,是渺远纯净的冰峰雪山;天,是明蓝博大,贴近身边的浑圆的天;草,便是脚下连天接地铺张地摊开的草毯;而水,则是盈盈一脉从草丛中探出的冰清玉洁的圣水,就这么在一望无垠中突兀地绽裂开,恍如裹不住鲜美果肉的果皮上那道诱人的裂痕。远离一切嚣喧世俗烦躁或者不安,这便是香格里拉,最浑然天成,最纯净无瑕,最神秘莫测,压迫视线的美。美得那么惊心动魄而又悠远深刻。

  在这个为重山所隔,千百年来被人们所遗忘的角落中,自然的博大与圣洁熏陶着文化的深沉。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藏族人对宗教崇拜得近乎苛求。于是,这片土地便又染上了那棕黄色如同老照片般饱含历史与神圣的色彩。在松赞林寺几乎垂直的阶梯拾级而上,任何人也会对这份高深玄妙的意念顶礼膜拜。在那里,有人们奉若神灵的活佛,而活佛本身也正是那份对宗教的执著推崇和纯洁得让人感动的信仰。三步一跪九步一叩的虔诚的大礼,裹着朱红长袍的喇嘛喃喃地普渡众生,成排散发着历史沉淀香味的转经桶,还有活佛那包容下沧海桑田的手掌。满是虔诚的信念。我并不信教,却也不由地对这一切崇拜得低下头,缓缓地拨动着上百个轮轮回回千百年来带着祈祷转动的嵌铜转经桶,戴上圣洁的哈达,让活佛的手掌摩挲着头发。也许这是一种尊重,也许是一阵心灵的荡涤,也许是最最虔诚的祝福。

  给我们当导游的是个双颊上嵌着藏人酒红色的太阳蛋的姑娘。纯朴得美好。她告诉我们藏族人很重视传统。至今,在这片纯净的土地上还遵循着古老遥远的习俗,苍鹰在天上盘桓,游鱼在水中游曳,那些都是他们遥远的祖祖辈辈在蓝天净水中对这片土地最祥和的祝福。亘古不变的传统如喇嘛呢喃的诵经声,穿越时空无垠的荒野流传至今。也许为流俗所难以置信的,水葬和天葬在这里仍被人们庄重地举行。偶尔,路过身边某个矮丘或某条清幽的小河,那位活泼的小导游总会肃穆地注视,于是天葬台上以及水葬河里灵动的生命,便将最古朴神圣的祝福传递给我们,那便是心灵最神圣的洗礼。不由想起在这世外桃源以外的种种纷繁无止的欲望或者纠缠,辛苦恣睢活过之后的人以各式各样的姿势长眠入土,那么矫揉造作,而我以为这份纯净只属于这地平线以内自然与人完美地和谐在一起的世界……

  这一切便一直在我心中停留,抹不去的痕迹,擦不掉的印象。于是在我心中,有了属于自己的香格里拉,那片天地成为我心中的圣地、净土,那道地平线清晰地捍卫着这最美好的一滴圣水,而我,是最忠实的信徒。每遇挫难,我便会逃遁其中。我的碧塔海,我的娜帕海,我的松赞林寺,甚至,“呢伊啊伊哟哟,帕伊嘎伊哟哟……”那些高原上的伯嬷和康巴汉子纵情地对着高山平川扯着最动人的情歌……

  前些日子看报,说的是为《消失的地平线》所讲的香格里拉究竟是滇西北哪块地方而争论不休。因为得到香格里拉之称的城市将会获得巨大商机,成为旅游资源重要促进因素。于是丽江、迪庆、大理等城市便为此躁动不已。我不禁一笑,香格里拉这么一个名称竟这么重要?大理有着书中所写的蓝屋顶,丽江有着蓝月亮山谷极其神似的地形,而迪庆——正是我们去的所谓“香格里拉”有的是无数卡拉卡尔山般雄奇的处女峰。我想,所谓香格里拉也许连希尔顿也未为可知,他本人正说这书中的香格里拉是任何读者都不能在地图上发现的神秘境地,而这本书本身只是他朋友在滇西北广大地区探险所提供的种种信息加上想象的揉合物罢了。为什么现实中的人竟会因此而迷失?那道地平线竟由此而愈加模糊不清了……

  在我眼中,书中的香格里拉寺富丽堂皇舒适优雅比起松赞林寺的古朴肃穆显得那么肤浅,所谓金字塔般的冰山卡拉卡尔山在滇西北更是比比皆是。土地,高原,溪流,那么浑然天成,更无需书中所述的精心设计。这片土地便是天生的世外桃源,纯粹的麦加,那已经足够了,而且很美很美……

  离开香格里拉,我久久不能宁静,无数次的梦徊……

  我看见,我所生活的城市正以瞬息万变的姿势改变着一切。她在喘息,为着承受不能承受之重,她在扭动,为着拥有不能拥有的诱惑。并不美丽,然而却在矫情地乔装着一切,推倒的楼宇,填平的人工湖,努力挤进最后一线空间的马路……我颓然而冷漠地经过它们。那些拆到一半或建到一半的空空洞洞的楼宇框架,无论在被创造或者被毁灭,都在蓝天下空虚无奈地颤抖着……走在这有着一堵堵砖墙,灰黑色的柏油路面,各色店铺在张开臂膀的大街上,心,摇摇欲坠。

  那天经过一家音像店,放出了亚东翻唱的《青藏高原》,很有些流行歌的味道了,亚东很有磁性的嗓音在喊着“……远古的呼唤……千年的祈盼……”也许这更符合现代人的口味吧,李娜唱的那个高亢逍遥,宛如要唱尽雪山高原般广阔的版本实在太尖厉,也许还带点刺耳,或许,只有草原上放牧的心才会咀嚼出个中滋味。

  我记得那天,小导游带我们到一个藏民家聚会时,我也听到《青藏高原》。早已用明亮的日光灯代替了昏黄的小油灯的大厅,有些局促地保留着的神台和木制的雕花,喝着甘甘醇醇的酥油茶,嚼着香香的糌粑,我们听着,草原上的男女在麦克风和卡拉OK伴奏乐声中稍显变形的音色——那本该在最空旷的牧场上飞扬的歌喉……我不由得想起那座奢华备至的香格里拉大酒店迪庆分店,还有旁边的高低不齐的平房……那么陌生,仿佛不属于我印象中的香格里拉。而这本来就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那个香格里拉寺,也正是如此吧。然而我在介意什么呢?我们本来也在做一件很小资的事情,走马观花似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地方,经过种种美丽之后赞叹不已,然而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记得小导游说的一件事,带过一队深圳旅游团的人,路过一条水葬河的时候,恰逢一家人正在进行水葬。而那条河又刚好穿过马路,深圳人看见了,好奇,便嚷着要下车去看看。藏族人的水葬天葬是非常神圣庄严肃穆的事情,小导游说。除了死者家族的至亲的男性可以参与以外,连死者的妻女都不能参加,更别说是外人,而外族人就更是犯忌了。然而尽管小导游拼命阻止,那些深圳人还是要下车看。于是,水葬,水葬河,马路,靠在路边的车,七嘴八舌絮絮不止的游人……小导游说,很罪过……而我在想,如果是我们也遇到了,会不会也无异地粗俗?

  “很快,香格里拉就有属于自己的机场……”小导游很憧憬地说,她谈新建的酒店房屋,谈新开发的设备……的确,香格里拉的天生丽质是不可能永远寂寞的,旅游业会支持着这一方福地迅速发展。盖起的高楼大厦会像香格里拉大酒店那样有气势。然而比起那千峰万壑呢?比起古朴残旧的松赞林寺呢?……我想起我生活的那个大动干戈的城市。黯然。

  到时,成千上万的世界各地的旅人,都会知道香格里拉,这个不再神秘的诱惑,只是,那时还会不会有水葬河和天葬台呢?还会不会有人在活佛面前,松赞林寺孤独寂寞的钟鼓声中,虔敬地低头,虔诚地跪下呢?我想……

  离开香格里拉的时候,车子驶过一个小土丘,小导游叫司机停车,而后,她快步奔上了小丘。而我也尾随其上。丘顶上有个奇怪的架子,上面满是布条和石块,顶上是飞扬的旗子,一个半人高,锥形的架子,杂乱的各色布条竟隐隐透出一份感动。她捡起石块,抛上架顶,然后闭眼喃喃,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她说,这是他们传统的祈祷,每个路人都会添上一块石块,抛得越高便越能代表许愿能实现,而风把顶上的布条旗子吹向家乡的方向时,神灵便会把祝福送回家去。说罢,她远远地凝望那片净地,久久地,她说:“扎西德勒……”

  那时,地平线上跃动着的霞光绚丽无比,而这个未经雕琢的香格里拉,正轻声地诉说着她恒古遥远的谶示,在微红氤氲的烟云中渐渐渺远,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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