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台湾正笼罩在一片低气压的云层下,天空是阴暗的,气
温燠热而潮湿。时序虽然已是仲秋,亚热带却无秋意。热浪侵袭下,每个人身上都是湿
漉漉的汗水。
许曼亭在她那木板搭成的小屋里,已经和痛苦挣扎了足足二十小时。小屋热得像个
烤箱,许曼亭躺在床上,浑身的衣衫早被汗水湿透,连头发都像浸在水中般湿漉漉的。
而新的汗水,仍然不断的、持续的从全身冒出来,从额头上大粒大粒的滚下来。
从不知道人类的体能可以容忍这么大的痛楚。许曼亭在半昏沉中想着,难道自己也
曾让母亲受过这样的疼痛吗?母亲,不,这时不能想到母亲。还是去想体内那正要冲出
母体的婴儿吧!孩子,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求求你,不要再这样拉扯了,不要
再这样撕裂了,不要再这样坠痛了……
啊!体内一阵翻天覆地的绞痛,使她再也忍不住,脱口叫出声来。无助的、哀求的、
惨厉的叫出声来:“啊!救我……杨腾!救我!救我!救我……”
那等待在小屋外的杨腾被这声凄厉的呼叫声整个震动了,他如同被电击般跳了起来,
冲开小屋的门,他往里面冲去,嘴里喃喃的、胡乱的呼唤着:“曼亭!让天惩罚我!让
天惩罚我!”
他要向那张床扑过去,但是,床边正忙着的三位老妇人全惊动了,邻居阿婆立刻拦
过来,抓住他就往屋外推去,嚷着说:“出去!出去!女人生孩子,男人家不要看!急
什么?头胎总是时间久一点的!出去!出去!稍等啦,没要紧,稍等就当阿爸啦!人家
阿土婶接过几百个孩子了,不要你操心!出去等着吧!”
许曼亭的视线,透过汗水和泪水的掩盖,模糊的看着杨腾那张年轻的、轮廓很深的
脸,和那对惊惶的大眼睛。他被推出去了,推出去了……她徒劳的向他伸着手,呻吟的
哭泣的低喊:“杨腾,不行……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么地方!我和你一起走!”
彷佛间,又回到了战乱中。彷佛间,又回到全家老老小小都挤在火车车厢里的日子。
火车中没有座位,一个车厢里挤满了人,许多陌生人混在一起,谁也照顾不了谁。车子
越过原野,缓缓的、辘辘的辗过劫后的战场,车厢外的景色诡异,燃烧过的小村庄,枯
芜的田垅,没有人烟的旷野,流浪觅食的野狗……"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
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
入汉家。”
她倚着车窗,脑海里萦绕着"古从军行"的诗句,战争不分古今,不分中外,苍凉情
景皆一样!她看着看着,泪珠潸然而下。然后,杨腾悄悄的挤近她身边,为她披上一件
外衣,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她转眼看他,杨腾,是她奶妈的儿子。以“家仆"的身分随
行。战乱中不分主仆,战乱中没有阶级。今日相聚,明天就可能挨上一个炸弹,让整个
车箱炸成飞灰……
她看着杨腾,那大大的眼睛,深深的双眼皮,年轻而热情的脸庞,关怀而崇拜的注
视……
疼痛又来了,像个巨大的浪,把她全身都卷住了。她感觉得到那小生命正在自己体
内挣扎,要冲破那里住自己的黑暗,要冲进那对他仍然懵懂的世界里。好一阵强烈的坠
痛,痛得她全身都痉挛起来。阿婆捉住了她的手,阿土婶和阿灶婶在一边喊着:“用力!
用力!阿亭哪,用力呀!”
用力?她徒劳的在枕上转着头,痛楚已经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几乎再也没有丝毫
力气。她抽泣着,泪和着汗从眼角滚落。她拚命想用力,但是,她的呼吸开始急迫,痛
楚从身体深处迸裂开来,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拆散了,她只能吸气,脑子开始昏沉,思
绪开始零乱……模糊中,她听到三个老妇人在床边用台语低低交谈:“好象胎位不对……”
“……要烧香……”
“……羊水早就破了……”
“……会不会冲犯了神爷……”
“……外省女孩就是身子弱……”
“……要不要叫外省郎进来……”
要的!要的!她喊着,嘴里就是吐不出声音。啊,不要,不要。她想着,不要让杨
腾看到她这种样子,这份狼狈。杨腾眼里的她,一向都是那么高雅的!"冰肌玉骨,自清
凉无汗。”
冰肌玉骨?怎样的讽刺呢?清凉无汗?怎样可以做到清凉无汗?她摇着头,更深的
吸气,更深的吸气……她的思绪又飘到了那艘载着无数乘客的某某轮上。
船在太平洋上漂着。整个船上载了将近一千人。
船舱那么小,那么挤,那么热。他们许家虽然权贵,到了这种时候,也只能多分得
一个舱位。她无法待在那透不过气的船舱里,于是,她常常坐在船桥下的甲板上,夜里,
她就在那儿凝视着满天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唯一的游戏。坐在那儿,望着星空背唐诗。然后,杨腾溜了过来,靠近了她坐
下,用手抱着双膝。她看星星,他看她。
背唐诗不是唯一的游戏了。她的眼光从星空中落到他脸上,他的眼睛炯炯发光。他
们相对注视,没有语言,只是相对注视。她知道什么是礼教,她知道什么是中国传统的
"儒家教育"。但是,在这艘船上,在这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星星在天空璀璨,波涛在船
缘扑打,海风轻柔的吹过,空气里带着咸咸的海浪的气息。而他们正远离家乡,漂向一
个未知的地方。在这一刻,没有儒家,没有传统,没有礼教,没有隔阂。她深深的注视
着她面前这个男孩,这个从她童年时代就常在她身边的男孩……那男孩眼中的崇拜可以
绞痛她的心脏,而那烈火般的凝视又可以烧化她的矜持……他悄悄伸过手来,握住她。
然后,他再挨近她,吻住了她,在那星空之下,大海之上。
一阵剧痛把她骤然痛醒,似乎自己已经昏迷过一段时间了。她张开嘴,仍然只能吸
气。阿土婶用手背拍打着她的面颊,不住口的喊着:“阿亭,醒来!醒来!不可以睡着!
阿亭,阿亭!”
三个老妇人又在商量了。
“……不能用躺的……”
“……准备麻袋了吗?”
“……沙子,稻草……”
“……弄好了吗?就这样……”
“……来,把她搀起来……”
她们要怎样呢?她昏昏沉沉的,只是痛、痛、痛……无尽止的痛。忽然,她感到整
个人被老妇人们挟持起来了,她无力挣扎,两个老妇一边一个挟着她的手臂,把她拖离
了那张床。啊,她猛烈的抽着气。阿土婶又来拍打她的面颊了:“蹲下来!用力!再用
力!再用力!”
不要。她想着。这是在做什么?她半跪半蹲,双腿无力的垂着。然后,像有个千斤
重的坠子,忽然从她体内用力往外拉扯,似乎把她的五脏六腑一起拉出了体外,她张大
嘴,狂呼出声了:“啊!……”
有个小东西跌落在地上的麻袋上,麻袋下是沙子和稻草,三个老妇人齐声欢呼:
“生了!生了!生出来了!”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她的孩子?她和杨腾的孩子?被诅咒过的孩子?她勉强张开
眼睛,看到的是殷红的血液……
血,殷红的流向麻袋,迅速的被麻袋下的沙子吸去……
血。是的,那天,父亲在盛怒下打了杨腾。
那时已经在台湾住下了,战争被拋在过去的时光里,新建立的家园又恢复了显赫的
体系。不是火车里,不是大海上。
在结实的土地上,礼教和尊严再度统治一切。可是,青春的火焰已经燃烧,爱情没
有办法掩人耳目。父亲在盛怒下打了杨腾,用手臂一般粗的棍子,打得他头破血流,殷
红的血从他额头、鼻孔和嘴角涌出来,染红了他那件白汗衫。奶妈哭泣着在一边狂喊:
“不要打他!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杨腾倒下去,又挣扎着站起来,挺立在那儿。父亲的棍子再挥下去,她挣脱了母亲
和姨娘们的手臂,直扑向杨腾,哭着大叫:“打死了他,我也跟着死!”
“你xxxx!"父亲怒吼,一棍打向她肩上,杨腾大惊,用手臂死命护住她。那一棍
结结实实打在他手腕上。杨腾对她大喊着:“别管我!你走开!走开!走开!”
“不!不!不!"她死缠住他。让父亲的棍子连她一起打进去。父亲暴怒如狂:“杨
腾!你给我滚出去!滚到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否则我会宰了你!”
“我走!"杨腾挺立着说:“我马上就走!我再也不做你家的寄生虫!我要走到一个
地方,去创造我自己的世界!我走!我马上就走!”
“杨腾,不行……"她哭喊着:“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么地方!我和你一
起走!”
“曼亭!"父亲怒吼:“你要跟他走,你就跟他一起滚!滚到地狱里去!我诅咒你!
下贱卑鄙的东西!你如果跟他一起滚,你们都不得好死!你们生下的孩子,也永世不得
超生……”
“不要再说了!"母亲尖叫起来:“曼亭,如果你敢跟他走,你就是杀了我了!”
奶妈走过来,直挺挺的跪在曼亭面前了:“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就放了他吧!让
他一个人走!我一生只生了两个儿子,大的是阿腾,小的叫阿勇。你知道吗,小姐?因
为我来你家喂你奶,把刚出世的阿勇寄在农家,结果,阿勇死了,阿腾的爹变了心,另
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阿腾,你让他走吧!小姐,阿腾配不上你,你是念过书的
大家小姐,他是做粗活的乡下孩子!你跟了他,也不会幸福!”“奶妈,奶妈!"曼亭哭
着,也对奶妈直挺挺跪下去了。
“我跟你说,我从不知道阿勇的事,现在我知道了!一切算是命中注定吧,我们许
家欠你一条命,我这条命,就豁出去跟了阿腾了!你别再说,别再说了!是我自愿的!
是我甘愿的!受苦受难受诅咒,都是我甘愿的!”
杨腾依然挺立在那儿,听到这里,他闭上眼睛,泪珠和着额上的血,沿颊滚落。他
用手摸索着曼亭的头发,哑声说:“你好傻!你好傻!你好傻!”
“滚!"父亲狂叫:“不要在我面前让我看着恶心,我有五个女儿六个儿子,少了你
一个根本不算什么!你给我马上滚!”
“不要!"母亲也跪下了,对父亲跪下了。"你饶了她吧!她才十九岁,不懂事呀!”
于是,父亲那三个姨娘也跪下了,她的四个姐妹也跪下了。那天,是一九五○年的
夏天,许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园里,就这样黑压压的跪了一院子的人。
“……咕哇,哇,咕哇……咕哇……”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又把她拉回了现实。三位老妇人还在床边忙着,她已经躺回床上
了,汗水仍然在流着,渗入身下的草席里。头发依旧湿答答,浑身上下,依然分不出哪
儿在痛。但是,孩子在哭呢!咕哇,咕哇,咕哇……多么动人的哭声,这是生命呢!是
由她和杨腾制造的生命呢!她转侧着头,呻吟着低语:“孩子……孩子……”
阿婆走近她面前,摸摸她的额,用毛巾拭去她额上的汗,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
“是个女孩子呢!不要紧,头胎生女儿,下一胎一定是个男孩!”
女孩子?她的心思飘浮着。杨腾会失望了,奶妈泉下有知,也会失望了,杨家还等
着传宗接代呢!她对门口望去,杨腾似乎冲进来好多次,都被推出去了。现在,杨腾又
冲进来了,他直扑到她的床前,两眼发直,眼中布满了红丝,面色紧张而苍白,他伸手
摸她的手,她的面颊,她的下巴,嘴里急促的问:“你好吗?你还好吗?你怎样了?你
怎么白得像枝芦苇草呢!你能说话吗?你……”
“杨腾,"她微弱的、怜惜的、歉然的说:“是个女孩……对不起……是个女孩……”
他一下子就把头仆在她的枕边,他的手指强而有力的紧攥着她,他的声音从枕边压
抑而痛楚的迸出来:“不要说对不起!永远不许对我说对不起!是我把你拖累到这个地
步,是我害你吃这么多苦,如果不是跟着我,你现在还是千金大小姐……”
“杨腾!"她衰弱的打断他,勉强的想挤出微笑,她的手指触摸着他那粗糙的掌心。
她多想抬起手来,去抚摸他那粗黑浓密的头发啊!但,她的手却那么无力,无力得简直
抬不起来。阿婆又过来了,端着一碗东西,她粗声的命令着:“外省郎,你就让开一点,
让你的女人吃点东西!柑橘麻油鸡蛋!吃了就有力气了!”
杨腾又被推开了。
一碗带着酒味、麻油味、柑橘味的东西被送到她嘴边,阿土婶和阿灶婶扶着她,强
迫的把一匙黄澄澄油腻腻的食物喂进她嘴中。她才吞下去,骤然引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顿时,整个胃都向外翻,她用力仆倒在床边,不让呕吐物沾污了席子。
可是,她觉得体内正有股热浪,从两腿间直涌出去……直涌出去……直涌出去……
她的思绪又飘远了,飘远了。
第一次来到中部这个小村落的时候,她真不太相信自己会住下来。那单薄的小木屋,
像一挤就会压碎的火柴盒,既挡不住风雨,也遮不了烈日。可是,杨腾在这儿,他已经
在这儿工作半年了。他在这儿,这儿就该是她的家。
杨腾是在挨打后的第二天失踪的。
有好一阵子,奶妈天天哭,她也哭。许家把她软禁着,对奶妈也呼来喝去,没有好
脸色。曼亭的日子变得那么难挨,姨娘们对她冷言冷语,姐妹们对她侧目而视,父亲对
她怒发冲冠,而母亲却天天数落着她的"不是",和她带给家门的"羞辱“。这种日子漫长
而无奈,她以为自己挨不过那个秋天和冬天了。她总想到死,总想一了百了。总想到星
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时光。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
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又回到背唐诗的日子,背的全是这类文句,随便拿起纸和笔,涂出的也都是“春心
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以为自己终将枯竭而死了。可是,她发现奶妈不再哭泣了,不但不再哭泣,而且,
常常带着抹神秘的喜悦。于是,她知道了,知道杨腾一定和他母亲取得联系了。于是,
她在许多夜里,就仆伏在奶妈膝上,请求着,保证着,哭诉着,央告着……于是,有一
天,奶妈带着她一起离家私逃了,她们来到了这个小村落,投奔了正在当矿工的杨腾。
这个小村落是因为瑞祥煤矿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矿里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
院子里种花椰菜、种豌豆、种葱、种各种蔬菜,或养鸡鸭来贴补家用。忽然间,唐诗完
全没有用了,忽然间,孔子孟子四书五经宋词元曲都成为历史的陈迹。她的"过去"一下
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新的世界里只有杨腾、奶妈,和满园的花椰菜、满园的豌豆……
她学习着适应,冬天,皮肤被冷风冻得发紫,夏天,又被阳光炙烤得红肿……她没有抱
怨过,甚至没有后悔,她只是不知不觉的衰弱下去。
奶妈是春天去世的,那时,曼亭刚刚知道怀了孕,奶妈临终时是含着笑的:“亭亭,
"她唤着她的乳名:“给杨家生个儿子!生个男孩子,杨家等着他传宗接代!”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女孩子?为什么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转着头,室内三个老妇人的声音嗡嗡的响着,像来自遥远的深谷:“……
不许碰水缸!产妇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头发,把她架起来……”
又有人把她架起来了,她全身软绵绵,头发被拉扯着,痛、痛、痛。最后,她仍然
躺下去了。室内似乎乱成了一团。
“……念经吧!阿婆,快去买香!”
“……外省郎,烧香吧,烧了香绕着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唤回来……”
“……到神桌下面去跪吧……”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怎么呢?难道她要死了吗?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涣散的神志。不行,
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带孩子,她还要帮杨腾生第二胎,她还要在杨腾带
着满身煤渣回家时帮他烧洗澡水,她还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的睁开眼睛,喃喃的低
唤:“杨腾,杨腾,孩子,孩子……”
杨腾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脸色白得像纸,眼睛又红又肿,粗糙的大手握着她那纤
细修长的手,他的声音沙哑粗暴而哽塞:“曼亭!你不许死!你不许死!”
“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烧香哪,烧香哪!念佛哪!”
空气里有香味,她们真的烧起香来了!有人喃喃的念起经来……而这一切,离曼亭
都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她只觉得,那热热的液体,仍然在从她体内往外流去,带着她的
生命力,往外流去,流去,流去。
“孩子,"她挣扎着说:“孩子!”
“她要看孩子!"不知是谁在嚷。
“抱给她看!外省郎,抱给她看!”
杨腾颤巍巍的接过那小东西来,那包裹得密密的,只露出小脸蛋的婴儿。他含着泪
把那脆弱而纤小得让人担心的小女婴放在她枕边。她侧过头去看孩子,皱皱的皮肤,红
通通的,小嘴张着,"咕哇……咕哇……"的哭着,眼睛闭着……
曼亭努力的睁大眼睛看去,那孩子有两排密密的睫毛,而且是双眼皮呢!像杨腾的
大双眼皮呢!
“她……会长成……一个很……很美很美的……女孩!”
她吃力的说,微笑着,抬眼看着窗外。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开的季节,窗外的小
院里,开满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云雾,紫色的花蕊。她……这小婴儿……出生在豌豆
花盛开的季节。
“豌豆花。"她低低的念叨着。"紫穗,杨紫穗!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她握着杨腾的手逐渐放松了,眼睛慢慢的阖拢,终于闭上了。生命力从她身体里流
失了,完完全全的流走了。
“咕哇,咕哇,咕哇"新的生命力在吶喊着。
杨腾瞪着那张床,那张并列着"生"与"死"的床。他直挺挺的跪在床前,两眼直直的
瞪视着,不相信发生在面前的事实。他不动,不说话,不哭,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那儿。
一屋子念经诵佛的声音。
那女孩就这样来到世间。
她的母亲临终时,似乎为她取过名字,但是,对屋里每一个人而言,那名字都太深
了,谁也弄不清楚是哪两个字。阿土婶曾坚持是"纸碎"或是"纸钱"之类的玩意,认为这
女孩索走了母亲的命,所以母亲要她终身烧纸来祭祀。杨腾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曼亭
曾重复的说过:“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于是,她在小村落中成长,大家一直叫她"豌豆花"。
她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豌豆花"。
第二章
豌豆花出生后的三个月,杨腾几乎连正眼都没瞧过这孩子,他完全坠入失去妻子的
极端悲痛中。一年之内,他母丧妻亡,他认为自己已受了天谴。每天进矿坑工作,他把
煤铲一铲又一铲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卖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
全心的悲愤都借这煤铲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矿场里最模范的工人。矿坑
外,他是个沉默寡言,不会说笑的"外省缘投样","缘投"两字是台语,"样"是日语。翻
成国语,"缘投"勉强只能用"英俊"两个字来代替。"样"是先生的意思。杨腾始终是个漂
亮的小伙子。豌豆花出世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岁。
于是,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属品。阿婆姓李,和儿子儿媳及四个孙儿孙女一
起住。阿婆带大过自己的儿子和四个孙儿孙女,带孩子对她来说是太简单了。何况,豌
豆花在月子里就与别的婴儿不同,她生来就粉妆玉琢,皮肤白里透红,随着一天天长大,
她细嫩得就像朵小豌豆花。乡下孩子从没有这么细致的肌肤,她完全遗传了母亲的娇嫩,
又遗传了父亲那较深刻的轮廓,双眼皮,长睫毛,乌黑的眼珠,小巧而玲珑的嘴。难怪
阿婆常说:“这孩子会像她阿母说的,长成个小美人!”
豌豆花不止成了李家阿婆的宝贝,她也成了李家孙女儿玉兰的宠儿。
玉兰那年刚满十八岁。是个身体健康,发育得均匀而丰腴的少女。乡下女孩一向不
被重视,她的工作是帮着家里种菜喂猪,去山上砍柴,去野地找野苋菜(喂猪的食料)
以及掘红薯,削红薯签。当地人总是把新鲜红薯削成签状,再晒干,存下来,随时用水
煮煮就吃了。玉兰的工作永远做不完,但是,在工作的空隙中,她对豌豆花竟产生了浓
厚的兴趣。她抱那孩子,逗那孩子,耐心的喂豌豆花吃米汤和蔬菜汁。孩子才两个月,
就会冲着玉兰笑,那笑容天真无邪,像传教士带来的画片上的小天使。
阿婆的人生经验已多。没多久,她就发现玉兰经常抱着豌豆花去杨腾的小屋里。"让
豌豆花去看阿爸。"阿婆看在眼里,却什么话都没说。女孩子长大了,有女孩子的心思,
那"外省郎"可惜是外省人,别的倒也没缺点,身体强壮,工作努力,赚钱比别的工人多。
而且,他能说台语,又相当"缘投"。
杨腾终于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是豌豆花满一百天之后的事了。那天晚上,玉兰又
抱着孩子来到杨腾的小屋里。孩子已会笑出声音了,而且一对眼珠,总是骨碌碌的跟着
人转。
杨腾洗过了澡,坐在灯下发着呆,那些日子,他总是坐在灯下发呆。玉兰看着他摇
头,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收起杨腾的脏衣服,拿到后院的水缸下去洗。单身男人,永远
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玉兰帮杨腾洗衣或缝缝补补,早已成为自然。那晚,她去洗衣时,
照例对杨腾交代过一句:“杨哎,看着豌豆花!”
玉兰称呼杨腾为"杨哎",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习惯,只因为杨腾是外来的人,不是土
生土长,没个小名可以由大家呼来喝去。于是,简单点儿,就只在姓的后面加个语助词
来称呼了。
玉兰去洗衣服后,杨腾仍然坐在灯下发呆。
三个半月的豌豆花,虽然只靠米汤、肉汁、蔬菜汁胡乱的喂大,却长得相当健康,
已经会在床上滚动、翻身。杨腾正对着窗外发怔,那夜是农历年才过没多久,天气相当
凉,天上的星星多而闪亮……他的思绪飘浮在某某轮上,星空之下,曼亭正坐在船桥下
望星星。
蓦然间,他听到"咚"的一响,接着是孩子"哇"的大哭声。他大惊回顾,一眼看到豌
豆花已从床上跌到床下的土地上。在这剎那间,那父女连心的血缘之亲抽痛了他的心脏。
他惊跳起来,奔过去抱起那孩子。豌豆花正咧着嘴哭,他粗手粗脚的抚摸孩子的额
头、手腕、腿,和那细嫩的小手小脚,想找出有没有摔伤的地方。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
那小手的一瞬间,一种温暖的柔软的情绪蓦然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有只小手握住他的心
一般,他酸痛而悸动了。同时,豌豆花因为被抱了起来,因为得到了爱抚,她居然立刻
不哭了,非但不哭了,她破涕为笑了。睁大了那乌黑的眼珠,她注视着父亲,小手指握
着父亲粗壮的大拇指,摇撼着,她嘴里"咿咿呀呀"的说起无人了解的语言。但,这语言
显然直刺进杨腾的内心深处去,他惊愕不解,迷惑震动的陷进某种崭新的感情里。豌豆
花!他那小小的豌豆花!那么稚嫩,那么娇弱,那么幼小,那么可爱……而且,那么酷
似曼亭啊!
他怔住了,抱着豌豆花怔住了。
同时,玉兰听到孩子的哭声和摔跤声,她从后院里直奔了进来,急促的嚷着:“怎
么了?怎么了?”
看到杨腾抱着孩子,她立刻明白孩子滚下床了。她跑过来,手上还是湿漉漉的,她
伸手去摸孩子的头,因为那儿已经肿起一个大包了。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本能
的缩了缩身子,杨腾注意到那个包包了。
“糟糕!"他心痛了,第一次为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
“她摔伤了!她痛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惶急的看着玉兰。
“不要紧的呢!"玉兰笑了。看到杨腾终于流露出的"父性",使她莫名其妙的深深感
动了。"孩子都会摔跤的,我妈说,孩子越摔越长!"她揉着孩子的伤处。"擦点万金油就
可以了。”
玉兰满屋子找万金油,发现屋里居然没有万金油。她摇摇头,奔回家去取了瓶万金
油来,用手指把药膏轻轻抹在孩子的患处上。因为疼痛,豌豆花又开始哭了,杨腾心痛
的抱紧孩子,急切的说:“别弄痛她!”
“一定要上药的!"玉兰说,揉着那红肿之处。一面埋怨的看了杨腾一眼。”交给你
只有几分钟,就让她摔了。真是个好阿爸啊!来,我来抱吧!她困了。”
杨腾很不情愿的松了手,让玉兰抱起豌豆花。
玉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怀抱着婴儿,轻轻的摇晃着,孩子被摇得那么舒适,不哭
了。玉兰怜爱的看着孩子的脸庞,一面摇着,一面唱着一支台语催眠曲:“婴仔婴婴困,
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摇儿日落山,抱子紧紧看,囝是我心肝,惊你
受风寒。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同是一样囝,那有两心
情,查埔也要疼,查某也要成。(注:查埔:男孩。查某:女孩。)婴仔婴婴困,一瞑
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疼是像黄金,成囝消责任,养你到嫁娶,母才会放
心!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杨腾带着某种深深的感动,看着玉兰摇着孩子,听着她重复的低哼着"婴仔婴婴困,
一瞑大一寸"的句子。玉兰的歌喉柔润而甜蜜。她那年轻红润的面庞贴着孩子那黑软的细
发。她低着头,长发中分,扎成两条粗黑的发辫,一条垂在胸前,一条拖在背上。灯光
照射着她的面颊,圆圆的脸蛋,闪着光采的眼睛……她并不美,没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
但她充满了大自然的活力,充满了女性的吸引力,而且,还有种母性的温柔。她抱着孩
子的模样,是一幅感人的图画。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孩子已经睡着了,杨腾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注视着那孩子甜甜的睡态,孩子在吮着
嘴唇,阖着的两排睫毛不安静的闪动着。
“她在做梦呢!"杨腾小声说。
“是啊!"玉兰小声答,抬起头来,她对杨腾微微一笑,杨腾也回了她微微一笑。这
是第一次,玉兰看到杨腾对她笑。那笑容真切诚挚而令她怦然心跳。
这以后,带豌豆花似乎是玉兰的喜悦了。
玉兰不止帮杨腾带豌豆花,她也帮他洗衣,整理房间,处理菜园里的杂草,甚至于,
把家里煮好的红薯饭偷送到杨腾这儿来给他吃。
“玉兰!"玉兰的妈生气了,常常直着喉咙喊:“你给我死到哪里去了?整天不见人
影,也不怕人说闲话!”
“哎哟!"阿婆阻止了儿媳妇。"女孩子大了就关不住哪!让她去吧!那外省郎也够
可怜的,一个大男人孤零零,怎么活呢!”
“阿母,"玉兰的妈说话了。"玉兰还是黄花闺女呢!这样下去算什么话呢?”
于是,阿婆也觉得有点不对了。三天两头的,她也常到杨腾那儿,去试探一下口气:
“外省郎,有没有想过给豌豆花找个妈妈呀?”
杨腾惊惶而内心绞痛了。曼亭,曼亭,你尸骨未寒呢!尽管他没念过几天书,在许
家耳濡目染,和曼亭恩爱相处,听也听熟了。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什么“在天愿作
比翼鸟"。可是,如今呢?曼亭已去,生死两茫茫!他不知道要不要给豌豆花找妈妈,他
只觉得内心深处,伤痛未消。
他不说话,阿婆也不深究,摇摇头,走了。阿婆是见过曼亭的,那细皮嫩肉的“水
"女孩。玉兰比起曼亭来,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但是,阿婆也是见过世面,经历过
人生的。那"外省郎"伤口未愈,一切不如慢慢再说,时间会把他治好的!最起码,玉兰
已经让杨腾会笑了,不是吗?在曼亭去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杨腾都是个不会笑的木头
人。
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豌豆花越来越可爱,玉兰到杨腾小屋的次数越来越多。杨
腾几乎在倚赖着玉兰了。从矿场回家,有孩子的咿唔声,有玉兰的笑语声,有捣衣声,
有洗米声。甚至,那屋顶的袅袅炊烟,那灶里的点点火星,样样都让他有“家"的感觉。
因此,当有一天晚上,玉兰哭着跑来对他说:“我妈说,我以后不可以来你这里了!徐
家阿妈来跟我家提了亲,我妈要把我嫁到七堵去!男家下个月就要来相亲了!”
杨腾立刻心慌意乱了。玉兰从没有像曼亭那样,引起过他那炙烈的热情,更没有让
他打心坎里崇拜爱慕过。可是,这一年来,他已经熟悉生活里有一个她了,如果失去她,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
他考虑了五天五夜。
这五天五夜中,玉兰真的不来他这儿了,只有阿婆仍然过来,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帮他把脏衣服收去洗。他不问阿婆什么,阿婆也不说什么。第六天收工回家,既看不见
阿婆也看不见玉兰,更看不到豌豆花。他纳闷着,心里沉甸甸的。
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迎出来说:“孩子有些发热,真要命!整天哭着,不肯
要我抱,她是认了人呢!只有玉兰拿她有办法!”
他走进去,天井中,玉兰抱着孩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轻轻的摇着,晃着,嘴里低
柔的唱着:“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听到杨腾的脚步声,玉兰抬眼看他,眼中充满幽怨之色,而且,泪水很快就弥漫住
那对温柔的眸子,她迅速的低下头去,两滴泪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颊上。她用手指拭去
孩子脸上的泪珠,继续唱着她的催眠曲,只是,喉音变得哑哑的,颤抖的:“婴仔婴婴
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摇儿日落山,抱子紧紧看,囝是我心肝,
惊你受风寒。……”
杨腾下了决心。
那年秋天,他娶了玉兰。豌豆花尚未满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