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兰嫁到杨家的第二年,就给杨腾生了个儿子,这对杨腾来说,实在是件值得兴奋
的事。在那个时代,传宗接代的观念还十分浓厚,何况杨腾母亲临终时,还念念不忘要
有个孙子。玉兰生孩子的情况和曼亭就完全不同了,早上杨腾还照旧下矿,下午回家孩
子已经躺在玉兰怀抱里吃奶了。阿婆说,从开始阵痛到生产,前后不过两小时。这使杨
腾又惊奇又纳闷,他永远不能了解女人生孩子的事,为什么曼亭会为生产而送了命,玉
兰却像母鸡下蛋般容易。事实上,村里的女人生孩子,都是非常容易的,许多家庭里,
年头一个,年尾一个,家家都拖儿带女一大群,就只有曼亭会为生产而去了。或者,正
像许家老爷说的,她是被诅咒了。
杨腾的儿子满月时,小村落里也热闹了一番,杨腾虽然是"外省人",在这小村落中
人缘还非常好。儿子满月,他摆酒宴请了每个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里一个个搀
扶着大唱"丢丢铜"和"西北雨",玉兰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豌豆花,笑吟吟的周旋在
宾客之间,彷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次请客,用掉了杨腾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不
过,没关系,他在第二个月就加倍赚了回来,他已经被升任为一个小组的工头,手下有
十一个最得力的工人,他们这组工人永远可以挖掘别组两倍的矿岩。
给儿子取名字,报户口的时候,杨腾才发现豌豆花居然忘了报户口,也没有名字。
这下子,这个当父亲的人困扰极了,儿子取名叫极光宗,让他光宗耀祖的意思。豌豆花
顺便补报,出生于十月二十一日,杨腾记住这日子,只因为那天也正是曼亭去世的日子。
至于名字,总不能在户籍上写名字是"豌豆花",杨腾挖空脑袋想曼亭临终时说的"纸瑞"
是什么意思,就是想不明白。曼亭念了那么多书,她的境界原就不是杨腾能理解的。最
后,还是玉兰说:“豌豆花的妈妈那么漂亮,豌豆花长得就像她妈,皮肤晒都晒不黑,
白嫩嫩的小美人,不如就用她妈妈名字中的一个字,叫小亭或者小曼吧!”
这就是玉兰可爱的地方,她从不对死去的曼亭吃醋,相反的,每到清明或七月节,
她仍然照例带着豌豆花,去曼亭坟上烧香祭拜。那坟场是矿区的所有地,若干年来,小
村庄上的死者都葬在那儿。因公殉职的有碑有冢,普通家属就只是黄土一堆。
这样,豌豆花托弟弟的福,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杨小亭。不过,从没有人叫她什
么"杨小亭",那只是户口簿上的三个字而已,大家依然叫她豌豆花。
豌豆花四岁的时候,又多了个妹妹,取名叫杨光美。女孩子反正都是用"美”呀"丽
"呀,"秀"呀"娟"呀这种字。
于是,杨腾的家庭"大"起来了。他们把小木屋又多盖了两间屋子,豌豆花跟弟弟睡
一间,新生的女娃跟着爸爸妈妈睡,堂屋里也供上了祖宗牌位。杨腾一家五口,也像模
象样的生活下来了。
这三年间,矿中只发生过一件小事,有次,有根顶柱倒下来,刚好压断了玉兰父亲
的腿。
玉兰的父亲已四十多岁,说真的是不该再挖矿了,多年的矿工生涯,让他不见天日,
皮肤出矿时是漆黑的,洗了澡就变得煞白煞白。这是大部分矿工的"样子”。只有杨腾,
他自幼皮肤就被太阳晒成红褐,几年矿工生涯,他虽然白了些,却仍然不失健康的光泽,
他一直是个健壮的年轻人。
玉兰的父亲因公受伤,影响到阿婆整个一家人。矿主出了医药费,治好了伤。但,
那条腿跛了,再也不能下矿了。矿主又拨了一笔"慰问金",事实上是"遣散费"。于是,
阿婆全家决定下山,回到李家的家乡乌日去,在那儿还有些祖产田地,由乡下的兄弟们
耕种着。当初,玉兰的父亲是因为矿工待遇高才来山上的。于是,玉兰和父母姐妹一一
告别,阿婆拉着杨腾的手不住叮咛:“要好好待我们家玉兰呀!不能欺侮玉兰呀!当初
是我做主才让玉兰嫁给你这个外省郎的!你要有良心呀!如果……如果将来矿里做不下
去,就带玉兰回乌日来吧!乌日是小地方,不过总有田给你种!”
台湾的地名都怪怪的,就有地名叫"乌日"。杨腾只从玉兰口中,知道那儿是在中部
某处而已。对他而言,这地方遥远得就像天边一样。阿婆离去,他也充满依依不舍之情,
这些年来,阿婆对他的意义,仅次于"母亲"而已。于是,紧握着阿婆粗糙的手,他郑重
而诚恳的许诺:“你放心,阿婆,我会好好待她的!一定的!你放心!我从没有亏待过
玉兰,是不是?”
这倒是真话。小村落里夫妻吵架是家常便饭。尤其矿工们的脾气,由于工作苦,又
长居地层下,出矿后就都成了"老大"。拿老婆当出气筒,拳打脚踢的大有人在。只有杨
腾,对玉兰总是和和气气的,别说打架,连吵架也没吵过。村里其它的女人,对玉兰都
羡慕得什么似的,说她命好,才嫁了个又肯做事,又"缘投",又体贴的年轻人。也因此,
那些年来上山做工的"外省人",都特别受到本省女孩的青睐。
就这样,玉兰和娘家依依话别了。李家刚搬走那些日子,玉兰常常背着杨腾掉眼泪。
四岁大的豌豆花,生来一副多情易感的性格,每次看到玉兰掉眼泪,她就用柔软的小胳
臂,紧紧的抱着玉兰的脖子,陪着她掉眼泪。每次都弄得玉兰情不自禁的拥住她,吻着
她那娇嫩的脖子说:“小心肝哪!”
是的,豌豆花一直是杨腾和玉兰的小心肝,即使玉兰又生了光宗光美,豌豆花的地
位仍旧高于弟妹。因为,她始终是那么洁白、柔软,而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她和
全村所有的孩子都不同。尤其,她有颗极温暖、善良的心。不到五岁,她就懂得每天黎
明即起,当父亲下矿时,她必定陪着父亲走到坑口,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杨腾的手,等到
杨腾放松她,她就会用胳膊勾下父亲的脖子来,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一句:“爸爸,你要
好小心好小心喔!”
她一直记得玉兰父亲受伤被抬出来的景象,她有绝佳的、令人惊讶的记忆力。杨腾
下坑前,总是回头对她挥手微笑,她就那样站在那儿,小小的身子,带着种公主似的气
质,微笑着,初升的阳光,闪耀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闪耀在她黑亮的眸子里,闪耀在她
白润的面颊上……把她闪耀得像颗璀璨的、发光的宝石。
一九五六年。
农历七月二十日,是矿工们大拜拜的日子,他们在这一天不做工,从早上开始,每
家就都准备了祭品、酒和五牲,所谓五牲,大致是五种东西,鸡、鸭、鱼、猪肉、蛋或
豆腐干或水果。在很久以前,五牲应该是指五种牲口,可是,矿工们并不富裕,他们工
资很高,却大都好酒好赌,因而积蓄不多。于是,五牲就变化为只要五种东西就行了,
连水果、米粽、红龟(一种染成红色的面饼)都可以。大家准备了祭品,就在坑口,用
运煤的台车铺上木板,连接成一大排,把祭品供奉在上面。于是,工人从午后开始,就
陆续去点了香,虔诚拜拜。
他们拜的不是神,而是"好兄弟"。这"好兄弟",指的是那些罹难的前辈们,他们是
忌讳讲"鬼"和"死亡"的。他们祈求"好兄弟"保佑他们,让他们每天能平安下矿,再平安
出来。
瑞祥煤矿规模不算大,但也不小,总共有两百多个矿工。
全矿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大坑道,通过大坑道,有段斜坡,就进入第二层,第二层
后有一段平直的地下隧道,然后再斜伸进第三层。从第二层起,大坑道就分为好多支线,
称为小坑道。小坑道又被挖掘成无数更小的采矿穴,小到工人们不能直立,只能半躺半
侧,用十字镐向上斜挖矿壁。坑道内虽有通风路,仍然酷热如焚,所有矿工,工作时都
打赤膊,头上戴着安全帽,帽上有强光灯,电瓶用腰带绑在腰上。瑞祥煤矿的工人们是
分组的,一组十人、八人,或十二人……不等。
他们必须进入小坑道,再进入小矿穴。一组人中,有的用十字镐掘矿层,落下的矿
岩,再由另几个人用圆锹铲入竹篓,然后把装满的竹篓拖到小坑道上的台车内,这样一
车一车运出矿坑外,每组工人,以台车为单位计算工资,每个人的工资都不一样。杨腾
这组工人,是成绩最好的,他们平均一个人一天可以挖一台车或更多,这是以血汗拚出
来的成绩。
那年农历八月一日。
拜过"好兄弟"后仅仅只有十天。
杨腾和往日一样,带着玉兰给他准备的便当,清晨就领着他的十一个人,下了矿。
下矿前,豌豆花也照例把父亲送到坑口,照例亲吻他,祝福他,照例站在那坑口,让阳
光把她闪耀得像颗小钻石。杨腾进坑前,豌豆花发现父亲的帽子戴歪了,她笑着对他招
招手,杨腾走回来,豌豆花说:“蹲下来!爸爸!”
杨腾蹲下来,豌豆花细心的把那帽子弄正了,又细心的把父亲帽上那根通往腰上的
电线整理好。然后,用小胳臂紧紧紧紧的拥抱住杨腾的脖子,说:“早些回家哦!妈妈
说今天要包粽子给你吃!”
他揉揉豌豆花的头发,那孩子的头发黑而柔软,他凝视她,眼光中闪满了骄傲与爱。
他悄悄说:“豌豆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孩子喜悦的问,仰着充满光采的脸。
“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杨腾在她耳边说,笑着。
豌豆花多么喜悦呀!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唇边充满了笑意,她娇娇的说了句:“不,
还有妹妹!"她小心眼中永远想着其它的人。
“是,还有妹妹。"杨腾顺着她说了句,再看她一眼,忍不住坦白的纠正了自己。"
不,豌豆花,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爱的,你是唯一的!”
杨腾乘台车下了矿,脸上仍然带着满脸宠爱、骄傲,与快慰的笑。
这是豌豆花最后一次看到父亲。
那天矿里,到底是怎么引起灾变的,谁都弄不清楚。上午九点多钟,全村都听到那
"轰"然一声的巨响。矿口工作的工人开始狂喊,往外奔逃,烟雾灰尘带着浓重的瓦斯味
从坑口直涌出来。一声巨响后又接连爆发了好多"轰隆隆"的声音,逃出坑口的工人大喊
大叫着:“瓦斯爆炸!矿塌了!矿塌了!”
玉兰正在厨房里包粽子,背上背着两岁的光美。在她脚下,豌豆花手里拿着小匙喂
光宗吃饭,光宗从不肯安安静静的吃完一顿饭,每餐都要追着喂上一两小时。听到爆炸
声,豌豆花手里的饭碗和小匙全跌碎在地上。玉兰拔脚就奔出小屋,一眼看到,全村的
妇孺都往矿口狂奔而去。豌豆花也跟着人群往矿口飞奔,嘴里仓皇、悲苦、恐惧、而惊
怯的狂叫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小光宗满脸肉汁,赤着脚,紧拉着姐姐的裙摆,被摔在地上,他趴在那儿大哭起来。
豌豆花顾不了光宗,她仍然昏乱的飞奔,狂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第二天,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新闻:瑞祥煤矿惊人惨剧二十七矿工活埋坑底轰然一声
山崩地裂仅仅掘出五具尸体那五具尸体中没有杨腾,活着出来的人里也没有杨腾,受伤
者也没有杨腾。他在那二十二个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层坑道里,整个第三层坑道已完全
崩塌。
第三天,报上又有一则新闻:瑞祥灾变天愁地惨救助延搁生还无望家属悲恸哀哀呼
唤灾祸责任宜严加调查不管坑下生还有望无望,玉兰带着豌豆花、光宗、光美,还有上
百受难家属,都苦守在坑口,看着抢救人员、警方,及工程人员不断的挖掘,挖掘,挖
掘……玉兰早已哭肿了眼睛,豌豆花呆呆的坐在坑口,自从灾变发生后,她始终没有离
开过坑口。每当有一具尸体挖出来,她就用小手掩着脸哀鸣,直到证实不是杨腾,她又
闪着泪光喊:“爸爸还活着,爸爸还活着!”
一星期后,他们终于掘出了杨腾,他全身都烧成了焦炭,只有面目仍然可辨。他当
然不可能还活着。豌豆花没有见到尸体,一位警察伯伯死命把她眼睛遮住抱走了。她只
听到玉兰呼天抢地的大哭声:“杨腾呀!你把我们母子四个一起带走吧!一起带走吧!
一起带走吧!”
第四章
接下来的两年,豌豆花整个的命运,又有了巨大的改变。
事实上,杨腾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别了。正像玉兰和她的"幸福“告别一
样。
玉兰在杨腾死后,领到了一笔矿主发的抚恤金,带着这笔钱,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
孩子,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回到乌日的娘家去。
到了乌日的娘家,玉兰才发现娘家的情况复杂,四代混居,一直没分家。从伯公叔
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几乎有一百多口人。虽然每支都另外盖了
房子,可是农村乡下,祖传下来,一共就几亩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兰没有谋生
能力,却有三个那么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头。阿婆拥着她,只是不停的掉眼泪,
掉完眼泪,就反复说着几句真心的话:“再嫁吧!找个好男人,找个肯要这三个孩子的
好男人,再嫁吧!没有二十来岁的女孩就守一辈子寡的!当寡妇,你是太年轻了!听我
的,玉兰,要再嫁,也要趁年轻呢!年纪大了,就没人要了!”
玉兰哭着,她忘不掉杨腾。
但是眼泪是哭不回杨腾的,哭不活杨腾的。
玉兰哭了半年多,听了好多伯母婶娘妯娌间的冷言冷语,抚恤金转眼也用掉好多,
她认了命。就像杨腾当初认命再娶似的,玉兰再嫁了。
玉兰这次再嫁,并不是自己爱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对方住在乌日镇上,
开个小五金店,薄有积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这一点打动了玉兰吧,她
总忘不掉杨腾的温和及体贴。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较大男人主义,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谈不
上地位。所以,玉兰再嫁,实在谈不上感情,也没经过什么深思熟虑,双方只在媒人做
主下,见了两次面,对方年纪已四十岁,身材高大,瘦长脸,头顶微秃,下颚尖尖的,
双颊瘦瘦的,眉毛浓浓的,眼睛深深的,看起来有点儿严峻。不过,玉兰是没资格再挑
漂亮小伙子的,人家肯连三个孩子一块儿娶过去,玉兰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豌豆花的新父亲姓鲁,名叫鲁森尧,据说命里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着军队来台湾的。但他并非军人。在大陆上,据他自己说,是个大
商人的儿子。不过,后来玉兰才发现,他父亲是个打铁匠,他在家乡待不住,糊糊涂涂
来了台湾。来台湾后,当过几年铁匠,沿街叫过卖,由南到北流浪着,最后在乌日这种
小地方勉强住下来。租了间门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卖些钉子锤子剪刀门锁什么的,至
于"积蓄",天知道!连那些钉子锤子……都是赊帐赊来的,另外还欠了左右邻居一屁股
债。玉兰嫁过来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抚恤金拿出来,帮他先清了债。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兰婚后一个月,才从阿婆那儿搬到鲁家去的。那
时,豌豆花六岁,光宗四岁,光美才三岁。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见到鲁森尧。
豌豆花永远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经对她叮嘱了一大堆话:“到了那边要听
话啊,你是姐姐,要照顾着弟弟妹妹啊,听说你新阿爸脾气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别让
你妈伤心啊,家里的事要帮着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气啊,管着弟弟妹妹别闯祸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兰和阿婆合作缝制的。那是初冬的季节,天
气不知道怎么那么冷,她穿的是红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裤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干
干净净。玉兰亲自回乡下来带他们三个去镇上,豌豆花只觉得妈妈瘦了,眼睛里一直雾
蒙蒙的,抿着嘴角不大说话。不过,自从父亲死后,玉兰就常常是这样了。她悄悄伸手
握住玉兰的手,玉兰似乎吃了一惊似的看着她,眼睛里的雾气更重了。进入鲁家之前,
玉兰才对她说了一句话:“见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紧,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寒战。叫爸爸?她小心眼里有点儿乱,她心目
里只有一个爸爸,那个把她当小公主股宠着爱着的杨腾!
她终于被带到鲁森尧面前了。她还记得,当时她左手牵着光宗,右手牵着光美,三
个人排排队似的一列站着,在她面前,耸立着一个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绑着条宽皮
带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长裤管。她顺着裤管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一对锐利的眼光,那眼
光冷静的、深沉的、严苛的盯着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象不会眨似的,竟看得她浑
身发起毛来。
玉兰在后面推着她,轻声说:“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嗫嚅着,叫不出口。
于是,玉兰又去推光宗和光美:“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岁半的光宗,脾气生来就有些倔强,他遗传了杨腾固执的那一面,仰着头,他打
量着鲁森尧,摇了摇他的小脑袋。
“不,"他清清楚楚的说:“他不是爸爸!”
鲁森尧仍然死盯着豌豆花在看,听到光宗的话,他蓦的掉头去看光宗,嘴里发出一
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啊哈!你这个小杂种!"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吓了好大一跳,看到鲁森尧伸手,她以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没想,
就和身扑了过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张着手臂,急促的喊:“不许打弟弟!不许打弟
弟!”
“啊哈!"鲁森尧再大叫了一声,手指钳住了豌豆花那细嫩的胳膊,他把她整个人拎
了起来,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柜台上。豌豆花牙齿有些打颤,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童话
故事里吃人的巨兽。她睁大眼睛,惊愕的瞪着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里带着种无
言的谴责与抗拒。鲁森尧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着,鼻子里哼呀哼的出着气。突然间,他
掉过头去,对玉兰冷冷的、尖刻的说:“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领,连不是自己生
的小杂种,也给带回来了!我看啊,这孩子长得还满象样,说不定可以卖几个钱……”
“不行!"玉兰紧张的叫,跑过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儿,我是
怎么也不跟她分开的!”
“你女儿?哈哈哈哈!"鲁森尧用手捏住了玉兰的下巴,捏紧她,捏得玉兰嘬起了嘴,
疼得直往里面吸气。"你的过去我早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儿?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镜
子,你还生不出这样的女儿呢……”
豌豆花眼看玉兰被欺侮,她又惊又怒又痛了,她大声叫了起来:“放开我妈妈!你
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
一时间,阿婆叮嘱的话完全忘到九霄云外了。同时,她看到泪水从玉兰眼中涌了出
来,那被掐住的面颊整个凹进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没有思想的余地,她就近抓住
了鲁森尧那铁腕似的胳膊,又摇又扯,叫着:“不许打妈妈!不许打妈妈!”
“啊哈!"鲁森尧又"啊哈"起来。在以后的岁月中,豌豆花才发现这"啊哈“,两个
字是暴风雨前的雷响,而在鲁家,暴风雨是一天可以发生许许多多次的。“你这个鬼丫
头,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许两个字!我就打你妈,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
说着,他毫不犹豫的,劈手就给了玉兰一个重重的耳光。
光美吓得大哭起来了。
豌豆花无法思想了。从小,她在悲剧中成长,但,也在"爱"中成长。她的世界里从
没有鲁森尧这种人物。她昏乱而惊恐,小小的心脏,因刺激和悲痛而狂跳着。然后,她
毫不思索的,俯下头去……因为她正高坐在柜台上,鲁森尧的手就在她的脸旁边……她
张开嘴,忽然间就用力对鲁森尧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齿尖利的咬着那粗糙的
皮肤,由于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肤,也因此,这一咬竟相当有力。
鲁森尧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声,抽出手来,用手背重重的对豌豆花挥过去,
豌豆花从柜台上直摔到地上来了,膝盖撞在水泥地上,手撑在地上时,又被一根铁钉刺
伤了手掌,她摔得七荤八素。耳中只听到光美吓得杀鸡般的尖声大哭大叫。而小光宗开
始发蛮了,他用脑袋对鲁森尧撞了过去,嘴里学着姐姐的句子,哭着叫:“你这个坏人!
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
一时间,室内又是哭声,又是叫声,又是鲁森尧的怒骂声,简直乱成了一团,有些
人围在店门口来看热闹了。鲁森尧的目标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
水泥地上摔,玉兰吓坏了,她哭着扑过去抢救,死命抱住了鲁森尧,哭泣着喊:“你打
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们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
鲁森尧用脚对玉兰踹过去,玉兰跌在地上了。同时,鲁森尧也显然闹累了,把小光
宗推倒在玉兰身上,他粗声的吼着叫着:“把他们统统给我关到后面院子里去,别让我
看到他们!我鲁森尧倒了十八辈子霉,讨个老婆还带着三个讨债鬼!把他们带走!带走!”
“是!是!"玉兰连声答着,从地上爬起来,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
"我们到后面去!我们到后面去!”
“让他们在后院里跪着!不许吃晚饭!"鲁森尧再吼:“你!玉兰!”
玉兰慌忙站住。
“你给我好好弄顿晚饭,到对面去买两瓶酒来!不要把你的私房钱藏在床底下!这
几个小鬼,今天饶了你们,明天不给我乖乖的,我剥了你们的皮!”
玉兰慌慌张张的带着三个孩子,到屋子后面去了。
鲁家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后面有两间小小的卧房,一间搭出来的厨房和厕所。玉
兰早已把一间卧房收拾好,放了张上下铺给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张小床给光宗睡,室
内就再无空隙了。但是,这第一天的见面后,玉兰硬是不敢让孩子回房间,而把他们三
个都关在厨房外的小水泥院子里。她只悄悄的对豌豆花说了句:“带着弟弟妹妹,让他
们别哭。我去做晚饭,等他吃饱了,喝醉了睡了,就没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
看着豌豆花。
豌豆花含泪点点头。
于是,他们姐弟三个被关在小院里。那是冬天,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说不出有
多冷。豌豆花找了个背风的屋檐下,坐在地上,她左边挽着光宗,右边挽着光美。把他
们两个都紧揽在怀里,让自己的体温来温热弟妹们的身子。玉兰抽空跑出来过一次,拿
了条破旧的棉被,把他们三个都盖住,对豌豆花匆匆叮咛:“别让他们睡着,在这风口
里,睡着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经抽抽噎噎的快睡着了。
于是,豌豆花只得摇着光美,低低的说:“别睡,光美,姐姐讲故事给你们听。”
“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光宗说。
“好的,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豌豆花应着,心里可一点谱都没有,爸爸说过三只
小熊的故事,说过小红帽的故事,说过狼外婆的故事,说过司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
事……
就没说过什么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么睡美人,什么白雪
公主之类的。但是,她必须诌一个王子杀魔鬼的故事。于是,她说:“从前,有一个王
子,名字叫杨光宗,他有个妹妹,名字叫杨光美……”
“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聪明的接了一句。
“是的,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应着,不知怎的,喉咙里就哽塞起来
了,鼻子里也酸酸的。一阵风过,小院外的一棵大树,飘下好多落叶来,落了光美满身
满头,她细心的摘掉妹妹头发上的落叶,冷得打寒颤,光美的鼻尖都冻红了。她把弟妹
们更搂紧了一点,用棉被紧裹着,仍然冷得脚趾都发麻了。"那个王子很勇敢,可是,他
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不是,"光宗说:“是他爸爸被大石头压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说不下去了。她拥着光宗的头,泪珠滴在光宗的黑发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们这三个小姐弟就这样蜷缩在鲁家的后院里吹冷风。前面
屋里,不住传来鲁森尧那大嗓门的呼来喝去声,敲打碗盘声,骂人骂神骂命运骂玉兰的
声音。
最后,他开始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来,这种歌是豌豆花从没有听过的。她在以后,才
知道那种歌名叫"平剧",鲁森尧唱的是"秦琼卖马"。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前面屋里终于安静了。
玉兰匆匆的跑出来,把冻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里,先在厨房中喂饱了他们。豌豆花
帮着玉兰喂妹妹,光美只是摇头晃脑的打瞌睡,一点胃口都没有。玉兰焦灼的摸她的额,
怕她生病。然后,给他们洗干净了手脸,把他们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后,豌豆花仍然没有睡,因为玉兰发现她的膝盖和手心都受了
伤,血液凝固在那儿。她把豌豆花单独留在厨房里,弄好了两个小的,她折回到厨房里
来,用药棉细心的洗涤着豌豆花的伤口,孩子咬牙忍耐着,一声都不哼。凝固的血迹才
拭去,伤口又裂开,新的血又渗出来,玉兰很快的用红药水倒在那伤口上。豌豆花的背
脊挺了挺,从嘴里轻轻的吸口气。玉兰看了她一眼,不自禁的把她紧揽在怀中,眼眶湿
了起来。豌豆花也紧偎着玉兰,她轻声的、不解的问:“妈妈,我们一定要跟那个人一
起住吗?”
“是的。”
“为什么呢?”
玉兰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说:“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么叫"命"。但是,她后来一直记得这天的情形,记得自己走进鲁家,
就是噩运的开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从恶梦中惊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
边,轻拍着她,学着玉兰低唱催眠曲:“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
大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