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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龙应台的又1篇奇文
送交者: oops 2010年08月19日09:09:16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龙应台:我就这样认识了广州

1

你到过广州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却很难回答。是的,我来过三次,但是,每一次,都是因为「工作」而来,譬如演讲。有人到车站或机场迎接,有备好的车子护送,有既定的路线 画好。进入一个讲堂,离开一个讲堂;进入一个酒店,离开一个酒店;热情的人们和你说话,然后回到车站或机场,离开了这个城市。
稍微多几个小时,可能会被带到重要的景点,身负「导游」任务的朋友努力地将两千年或两百年的历史在二十分钟内讲完,然后在彼此都觉得意犹未尽、万分遗憾的 时候,一面说「下次再来」一面赶往机场或车站。
为了求效率,车子永远走在高架桥或高速路上,而古老的中国为了急切地与国际接轨,总是采取最剧烈的开刀方式,对准老城区一刀切下,开肠破肚。于是走在城市 内的交通动脉上,望出车窗,看见的,多半是削了一半的红砖老楼,拆得残垣断壁的庭院,半截横梁,几根危柱,满地狼籍,有如未清理过的带血迹的手术现场,巨 大的「拆」字像秘密判决一样,喷在墙头。
有的城市,我会暗暗决定,再也不回来。有的,那二十分钟的叙述留下几个难忘的片段,记在心里,还想探索,或者,在快速驶过的手术现场,瞥见一点点「手术 前」的沧桑的美貌:一条树影幽深的巷子,一排姿态妩媚的老楼,半边隐约的飞檐塔影,一个长满青苔水藻的斑驳码头。吉光片羽略过,但是心里知道;我要回头, 要单独地、专注地回头来认识这个城市。
广州,就在这个必须「回头」的名单上。

2

一月二十一日早上,看看窗外的天,灰灰的,感觉沈静,是个「出走」的好天。对一个持台湾护照的人而言,随兴「出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随便在地球仪上 挑出一个城市来,多半需要办签证,这一个念头,足以冷却掉任何想「出走」的冲动。
拿好台胞证,「出走」第一站是湾仔的中国旅行社,办签证。
第一次办的时候,别人只需要等个十分钟,我却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去问那坐在柜台里的小姐怎么回事,她斜斜地睨着我,似笑非笑地说,「那你当然要等啰,你 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她的坦白让我吃了一惊。
每次来都要等得比别人长,大家也就有了默契。小姐看见我来,还说「请坐」,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坐下来,透过玻璃看着她,她也看看我,很安静;但是在玻璃 内与玻璃外之间,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空间,深得听不见一点回音。

3

火车缓缓开动,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足够温习一下自己对广州的零碎印象: 南越王赵陀在广州建宫殿。苏东坡在广州欣赏寺庙。洪秀全在广州拜上帝。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讲课。梁启超在广州写文章。七十二烈士在广州起义。孙中山在广州开 会。蒋介石在广州练军。陈寅恪在广州写「柳如是别传」。鲁迅在广州开书店。郁达夫在广州饮茶……
一番胡思乱想,火车快进东站,才开始翻开手边的旅游小册:
光孝寺:唐仪凤元年(676年),禅宗六祖慧能在此受戒,开创佛教禅宗南宗之先河。
我吓一跳:十五年的深藏,风动幡动的哲学辩论,菩提树下的剃度,竟是在广州吗?为何在历次的广州行中,无人提及?再看下一则:
华林寺:梁武帝大通八年(534年),西竺高僧达摩乘舟至广州,在此登岸,并建茅舍。
只有短短两行字,却重如千钧,我心跳得厉害。曾经在西安碑林看明朝风颠和尚画的「达摩东渡图」,也约略记得「祖堂集」(952年)里叙述的梁武帝和达摩对 话的机锋:
武帝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师曰:廊然无圣。帝曰:对联者谁?师曰:不识。又问:朕自登九五已来,度人、造寺、写经、造像,有何功德?师曰:无功德。…
菩提达摩与政治人物话不投机,北上黄河,面壁九年,然后有慧可的「断臂立雪」的传奇。「楞伽师资记」里慧可的话曾经令我彻夜清醒,难以入睡:
吾本发心时,截一臂,从初夜雪中立,直至三更,不觉雪过于膝,以求无上道。
原来达摩一苇渡江,禅宗初始之处,也在广州,为何无人告我?
旅客都走光了,光孝寺,华林寺,我边念着名字,边提起背包跌跌撞撞下车, 踏进广州,已是暮色沉沉。

4

早晨的珠江带点雾意,好像那江水还没醒过来。我放弃早餐,背起背包奔出爱群酒店。站在长堤大马路斑马线上,车辆不让人,根本过不了街。转身将背包里的地图 取出,决定了路线:江在南,寺在北。先去十三行看老建筑群,再回头沿海珠路往北走。
过了马路,将地图放回背包,发现背包的拉链大大地打开,里面是空的。我停下脚步,看看周边的人,一个乞讨的孩子,三个发广告传单的青年,药店前倚着闲闲的 店员,几个过路的男女。这是一个城市的街景,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
我几乎是踩着云雾走回酒店的,心里想的是:台湾护照、台胞证、香港出入境许可、香港身份证、台湾身份证、德国出入境许可、德国和台湾驾照、不同银行的信用 卡……都没有了。而且,我身无分文。
走遍了全世界、穿过无数国界和边境的人,马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一个失去了身份证明的人。
要是哪一个朋友在此刻出现,我一定抱头痛哭给他看。
两个基层警员倒是五分钟之内就来到酒店,但是到了派出所,一个警员却花了九十分钟的时间做笔录。笔录,其实只有那三百来个字,抄下我已经写下的失窃项目。 我以为他会立即「办案」,譬如说,管区警员可能熟悉那一区的窃盗集团,会试图联系;譬如说,路口和酒店都装了监视电视,马上把出事时段的录像带调出来检 视;譬如说,询问酒店的工作人员,追查线索……
九十分钟过去了,我才发觉,警察唯一做的,是写好笔录,发给我一张报案失窃证明,以便我能到出入境管理处申请临时台胞证。其它的,都别想了。
上午十一点,到了出入境管理处。空空的大楼,这是星期六。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坐在一个电话机旁。窗子开着,冷风呼呼吹进来,他看起来冻得发抖。
显然只是个接电话的人,值班的官员不在。他拨通了值班官员的电话,然后将话筒交给我,我开始解释自己的困境:证件全没了,明天必须回到香港,请问怎么处 理?
「今天是星期六,没人上班。办你这个,要好几个部门的人,礼拜一再来。」
「对不起,可是我明天得回到香港──」
电话里的人很恼火,打断我,「你告诉我为什么明天要回去?」
我愣住了。他相当愤怒地说,「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你把理由给我说出来。」
我想说,您没有权利要求我告诉您我为什么一定得回去,这属于一个公民的个人隐私;我想说,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政府是有义务为它的公民和访客解决急难的; 我想说,在一个法治的政府里,所谓值班,就是您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这个位子;我想说,您能不能不用这种恶劣的口气和我说话……
我都没说,只是问他,「您不是值班吗?」
「我没要你跟我说话,」他说,「告诉你,我这是在为你服务,你搞清楚。你说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
我决定投降;「星期一上午大学有事。」
电话突然挂掉了。
那冻得手背发白的人问,「他说什么?马上来吗?」
我摇头,「不知道啊。他挂了电话。」
「喔──」他想了想,「那我帮你再打。」
又接通了,他听了一会儿,放下听筒,说,「他去找人。要你等着。」
「嗄?是等十分钟?还是一小时?还是三小时?还是……?」
他似乎也很为难,然后再度勇敢地拿起话筒,「她问要等多久或者能不能讲定一个时间?」
放下话筒,他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要去找齐其它部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得到人。」
看着他在冷风里瑟缩的样子,我说,「您实在应该穿着大衣坐在这里,这儿太冷了。」他摇摇头,说没关系。
然后又拿起话筒,「小姐问能不能约个时间?」
听了一会儿,他高兴地说,「他会派一个人下来这里收件,然后你下午四点再来取临时台胞证。」
「您不能收件?」
「不能。」
「下来收件,」我说,「那表示上面有人在值班?」
「不知道。就等吧。」
「要等多久呢?」
「不知道。」
二十分钟以后,下来了一个小姑娘,来「收件」。
下午四点,准时回到大楼,还得等。极宽阔空荡的大厅,没有一张椅子。送来稿费救急的朋友问警卫,楼上有位子,可以上去坐吧?警卫懒得理,摇手表示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走过去把警卫的椅子搬过来,有点生气地对他说,「那麻烦您去搬几张椅子过来让我们坐着等。」
他奇怪地看看我,我泄气地坐下。我干嘛为难他?他不会知道,政府部门是为人民服务的,因此大厅里理所当然应该有椅子给市民坐。没有椅子,他应该觉得抱歉。 他的工资,都是市民缴的税所发的。可是,如果他的长官们,还有长官的长官们,还有长官的长官的长官们,都没有这种意识,你要求他什么呢?
四点二十分,有人出现了,拿着一本新的台胞证。「要收费,七十元。」
朋友从口袋里掏出钱,她说,「不行啊,我不能收钱。得负责收钱的人来开收据收钱。」
「那──收钱的人在哪里啊?」
「要找找啊……」
我真想一把抢下她手里的证件就跑。

5

有了台胞证,可以离开大陆,但是不代表可以进入香港。
上了从广州开往九龙的直通车。到了关卡,直接找香港海关的官员,解释了状况。他将我带进一个办公室,指着一张椅子,说,「请坐。」
这是星期天晚上八点半。另外几个显然也是入境手续有问题的人,正坐在一张长凳上等候,其中一个是非洲喀麦隆人,穿着拖鞋,露出所有的趾头。
六个制服齐整的边境官员正在忙碌。他们工作的神情专注,和同僚说话时,又显得轻松愉快。一个女性官员甚至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时,用的是小女生跳格子 的轻俏脚步。
不耐久坐,我不时站起来走动。麻烦的是,埋头公文的公务员一抬头,只要看见我站着,就会指着椅子,说,「你请坐啊。」
填表格,按指模,签名。在九点半,我以一个准许我逗留七天的临时入境许可进入香港。
第二天,第一站到了台北驻香港的代表处,它的名字带着历史的荒谬性:中华旅行社。在台北申请护照,只要二十四小时,在香港,因为邮件的来往,最长需要二十 天。台北办事处的官员热情而迅速,但是,我恐怕享受了人们因为熟悉我而给予我的特别的信任;我不需要证明我是真的我。
下午一点半,到了香港入境处。抽了一个号码,等候四十五分钟,和官员面对面。
「办理香港身份证,你需要香港入境证。」
「但是我的入境证被偷了。」
「那你就要办理入境证。办理入境证,需要台湾护照。」
「但是我的台湾护照被偷了。」
「那你可以去律师那里公证,证明你的身份。律师给你一个公证身份,我们也可以给你入境证。」
我看着这位讲话规规矩矩的女性公务员,说,「没有身份证,没有护照,请问,律师凭什么给我证明身份?」
她呆住了。
我拿出当天的苹果日报,大半版是龙应台失窃的消息,照片很大,还有「出事」地点的示意图,看起来特别怵目惊心。
将报纸推进窗口,我说,「律师总不能凭苹果日报来证明我是真的吧?」
她喃喃地说,「对啊……」
这时,她的长官发现了我们的僵局,走过来,微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的特殊状况,我们会特别处理,一定会帮你解决的……」

6

我决定不被小偷打败。
广州的老城区竟然还处处看得见历史的年轮,洋溢着老城的情趣。大德路几个街廓全是五金业。钢管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形状挂在墙板上,乍看之下像现代艺术。小钢 圈成千上百的放在一堆时,彷佛贵族的珠宝箱子被不经意地打翻了。诗书路上看不见任何诗书,但是再走一段就发现整条街都是印刷业,也明白了「纸行街」的意 思。接近十三行的成衣批发集中区,杨巷路一家连着一家的钮扣店、拉炼店、皮带店、花边店。当一整个店里都是拉炼的时候,大大小小各形各式的拉炼,铺排开 来,简直就像一个现代美术馆的主题特展。
夹着老街的是一株一株菩提树,菩提树掩映着一栋一栋的老楼。老楼或没落褪色或残败颓废,但是雕花的廊柱、起伏的山墙、彩色的玻璃,彼此暗暗辉映,老旧中反 而更有一种成熟的沧桑的妩媚。
广州老城,有着法国印象派油画的浓稠美感。
然后就走到了光孝寺。天色渐渐暗下来,大殿里亮起盈盈灯火,晚课的诵经声,在钟声、鼓声的节奏下,绵绵流进静谧的庭院。慧能受戒的菩提树,不知是不是一千 五百年前的那一株,菩提树的心型阔叶在风里摇晃,一两片随风飘下,落在苍青色的石阶上。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我就这样认识了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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