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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每場舞會都會心碎(七)
送交者: anan369 2002年12月01日18:08:11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第七節

沈明石又約我,我竟然不加思索地答應了他。
在青青的湖畔,他問:“你願意幫助我了嗎?”
我緊緊地與他擁着。難擋心底的騷動,如火柴難擋燃燒的誘惑,如落葉在腐朽里懷
着重生的渴望。
身體深處,玻璃一樣透明脆弱的痛着,充滿愉悅的撕裂感。
漸漸沉入那黑暗的深淵,眩暈的漩渦。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他低低地道:“錦顏,我想我是老了,我從不知道我可以這樣清靜地愛一個人,只
是愛,沒有欲望。錦顏,忘憂草的事……”
我一閉眼:“我答應。”
沈明石放了個小錄音機在我衣內。
明石說:是120分鐘的磁帶,足夠了。
接下來,我找到龍文,對於我的要求,龍文有點吃驚。“你又不懂,帶你去你也看
不出名堂。”
我很執拗,“就是不懂才要看,增長見識啊。”
“交貨有什麼好見識的,開箱,驗貨,簽收,然後就付賬。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吧,不算一個好理由。”他氣了。
我笑,“第一,我只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第二,‘我要’呢?這算不算一個好
理由。”
擾嚷半日,他很勉強地去請示方萱。
不知為什麼,我明確知道方萱一定會答應,而龍文也知道她會同意,方萱便更知道
我們的知道。但仿佛有默契,眾人齊心協力,一定要將其過程延長,並且極之艱難。
到最後,龍文還頻頻叮囑我,“多看,少說話。———你天生是個言多必失的人。”
此去將遇到什麼?透不過氣來的緊張,卻只像恐怖片裡女主角去拉開門的一刻,關
注着門後藏着什麼。我幾乎不記得本來目的,如一場艾麗斯漫遊記般奇趣。
略略失望,並非港片裡荒野似的碼頭:到處莫名其妙懸着吊鈎,堆滿集裝箱———
在隨後的武打鏡頭裡,它們將大派用場。就是一個普通的貨運港。
頭卻有點疼,喉嚨發乾。
自有專業人員去辦手續,龍文只與對方寒暄着。是個大胖子,揮汗如雨,一身白肉
如北極熊一般,流出來的都是油。
比較像殺豬的,但不像黑社會成員,連搞笑片裡的都不像。
不知為什麼,只覺頭暈目眩,是太陽的直射吧。還強撐着要看人家辦手續,寸步不
離,盡忠職守。龍文也不理會我,“去呀。”
有大蓋帽在場,我先一驚,才看出是海關工作人員在現場辦公。說是藥品,一盒一
盒地拿下來,開包,檢查,填單。
極其無趣。
方萱也在場,絲巾密實包着,反有阿拉伯女人的風味,正午時分,仍散着淡淡花草
香氣。一看到我,立刻溫聲催促,“過來幹什麼,到樹蔭下去。”
太陽暴烈,我反而打幾個寒顫。心不在焉,又退回龍文身邊。
先以為是隱語,以飲食男女埋伏刀槍劍戟,但大胖子嗓門巨大,還不時岔開來喝吼
眾人:“放輕點放輕點,那是藥。”轉頭接着跟龍文:“在外頭玩,也要講一個中心,
兩個基本點,三個不動搖,四項基本原則。一個中心,以健康為中心;兩個基本點,對
老婆基本公平點,對情人基本溫柔點;三個不動搖,老婆地位不動搖,家庭結構不動搖,
經濟大權不動搖……”
眾人哈哈大笑,我亦笑。口乾得緊,去買了一瓶水,只喝了一口,只覺滿口發苦,
完全不對勁,估計是自來水灌的。一陣陣,只想作嘔。


也不知捱了多久,終於大功告成。我昏昏沉沉過去,剛與大胖子握一個手,只聽
“咔”一聲,清晰明確地來自我腰間。
下意識地,我抬手去護,不知按了什麼鍵,忽然間,它開始發聲了,尖扭的怪音,
吱吱嘎嘎地重複着,“老婆地位不動搖……”
我只昏眩得來不及觀察眾人的反應。
大胖子已經跳起來,聲音恐懼得變了調,“你是誰?你帶錄音機幹嘛?你要幹嘛?”
把我當胸衣服一揪,我整個人被拎起來,龍文撲過來,“何先生,”被他一掌推得轟跌
於地。
我半死不活掛在半空,尖叫起來,只聽方萱一聲大喝:“放下她,她是我的女兒。”
……
我覺得我不存在了,我是一鍋煮沸了的湯,氣泡翻滾,四處流溢,這樣滾燙灼人,
燒痛了我。我不要這個身體了。
一時又非常冷,寒冰冷雪,陡然閃過他的臉,曾如寒冰冷雪,甚至不肯看我一眼。
很認真地想,我要去空調的出氣口躺着,那裡一定比較暖和,有熱風吹。
再醒來,只是十分虛弱。電影裡白血病女主角一般躺在雪洞似病房裡,打吊針,簡
直周身透出嬌弱唯美之氣來。
床前,靜靜坐着方萱。她瘦了。月白衫裙靜靜四散,仿佛一小泓淡藍的眼淚,凝成
薄冰,隨着風起,微綻裂痕。
有微脆的碎裂聲。
而她周身的花草香氣,仍如春日。
我微弱笑一下:“你瘦了。”
她眼圈當即紅透,泣不成聲。
“錦顏,對不起。”
我有氣無力,“我的肺炎是你傳染的?”
她簡直不知該如何開口,“我說的是……”
我已經知道,“與我父親?孽緣?”
總是這樣的。起初都是緣,原來無非孽,所有互相傷害的戀情。
她焦灼地解釋,“錦顏,那塊玉……”
我說:“我餓了。”
方萱又回來,龍文隨在後面,捧了一個鍋,對我笑道:“越發像才女了,隨時可以
由兩個丫環扶着,在白海棠前邊吐半口血。”
我嘿嘿數聲,我的力氣只夠皮笑肉不笑。不然就傷筋骨了。
是皮蛋瘦肉粥,燙,嘗了兩口且擱下。
方萱只說:“我一直在找你。”
一定非常困難。
聽母親說過,我們本籍湖南長沙,兩歲便搬遷至遼寧丹東,父親去世後母親又拖着
大的帶着小的來到武漢。萬里迢迢,鄉關何處。
我答:“我想,是因為造化弄人,不是為了躲你。”
她只哀哀,“錦顏,我不是拋下你……”
我很累,還不得不世故接口,“自然,但你單身女子帶孩子不便;還有,你經濟狀
況不允許;另外,為我好,在一個正常的家庭長大對孩子有利。我明白。”
她臉上露出微微寬慰,復又沉默,許久:“你真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不知道為什麼,
聰明的人多半都不夠勇敢。”
她所譴責的,該是我父親吧?
她也曾經如我,是個勇敢的小女子,當愛如潮湧,便身隨愛去,不計後果,但他贍
前顧後,猶豫不定。
畢竟,她只是他的心上人,並不是枕上人,衾上人,共同走遍人生路的人,而他的
心,也愈來愈中年、愈來愈冷硬了。
仿佛又聽見二胡了,幽幽地,淒婉地。
《二泉映月》,是他生命中兩條不可捨棄、不可並存的泉水吧?
母親有時半帶怨半追思地說起父親:他的聰慧英俊,他的多才多藝,喜歡女人,又
喜歡自己被女人喜歡……
我接不了口,索性埋頭喝粥。表面冷了,裡面仍燙喉刺嗓。
“錦顏,”她吞吞吐吐,“你想不想跟我住?”
我猶豫了很久,仿佛是給她以希望,但其實只思索如何開口較為委婉。
“並沒有區別。我二十七了,很快會遇到男朋友,結婚,自己有自己一個家,現在
動來動去,有什麼意思?”
忽然她便老了。她的雍容美艷分洪般流泄一空,皺紋乍然加深,繁密,像無形之中
綻開的死亡之花。
她仰起臉:“錦顏,你二十七了,而我,是二十三歲生了你。十一月,我就五十了。”
仍如一朵芙蓉開在雲霓下,但她掩住臉的手臂在陣陣顫抖,也許因為流淚,也許是
病房裡的空調太冰涼,她也已經如大部分中年人,有會咯吱咯吱響的關節。
五十歲。
西諺說: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是老狐狸。
而她是雪夜裡嬌媚的銀狐,無聲行走,纏綿痴醉,踏雪無痕。但她,竟然也老了。
我心酸地掉下淚來。
太虛弱,撐不住,軟軟倒下,又睡着了。
所有人都圍着我,連錦世都特地從學校回來好幾趟,母親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我,
三四天,才覺得精神濟一點。
趁母親偶爾出去一會兒,我問龍文:“你早知道我是她女兒?”
他笑,“不然怎麼會出現。”
我嘆氣,“多麼大的打擊,我本還以為我魅力超群,來者難逃電網呢。”做個很灰
心的樣子。
他大笑,“錦顏,有力氣開玩笑,我看你死不了了。”
“這些日子,是她讓你來照顧我?”
他稍許躇躊,“差不多。”
龍文臨出門,忽地放下一張報紙在我床頭。我心知有異,翻一翻,卻都是些國家大
事,頭版頭條,看不出什麼名堂,剛欲草草放下,忽然掠過一個“萱”字。
報上寫道:在最近增強納稅意識的一系列行動中,又有一家公司受到感召,主動將
幾年來所漏稅款一一補交。這家名叫‘忘憂草’中港合資公司,一直錯誤地認為,合法
避稅是可以的,因而漏交國家大量稅款。經過學習與教育,一次性交清所有款項。省國
稅局當即表示,免除其罰金……
如果我眼圈發紅,久久不肯把臉自報紙上抬起,那是為了她的心,如此誠惶誠恐,
一意取悅我:她的女兒。
我該怎樣告訴她,不必要的。
母親輕聲問:“怎麼了?”端了一鍋排骨湯。
“她,跟你說什麼了?”早已在她身上不見了三十年的機警,又躍躍欲試。她坐下
來。
我一愕,“誰?哦,她沒說什麼。”
母親臉一沉,“你一直瞞着我。”
我大驚:“哪有的事?”
“那塊玉呢?你回來提都不提,往抽屜里藏,當我看不到。”母親竟悻悻然。
我啞然半晌。只是不在意,又沒有好衣服配它,故而隨手一擱,誰料便是欺君大罪。
只好悶聲聽。
“沒想到,她這麼多年,還帶着它。”母親眼圈不自禁泛紅。
我問,“媽媽,是爸爸送給她的嗎?”
母親嘴唇良久顫動,“當初,你爸爸刻這塊玉的時候,我就奇怪,這麼好的材料,
怎麼刻這樣一行字。私章不像私章,閒章不像閒章。然後就不見了,問他,跟我支吾吾。
我心裡一直是個結,原來是送了她。”事過境遷,笑里卻仍有苦澀滋味,像炒得爛軟的
苦瓜,淡淡苦着。
我實是小覷了母親。她老早便知,竟能一直行止如常,毫無異色。或者,只因我的
心事繁亂,忽略了母親的一切異常,她所有的悲傷?
“媽媽,雖然以前,是爸爸對不起你,但他已經過世那麼多年了,看開吧。”非常
肉麻的說詞,但誰來告訴我,此刻我能說什麼做什麼?
母親匆匆拭淚,哽咽,“其實我也對不起她,要不是我,他不會死得那麼早。”
她只頻頻拭淚,我心焦如焚,又不敢催促。
啜泣着,“她跟你爸,我一直睜一眼閉一眼,可是你爸回來說,她有了,求我成全
他們。”母親嗚咽出聲,“不是我不通情達理,我成全了他們,誰來成全我?我後半輩
子怎麼過?你外公外婆還要臉哪。”雙淚簌簌而下。
我叫一聲,“媽媽。”害怕起來。
“後來就生了你。你爸把你抱回來,你只有這麼一點大,他說,要叫你‘金燕’……”
十足大紅大綠小保姆的名字。
但且慢:“金”,萱草也就是金針菜吧?
“燕”,舊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唯一的、小小的不離不棄。
不曾實現。
“俗氣得很。而且我的女兒,我要自己起名字,我就叫你‘錦顏’。後來去了東北,
又有了錦世,我想,過些日子,你爸也就忘了她。可是他從此沒有開心過,如果不是我……”
夜色深黑不見底的夜裡,父親的二胡如此淒迷熱烈,是他難言的心事。
我屏住呼吸,“如果我肯成全他們,你爸爸也許不會得肝癌,不會死得那麼早……”
母親痛哭流涕。
她們兩人中,始終是母親愛父親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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