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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我不再抱怨你了
送交者: 佚名 2003年03月31日21:52:10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母亲,我不再抱怨你了

  我对母亲的抱怨由来已久,只是,我从未公开过。

  三年前,母亲突患老年痴呆症,在我心底淤积了几十年的怨怼,开始像初春河面上不再坚硬的冰层,渐渐融化。

  然而,只要有人提及“母亲”这个字眼,那悄然淡化的怨气又会乌云般地重新聚合。

  我是不是太苛刻了?做女儿的,怎么可以对自己的母亲怨艾不已?!

  可每一次理智的提醒,都会被我蛮不讲理自以为是的感性风暴所摧毁。

                    曾经,我好羡慕那些可以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因为穷尽我的记忆搜索不到这样的镜头。

  常常在脑海里浮现的,倒是年轻美丽的母亲在头发花白的父亲面前扭动着柔软的腰肢随意挥洒着小女孩般的娇嗔,当过省军区副政委的父亲总是带着慈祥的微笑,心甘情愿地百依百顺。

  有时,我会这样猜测:是不是由于父母之间有太大的年龄悬殊,才使母亲在年长自己20岁的丈夫面前找不到为人妻的感觉,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丧失了为人母的意识?

  可后来我知道,在属于父母的那个年代,“老夫少妻”的婚姻模式并不罕见。

  顶有说服力的,要数前些日子在荧屏上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剧中的石光荣和楮琴大概也要差20岁左右吧?更为巧合的是,我的母亲当年也是文工团员(父亲说,母亲是那个文工团里最漂亮的女兵),父亲当时是团政委(母亲说,40岁的父亲也很精神)。

  尽管石光荣管楮琴叫“丫头”,可也没看着楮琴像我妈那样“倚小卖小”。很多时候,楮琴甚至还得“礼让”那个“一不打仗就找不到北”的粗线条丈夫。

                    记得18岁那年我在部队给母亲写信,不幸被我的战友“偷窥”,她大惊小怪地说,你和你妈说话的口吻,怎么倒像你是她的姐姐?

  战友的感觉没走偏。

                    在我们家,有两个人最是不能惹的。

  一个是小妹,她占据着“老幺”的天然优势,可以有恃无恐地放纵她的任性,一不留神招了她,很少能躲过父亲的打。但谁让她最小哩,我们这些当姐当哥的理当谦让。

  再一个就是母亲,只要她凤颜大怒,不是摔锅就是砸碗,不是大哭就是大闹,逮谁蜇谁,一家人被她折腾得惶惶不可终日。

  因此,从父亲到我们几个大点的孩子,也都自然而然地“让”着母亲,谁也不愿去捅“马蜂窝”。

  一来二去,我们竟也习惯了母亲的“孩子气”。

                    最不能忘,儿时的小妹曾带着很认真的表情掰着小胖手指头对我说的那番话:“在我们家,威信最高的是爸爸(她翘起了大拇指),然后是大姐你(她竖起了食指),然后是二哥和三姐(她先后伸出了中指和无名指)。”

  天,母亲的威望仅在比小妹大一岁的四妹之上。

                    人们常说“隔代亲”,已然做了祖母和外祖母的母亲,却仍然是个例外。

  记得那年四妹在家坐月子,因为头天晚上被儿子折腾得一宿没合眼,白天便让母亲帮着照看外孙。

  在襁褓里睡得好好的婴儿突然间蹬着小脚哭了起来,守在一旁的母亲竟手足无措的大声叫道:“不好了,孩子哭啦!”

  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我对她说,孩子不是尿了就是拉了,你给换块尿布。

  母亲登时急了:“你们小时侯都不是我带的,我哪会给你们带孩子?”

  母亲啊,女儿早已过了可以在你的怀里撒娇的年龄,也知道我们是保姆带大,可我就是无法接受你那种理直气壮的口吻。

                    曾经,我好眼馋那些埋头在母亲亲手烹饪的满桌美味佳肴里大吃大嚼的孩子,因为我的母亲是绝少下厨的,而我家那位来自河北农村的阿姨除了会包饺子偶尔炖一锅红烧肉之外,再没有其它更拿手的厨艺。

  长大后,不少人笑话我,一个北京人,吃饭却特别粗,尤爱那种毫不讲究的“东北乱炖”。

  想必是打小奠定的基础。

                    母亲患病之初,我去兰州接她,那时她还能叫出我的名字,许多记忆也没有丢失。

  一见面她就告诉我,已经请了外人来家做饭。

  我知道,自父亲去世后,母亲很少雇保姆,但做饭的手艺也没见长。

  我有点感动,说,不用了,我自己会做。

  没想到,打开冰箱一看,除了速冻饺子就是剩面条。

  医院的诊断证明,母亲的病与长期营养不良有关系,可我就是无法理解,一个现代的城市人怎么就会营养不良?

  母亲,女儿已不奢望你的呵护,可你总该学会善待自己。

                    曾经,我好嫉妒那些时不时就能穿上母亲从儿童商店买来的像彩蝶一样飘逸的连衣裙的女孩子,因为我家四姐妹上小学穿的衣服大多是阿姨上商店扯一大块布用缝纫机踩出来的,一水儿溜肩膀。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就是四个小“村妞”。

  好在阿姨不会做男孩的衣服,我唯一的弟弟便穿着从商店里买的衣服在我们跟前晃来晃去。

  男孩子的衣服有什么好看,我一点都不动心。

                    母亲的衣柜里却挂满了那个时代的新潮,身材匀称丰满的她总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特别喜欢母亲的一件海兰色上衣,那原是父亲的礼服,文革中不让穿了,母亲便找裁缝把它改了。

  母亲穿着它,青春四溢,曲线毕露,别提有多迷人了。

  那天,我实在禁不住诱惑,偷偷从母亲的衣柜里取出这件衣服,慌慌张张地在身上比划,竟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豁然一亮。

  当然,也有很多叔叔阿姨说,母亲是大院里的美人,什么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顾盼生辉。

                    母亲患病后,依然没有忘掉爱美的嗜好。

  我带她去逛商店,她总会守着那些漂亮的衣服不动窝,只要看到鲜艳的红色上衣,她就会伸出细长的手指在衣服上捻来捻去,嘴里不停地用四川话念叨“好,好,好”。

  我把衣服给她买下,她开心得像个从未穿过新衣的小姑娘。

  母亲啊,你有如此爱美的天性,为什么却无视女儿们的爱美之心?

                    曾经,我好害怕“家庭会”,因为那是“挨打会”的别称。

  按说,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几乎没有谁没有“挨打史”的。

  “打是疼,骂是爱”,这样的道理,我当然懂。

  可是,母亲的打骂与疼爱的感觉相去甚远。

  母亲是“家庭会”的主持人,她总是威风凛凛地站在我们面前,手里捏着一团纸,我们可以根据纸张的厚度来判断我们“罪过”的轻重。

  本是花容月貌的她,那一刻,活脱脱的一尊凶神恶煞。

  肩膀上扛着两杠四星的父亲也收起了往日和善的微笑,扫帚和鸡毛掸等“凶器”摆在他的身旁。

  我和我的四个弟妹像囚犯一般缩在椅子里瑟瑟发抖,等待着无法逃避的皮肉之灾。

                    身为小学语文老师的母亲,充分利用她的职务之便,和那些教过我们的老师“串通一气”,用尖尖的声音历数我们在校期间的种种“恶行”,然后,父亲在她的指挥下,毫不留情地动用“家法”。

  但是,我从来都不抱怨父亲,他不过是“王朝马汉”。

  回头想想,我们的“恶行”不过是课堂上说说小话,偶尔做做小动作,和同学吵个小架,鼻涕哈喇的弟弟有时搞点恶作剧什么的,真不值当把我们打得鸡飞狗跳狼哭鬼嚎。

                    母亲的“指控”越来越激烈,满眼都是呼呼燃烧的火苗,她拖着浓浓的四川腔像夏日的知了一样,一声声骂我们“死老儿”,那些被咬得很重的“死”字,一刀刀从我们的心上划过。

  母亲最生气的时候,还会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使劲揪拧我们嫩得可以出水的脸蛋,虽说达不到破相的程度,可青一块紫一块的印记,分明是对我们还很脆弱的自尊心的戕害。

  一次,忍无可忍的我终于懂得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道理,趁父亲举起笤帚的瞬间,我一溜烟跑进了卧室,把门反锁。

  母亲咚咚地砸门,嘴里还不依不绕:“你个死老儿,你有本事永远都不要出来,你就死在里面!”

  我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我跺着脚冲动地大叫:“你怎么就那么狠?难不成你是后妈?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老的,到时候,别指望我来养活你!”

  母亲啊,千万别把女儿的气话当真,可我们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女呀!

                    曾经,我有很多个清晨藏在军被里偷偷啜泣,眼泪打湿了枕头,因为我的父亲只活在夜色沉沉的梦境,每当起床号嘹亮地响起,父亲便雾一样地离我而去。

  母亲,如果说别的抱怨我还可以一笔勾销,独有这一桩,我很难把你原谅:你没有照顾好你的丈夫,我们最爱的父亲。

  父亲患脑血栓前期症状长达一个星期,半边身体麻木,吃饭时筷子会无端地掉到地上,可你却浑然不觉,照吃照睡照玩,结果,耽误了父亲的最佳治疗时间。

  父亲走的时候才65岁呀,母亲,他本不该走得那样早!

  母亲,不知你想过没有?父亲的去世对你对我们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父亲和家其实是一个概念。

  父亲走了,家就成了一个空壳,一个没有内涵的字。

  父亲的警卫员被处理复员,管理家务的阿姨回到农村,哭成泪人的母亲带着一些行李投奔了外地的舅舅家,两个小妹妹被赶到乡下插队。

  而我和二弟三妹还在部队服役,远水不解近渴。

  家里,只剩下父亲的遗像在墙壁上孤独地四望。

  犹如遭遇了地震,好端端的一个家瞬间瓦解。

                    其实,我们也不缺母爱。

  因为,父爱同样可以给我们撑起一片完整的天。

  摔破了膝盖跌破了腿,父亲会戴着老花镜用棉签蘸着红药水紫药水小心翼翼地给我们疗伤。

  没有评上五好战士挨了指导员的批评遭遇很多想不通的事情,父亲都会在回信中深入浅出地给我们开导。

  多少无忧无虑的快乐,被父亲慈爱的笑容带走了。

  多少有依有靠的感觉,被父亲达观的性格带走了。

  ……

                    就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只有16、7岁的两个小妹妹回到那个叫家的地方,她们胡乱做了一顿年夜饭,草草吃了,便把房门紧紧关闭,任窗外的鞭炮嘣响属于别人的快乐。

  她们缩成两个小团,围着一根小小的红蜡烛,点燃了对父亲的绵绵思念。

  我把电话打了过去,妹妹说的第一句话让我泪如雨下:大姐,我们想爸爸……

                    母亲啊,不是女儿过于苛刻,实在是女儿对母亲有太多的失望;更不是女儿心胸狭隘,实在是女儿对母爱有太多的向往。

                    母亲,女儿原不相信宿命,可自从您得了这种病,女儿才明白,您这一生注定了离不开他人的搀扶。

  女儿不会再向您索要什么了,只要您活得开心。

  女儿的怨气难消,但并不意味着女儿可以抛弃孝道。

  这不,女儿把您接到北京,安排专人全天候地服侍您。

                    2003年元旦刚过,一场罕见的大雪还没有完全融化。

  小心地踩着积雪,带着本月的护理费,我去探望母亲。

  看护员晓敏接过钱没有点就揣进了兜。

  你的母亲还在午睡,她说。

  我问了母亲的近况,得知她还好,便起身准备回去。

                    走到门口,晓敏突然叫住我,你就不看看你妈了?

  我怔了一下,原以为她说母亲睡了就是暗示我不用去看母亲了。

  扭转头,诧异地,我望着她。

                    她咬了一下嘴唇,说,你妈睡觉特别轻,有点动静就醒,估摸这会儿她一准起来了。

  推开门,母亲果然坐在被窝外面,她嘟嘟囔囔地噘着嘴,一双细长的青筋暴露的手紊乱地揉着眼睛,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连忙走过去,刚想哄哄她,她却一下子笑了,乐滋滋地看着我。

  哦,母亲还认得我!                  

  母亲笑的时候,满脸漾动着层层笑纹,虽是红润已褪,依稀还能捕捉到她年轻时的风韵,只是,牙齿不再洁白如玉,但依然齐齐整整,没掉一颗牙。母亲的头发也很好,只有几根银丝露在外面,厚厚的乌发翻卷着新烫的大花,如果不是有病,她的确不像一个70多岁的老人。

  或许,造物主是公平的:他给了母亲不老的美貌,便掠夺了她的智慧;她知道孩子会抱怨母亲,便没收了她的记忆。

                    坐在母亲的身边,我学着她的四川口音,冲着有些耳背的她大声问道:“我——是——谁?”

  潜意识里,我期盼她能叫出我的名字。

  “你?”她捂了一下受到震动的耳朵,腼腆地一笑:“呵呵,我姐姐!”

  不知为什么,母亲患病以后,管所有的女人都叫“姐姐”。

  我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蓦地,刚才还笑意盈盈的母亲忽然像受了天大委屈似地“嗯——”出一个滑音(从一声滑到二声又滑向三声),撒娇般地扭动着似乎还有弹性的腰肢,然后,她怯怯地望着我,昔日妩媚的大眼睛被松弛的眼皮无情地遮住,在她无法睁大的眼睛里流动着一种躲躲闪闪的惶恐,她紧张地舔着干燥的嘴唇,好像是受到惊吓的孩子在寻求大人的庇护,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在乞求大人的原谅。

  蛰伏在我心底的母性被击中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惜和酸楚刹时席卷我的全身,我微微战栗着,张开双臂,一把搂过母亲。

  母亲把头贴在我的胸前,安静得像小猫一样。

  好了,好了,我轻轻拍着她瘦削的后背。

  母亲的嘴里又响起咯咯的笑声,眼圈却是红红的。

  晓敏在一旁抹着眼泪。

  原来,她已觉察出我对母亲的怨艾。

                    离开母亲的时候,我对她的抱怨已被永久地删除。

  毕竟,母亲是这个世界上给了我生命的人,除了无条件的回报,我别无选择。

                    进一步地想,如果没有母亲的天生丽质,哪会有我不俗的长相;如果没有母亲的孱弱无助,哪会有我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如果不是母爱的缺失,我怎么会对生命里的每一份爱饱含感激?!

  母亲,女儿从此不再抱怨你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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