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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飞花 5
送交者: 种瓜且得豆 2003年07月30日18:46:36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第三章 李宁明的故事

  开运元年的时候,李宁明刚满九岁。那一年的十月是一个奇异燥热的季节,在他的印象
里,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寒风已经十分凛冽,第一场雪也一定已经下过了。但那一年却完全
不同。
  御花园中的鲜花在十月的暖阳中又一次开放,宫娥们也仍然穿着薄可鉴人的衣服,在花
丛中嬉戏。这样奇异的回暖使他不由地烦燥,最近几天总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笼罩在他的
心头,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不同寻常的气候也仿佛正在印证这种预兆。
  他便独自爬上内城的城墙,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流,那些来自东方和西方的人们,还
将继续他们在丝路上的旅程,这里只是他们的一个驿站。丝路的冬季是贸易季节的开始,但
今年不同寻常的气候却给西行的人们带来许多不便。
  他想起今天汉人师傅刚教过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胡天八月即飞雪”,他知道胡天
指的就是这里,汉人师傅说,许久以前,这里是汉人统治的。
  他虽然才九岁,却不得不同时学习几国的文字,还包括他的父亲命人创造的夏文,有的
时候他的母亲会向父亲抱怨,认为一个小孩子学习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太为难了。但他的父
亲却认为,作为未来的皇帝,他必须得学会这些。他并不觉得为难,他喜欢那些来自各地的
书籍,这使他看见了一个不同于西夏的世界。
  城外烟尘滚滚,远远地有一骑人马向兴庆府靠近,李宁明凝神望着那骑人马,他不记得
他的父亲曾命令军队调回兴庆,是什么人来了?
  “你知道那是谁吗?”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李宁明回过头,来自汉地的道士路修篁一身墨青的道袍,衣袂翩然,俏然立于他的身后。
他并不喜欢这个道士,他从汉地带来了炼丹之术,因为成功地使一只小白兔起死回生,而受
到父亲的宠信。他的父亲便在宫中划出一个地方,专门为这个道士造了一间丹房。但李宁明
却觉得这个道士目光邪异,行事诡秘,经常会悄无声息地出现,他总是觉得路修篁另有所图,
并非只是炼丹那么单纯。
  “我不知道,可能是蕃王来朝拜我的父亲吧!”
  “是吗?你这样认为?”路修篁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如果我猜的不错,来的人
是你的舅舅。”
  李宁明疑惑地注视着路修篁,那队人马的服饰颜色是淡蓝色的,那正是卫慕家族的颜色。
难道他的舅舅有什么急事一定要引兵回朝吗?
  在离城不远的地方,人马停下扎营,李宁明看见几骑率先向兴庆奔来,为首的一人身材
魁伟,满脸络腮,正是他的舅舅卫慕山喜。
  一股不详之兆忽然涌上心头,他虽然才只有九岁,却隐隐知道将有事发生。
  青衣道士路修篁微笑对李宁明说:“太子爷,我看你得回宫里去了,最近两天怕是有大
事要发生。”
  李宁明冷冷地横了道士一眼,“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很喜欢我朝有大事发生吗?你
是不是根本就是宋人派来的奸细?”
  青衣道士笑了笑,十月艳阳下他的神采有如神仙一般飘然出尘,但李宁明却从心底里厌
恶这个面如冠玉的道士,这道士一切廻异于常人的举动只是更加增添他的厌恶。“太子爷如
果不信,何不回宫一看,便知分晓。”
  “妖言惑众的臭道士!”李宁明在经过路修篁的身边时低声嘀咕了一句,“总有一天我让
父皇杀了你!”
  国相张元远远地站在宫墙下,他的目光看起来奇异而暧昧,当他看见李宁明的时候,忽
然高声说:“太子殿下,你快到大殿去吧,你的舅舅来了。”
  然而他的舅舅却并没有进城,皇宫里每个人的神色似乎都十分冷竣,李宁明从他们的身
边经过,听见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卫慕山喜来了,他来干什么呢?”
  卫慕山喜来了,他来干什么呢?

  在以后的几年中,李宁明一直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记忆是一件恼人的东西,它总是
对一些令人厌恶的过往纠缠不清,尤其是某些想要忘记的事情总是能清晰地出现在记忆中,
甚至是一些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也不会被轻易忘记。
  在开运元年的那一天,李宁明在大夏的皇宫中被几个宫监捆挷着送到了皇城的城门上,
他的父亲早已经站在那里,他看见自己的祖母,也就是他父亲的亲生母亲卫慕氏,还有自己
的母亲卫慕氏,她在婚前是父亲的表妹,也同时被捆挷着站在城门上,状出待宰的动物。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的母亲头发散乱,脸上的胭脂却红的耀眼,眼神惊慌失措,他
觉得他母亲现在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象一个高贵的皇妃,仿佛比一个平民的女子还要不如。
  而他的父亲李元昊则站在他的祖母身旁,手里拿着钢刀,刀锋就放在他祖母的脖子旁。
城下卫慕山喜带领的军队与城上的人遥遥相对,气氛仿佛一触即发,然而李宁明却有一种感
觉,他觉得这只是一场游戏,就象是他一直与宫监玩过的那样。
  贺兰山的雪经过了一个夏季仍然没有完全溶化,高耸的山顶在艳阳下清晰可见,许多年
以来山顶的雪峰一直是那样,冷漠而超凡地覆视着世人。
  “卫慕山喜,你马上退兵,如果你再靠近一步,我就会杀死你的姑姑,然后杀死你的亲
妹妹,最后是你的外甥。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妄想叛乱,真是罪该万死。”
  他听见他的父亲对他舅舅说的话,他想,如果舅舅真不退兵的话,他的父亲会不会真地
杀死他呢?他转过头去看他的父亲,在那样一双阴鸷的眼睛里,他清楚地看见了一丝残忍的
光芒。也许会吧,如果舅舅真地不退兵,他相信他的父亲会那样作。
  他听见他的祖母嘤嘤地哭泣声,他看见她白肥的脖子因为害怕而不停地颤抖,他的祖母
低声咒骂,“你这个天杀的畜生,我真是生错了你,拿你娘的命当挡箭牌,畜生,你总有一
天不得好死。”
  卫慕山喜微微冷笑,“嵬名元昊,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那是你的亲娘,却只是我的姑
姑,你真得会杀死她吗?”
  城下的士兵又向前进了一步,李宁明看见他父亲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切向他祖母肥胖的
脖子,卫慕氏长声惨叫,鲜血从她脖子上的创口中喷射而出,溅在不远处李宁明的脸上,他
吃惊地看着他的祖母,心里惊慌失措,他想,他的祖母要死了。
  但她却没有死,她大声尖叫着对城下喊,“山喜,你快退兵吧,这个畜生真地要杀了我,
你快退兵,念在你小时候我照顾过你的情分上。”
  卫慕山喜犹疑不定,城上卫慕氏大声呻吟,而李元昊手中的刀却仍稳稳地架在她的脖子
上。终于卫慕山喜长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城外的士兵就地扎下了营寨,却并没有退兵的
意思。
  李元昊微微冷笑,命人将他们三人挷在城楼的柱子上,李宁明看见他祖母的血一直在不
停地流,他忍不住说:“父皇,祖母还在流血,你让人给她治治吧!”
  李元昊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却转身离开了城楼。
  那血便一直流,向李宁明的脚下流去,这使他慌恐不安,他自小就讨厌流血,他踮起脚
尖,想逃避那些鲜血,然而越来越多的血却终于濡湿了他的鞋,他觉得脚底麻麻的,那些来
自他祖母身体的鲜血使他觉得即恶心又兴奋,却不免有一种凄怆之情,在他父亲的心里,难
道只有皇权是最重要的吗?
  祖母仍然在大声呻吟,李宁明低声问:“奶奶,你很痛吗?”
  他的祖母却没有回答他,他听见在他祖母的喉咙中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声,他知道他祖母
骂的人是他的父亲。而他的母亲却只是在一旁隐泣。
  当夜晚来临后,他祖母的咒骂声终于越来越小,以至于慢慢消失,而鲜血也不再流下去,
他母亲的哭泣声便越来越大,这使他心烦意乱,他忍不住说:“母妃,你在哭什么?祖母她
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骂了?”
  他母亲哭泣着说:“宁明,你的祖母已经死了,她是被你的父亲亲手杀死的,他真是一
个没心没肝的人,实在是太残忍了。”
  李宁明想了想,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死了?那就找路修篁吧,他不是能起死回生吗?”
  他的母亲吃惊地看着他,他看见她母亲眼中慢慢地累积起一丝忿怒之色,终于她尖声咒
骂:“你这个畜生,和你父亲一样,根本就不是人。为什么让我生了你这个畜生?你们李家
的男人都是豺狼,都没有心肝。”
  他不知道他的母亲为什么那么生气,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他想,死了也好,免得每
天不停地在唠叨。
  夜色深了后,野利家族的援兵终于到来了,他们在城外与卫慕家的人展开决战,李宁明
高高地站在城楼上看着黑夜中这场战争。双方奇异地没有发出呐喊,也没有擂鼓的声音,于
是兵器砍入血肉之躯的声音便异常的清晰,李宁明觉得他象是在看一出来自宋国的木偶戏,
有些人倒下了,而另一些人象是疯子一样逢人便杀,逢人便砍。
  杀人,也许是一件很令人兴奋的事吧?
  在天亮的时分,战争结束了,卫慕山喜被活捉,功臣是野利遇乞,他号称天都大王,常
年驻扎在天都峰。
  李宁明终于被人从城楼上放了下来,他觉得疲倦而无趣,他祖母毫无生机的身体被人抬
了下去,他想,难道她真地死了吗?

  在越过天山以后,我的思绪开始变得纷乱不已,许多曾经遗忘了的事情开始象一个阴谋
一样慢慢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想起了童年时见到的那个老和尚,想起了烟雾氤氲下他诡
异的笑脸。
  我便时时陷入深思,努力地回忆一些事情,我觉得到敦煌来的目的已经不被我所掌握,
有一种魔力在招唤着我,使我急切而茫目地向往着这个地方。我已经忘记了我最初为何要来
这里,我开始相信那是命运的一个圈套。
  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觉了我的异样,他仍然每天与我形影不离,亲密如情侣。但在他看我
的眼神中,我发现了一丝探究的意味,我想他必是发现了我日渐焦燥不安的心情,但他却只
字不提。这使我非常恼怒,他真是一个十分无趣的男子。
  我仍然每日坚持在睡前阅读那本叫西夏秘史的敦煌藏书,一千年前的往事慢慢地进入我
的思想,我便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地方,那里风光秀丽,水草风茂,许多牛羊自由自
在地在草原上奔跑,我想这里大概是蒙古的某个地方吧!
  不远处有一座雄伟的高山,山间云雾环绕,有一处山庄就座落在山间,有如仙境一般虚
无飘缈。
  我想一个人在梦中总是能作一些平时不能作到的事情,于是我便能迅速地靠近那个山
庄,完全没有任何身体的障碍。
  然后我在山庄里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一身白衣翩然,那一天的清晨,我看见他
独自站立在山间,神情迷惘而寂寥,我便不由自主地走到他的身边,一种熟悉的感觉使我觉
得这人我一定认识,却无法知道是在什么时候。
  我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看见了我,却仿佛并不曾见,“这里是天都峰,是野利遇乞的地方。”
  野利遇乞?这个名字我听见过,我记得在西夏秘史中曾经记载过这个人,他成功地平息
了卫慕氏之乱,而且他还是李元昊的正妃野利氏的哥哥。
  “从我九岁开始就一直住在这里。”
  我看见他落寞的神色,心里便不由隐隐的疼痛,他的心情我感如身受,我不知道为何会
这样,也许在梦里有许多事情是无法解释的。
  “你不喜欢住在这里?”
  少年人回过头,他的目光淡然地穿过我,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我不喜欢这里,我是大
夏的太子,本来应该是在皇城兴庆府的。可是这六年来我一直住在这里,从未回过兴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兴庆呢?”
  少年淡淡笑了笑,“因为我是李宁明,我是卫慕氏的儿子,你知道吗?六年前卫慕氏叛
乱,虽然被野利氏成功地平息,但是我的父亲已经不再相信我。他看我的眼光就象是在看我
的舅舅,他以为总有一天,我也会象我的舅舅一样背叛他。”
  “其实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又怎么会背叛他呢?”
  少年人转身凝视着我,“你说,一个儿子会不会背叛他自己的父亲?”
  我愣了愣,这个问题真是难以回答,一般人都不会那样作,但历史证明,总是会有几个
例外。我说,“时间会证明一切,如果你的父亲不相信你,你就多作一些事情,让他开心,
让他相信你。”
  少年人冷笑了一声,他淡淡地说:“我还能作什么?我连我的母亲都杀了,他还是不相
信我,我还能作什么呢?再下去,我只能杀死自己,也许那样他就再也不会怀疑我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我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说你连你的母亲都杀了?那是什
么意思?”
  “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说,为了让我的父亲相信我,我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谁让
她姓卫慕,所以她只能死。”
  少年人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她死的时候一直在不停地咒骂我,她说我和我的父亲一样
会不得好死,其实谁又想活下去,死了也好,死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哑口无言,这样一个清雅出尘的少年人竟会是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人,
这真让我吃惊,看来人的外表真是很有迷惑的作用。
  我说:“弑母是大罪,我觉得你可能真会不得好死的。”
  少年微微笑了笑,他的笑容竟有些欢畅,他神秘地看着我,说:“如果弑母的人真会不
得好死,那么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也会有那样的下场,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少年微笑着回答:“那人就是我的父亲,他也会不得好死。”
  我目瞪口呆,好吧,我一定是到了一个疯狂的地方,少年李宁明欢畅的笑容使我认为他
对他父亲的仇恨已经超过了对自己生命的眷恋,看来他一定是十分痛恨他的父亲。
  但这少年却奇异地吸引了我,我不由地跟着他向山庄深处走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地
看见了我。我觉得我用一种奇异的状态存在,仿佛那并不是我,而只是一种思念而已。
  我看着他熟悉的步伐,知道这条路他一定已经走过了许多次。然后他停在一个小楼的后
面,伸出手轻轻刺破了窗纸,他伏在窗边仔细地向里面偷窥,我站在他的身后,虽然没有刻
意去看,却能清晰地看见屋内一个正在沐浴的成熟妇人。那女子妖治而美丽,身材丰满却不
失匀称,李宁明贪婪地看着她,在他的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欲望。
  我便忍不住问他,“那是谁?”
  李宁明轻声答我,“没藏氏,她是野利遇乞的妻子。”
  “你喜欢她?”
  “是,她是夏国第一美女,没有人不喜欢她。”
  我忍不住笑了,这算什么审美观,这样也算第一美女?也许古人的对美的看法真的与今
人不同吧。
  屋内的女子用夸张的动作沐浴,我猜测其实她早就知道有人在偷看她,这妇人定是十分
淫荡。李宁明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我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冲进去,但他却终于没有。后来他
长长叹了口气,忽然失去了兴致,他离开了那个小楼,向山的南方眺望,那里是宋国的地方。
  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必须得作点什么,我必须得让我的父皇想起我来,不知道我作什
么最能让他开心?”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忽然脱口而出,“杀了野利遇乞,我猜你父皇现在最想作的事情
就是杀死他。”
  李宁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说:“你怎么知道?这是一个秘密,虽然我心里有数,但
是要杀野利遇乞却并不容易,他是我朝重将,又有战功,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借口是不可能杀
死他的。”
  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受控制的从我的口中说了出来,我想起曾经看过的西夏秘史,其中
有一段情节就是记载野利遇乞如何死在李宁明的手中的。我说:“听说宋国的种世衡早就想
杀死他了,你何不与他联系一下?”
  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我不知道我看见的东西只是因为日有所思,所以才夜有所想,还
是我确实到了某个地方,见到了某个人,但我却奇怪的成了凶杀的教唆犯,多奇异的经历啊!
  我看见与我同床而卧的人幽深的双眼,他真是令人厌恶,连睡觉也不放过我,我忍不住
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喃喃地诅咒,“讨厌的人,我真想立刻杀了你。”
  他笑了笑,“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这话使我哭笑不得,这人为什么永远是那么令人讨厌的一幅嘴脸,只在当他注视那朵水
晶花时,还会有一点点认真。我便忽然问他:“你喜欢的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她是不是和我
长得一样?”
  有一忽我觉得他的目光变得蒙胧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过了半晌才答,“也许吧,
谁知道,其实我早就忘记她了,那个女子,我想她已经消失在天边,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李宁明第一次遇到钟世衡是在一个春日的午后,那一天是十五,他陪着没藏氏到环州城
外承天寺烧香。
  没藏氏虔诚地信仰佛教,她总是在初一、十五定时到寺里烧香,而野利遇乞对这种习惯
嗤之以鼻,因此每月两次的陪同烧香任务,就自然而然落在了李宁明的肩上。
  他总是骑一匹汗血宝马,跟在没藏氏的马车旁,有时候没藏氏会掀起轿帘对他微微笑笑,
李宁明就会觉得十分满足。他想,其实他真地很喜欢这个女子,就算她是舅父的女人。  
  野利将军律已甚严,即使是将军夫人出行,也并没有什么侍卫跟从,何况李宁明也是一
个值得信任的人,他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经文武全才,那得益于自小的严格训练,为了成
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确已付出了很多代价。
  在承天寺的时候,李宁明照例在殿外等候,往来的香客络绎不绝,有来自宋国的,也有
来自西夏的,这里是两国的边境,因为双方驻守的将领都是德高望众,这几年还算太平,民
间的交往也就变得频繁起来。因此他也并不担心会出什么事情,便在一旁与一个晒太阳的和
尚聊天。
  忽听得殿内传来惊呼声,他吃了一惊,立刻奔回大殿,却见一个黑衣蒙面人已胁持了没
藏氏,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侍女看见他奔回殿内立刻大声呼唤,他注视那黑衣人,却不敢轻
举妄动。
  只试图以言语稳住那人:“好汉,不知道你为何要劫持我家夫人?”
  黑衣人微微冷笑:“因为她是野利遇乞的女人。”
  李宁明愣了愣,看来黑衣人是早有预谋,“不知好汉与我的舅父有什么仇恨?”
  黑衣人冷冷回答:“七年前,宋夏之战,野利遇乞杀死我国士兵逾万人,我的两个哥哥
都死在那场战争中,我与他仇深似海。”
  李宁明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两国交兵,死伤在所难免,这是战场上的事情,你何不
在战场上见个分晓?更何况我的舅母只是个女流之辈,与战争完全无关,你劫持她全无道
理。”
  黑衣人冷笑:“不错,她确是与战争无关,但是我根本无法接近野利遇乞,更何况这两
年来两国休兵已久,我的大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所以我只能想出这一个办法。如果
你想让她活命最好不要拦着我,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李宁明皱了皱眉,“可是,就算是你劫持了她,也未必就能见到我的舅父,我们党项人
一向认为女子只是衣履,决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涉险的。”
  黑衣人说:“你不用试图说服我,我决不会放了她,如果野利遇乞不肯救他的女人,我
就先奸后杀了她,再把她的尸体一丝不挂地挂在环州城头,我看野利遇乞还有什么面目面对
天下人。”
  李宁明皱眉不语,他抬头看了没藏氏一眼,没藏氏似乎惊慌失措,紧张地盯着自己。他
叹了口气说:“你何不放了她,我作你的人质,我是大夏的太子,如果我被你抓住了,野利
将军一定不会不顾。”
  黑衣人迟疑地看着他,追问了一句,“你是夏国的太子?”
  李宁明微微点头,虽然才十五岁的年龄,他的目光中却已经有了一丝尊贵之气,气度也
自然不凡,黑衣人犹疑不决地凝视,心里想必已经开始松动。谁知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忽
然插入,“你不用作他的人质,今天谁都不必作他的人质。”
  李宁明转过头,一个二十几岁身着锦衣的年青人正在慢慢进入大殿,他的目光温和而睿
智,前额宽广而洁净,自然带着一种沉稳和令人信服的气质。
  李宁明躬了躬手,询问:“阁下是?”
  那年青人微微含笑,“在下环州知州种世衡。”
  李宁明心里暗惊,原来这人就是一直阻碍野利将军南进的人。
  那黑衣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他显然没想到种世衡会来到这里,种世衡淡淡地瞥了那黑
衣人一眼,李宁明忽然觉得他本来温暖如春的目光忽然变得有如刀锋般冷酷,“你还不放了
野利夫人?”
  黑衣人迟疑了许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手中的刀颓然落在地上,种世衡身后立刻走出
两人将黑衣人用绳捆挷带离大殿。
  李宁明走过去扶住没藏氏,没藏氏似乎十分惊怕,依偎在李宁明的身上,种世衡微微含
笑,甚是谦和多礼,“在下律下不严,让野利夫人受惊了。”
  李宁明抬起头,刚刚还有如刀锋般的目光又变得春日般的温暖,他心里暗惊,怪不得舅
父一直说这个种世衡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将野利氏送至僧房休息,李宁明与种世衡便到附近的酒楼喝酒,两人虽然是不同国的人,
却相谈甚欢,李宁明不由自主对这年青人生出好感,他觉得这个年青人拥有的智慧似乎已经
超出了他的年纪很多,一直到下午两人才依依而别。
  李宁明回到僧房,他敲了敲门,里面却没有人回答,他心里暗惊,难道没藏氏又出事了?
推开门进去,却见没藏氏半倚半躺在僧塌上,媚眼如丝,挑逗地看着自己,他心中暗惊,尴
尬地立在原地,不知道是退出去地好,还是走进去地好。
  没藏氏却轻声说:“进来啊!你怕什么?”
  傍晚时分终于回到了天都山庄,但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今天发生的事情,只推说
在集市上逛久了,因此回来得晚了。
  自那以后,李宁明就开始了私下里与种世衡的来往,他觉得那一天是他的生命的另一个
转折,他在那一天了认识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也在那一天里得到了没藏氏。
  他觉得那是他们三人的秘密,后来仿佛提前约好地一般,每逢初一十五,李宁明必与没
藏氏同种世衡在环州城里私会,他们有时饮酒,有时猜玫,有时两人会找数名歌妓陪伴。没
藏氏却对此并无嫉妒之心,她总是含笑看着他们,偶而会用手指戳戳李宁明的额头说:“你
这个小色鬼。”
  这样的日子在李宁明看来大概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有的时候他忍不住会想,现在的
日子那样快乐,是否就不必回到兴庆去了呢?但很快作为未来帝王的使命不使他打消了这个
念头,如果可能,还是要不择手段地重归太子之位。
  后来有一日,种世衡终于说起了一件事,他问李宁明,“你为何一直住在天都山,却不
返回兴庆去?”

  我想我清晰地看见了李宁明对那名姓没藏的女子的痴恋,在西夏秘史里记载着他利用那
名女子偷得了野利遇乞的金弓,并且由种世衡作证,成功地制造了野利遇乞私通宋国的证据,
因此帮助李元昊铲除了这员大将的过程,但是在这个过程外,我却觉得他对那女子的感情并
不单纯只是在于利用。
  我看见他与这名女子燕好的整个过程,那是他成为男人后所接触到的第一个女人。
  然后他已经成功地杀死了野利遇乞,回到兴庆,但他并没有预想中的快乐。我觉得其实
他比在天都山的时候落寞了很多。
  他经常独自坐在丹房中,望着丹炉的火焰,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不言不动。我问他:“你
为何那么惆怅?是因为想起了那个妃子,你把她投入了火炉中的那个吗?”
  李宁明迟疑地看着我,“你说的是谁?”
  我叹了口气,这人怎么可能那么无情?他刚刚杀死一个妃子不久,难道就已经忘记了
吗?
  我说:“你现在已经回到兴庆了,还有什么事不开心吗?”
  李宁明叹了口气,他说:“你还记得种世衡吗?你叫我去找的那个人。”
  我说:“记得,听说他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
  李宁明垂下头,“他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其实我很喜欢他。我觉得在我见到他的第一眼
时就已经很喜欢他了,只是我总是觉得他与我接近根本就是另有目的,我现在甚至怀疑那个
黑衣人就是他派来的。”
  李宁明叹息着说,“你知道吗?原来种世衡早就认识没藏氏,我怀疑他与她之间关系并
不那么简单。现在我在怀疑我与种世衡设计陷害野利将军的整个过程根本就是他在利用我。
那时候他说如果我杀了野利将军,我的父皇一定很高兴我帮他铲除异已,我就可以回到兴庆
来了。而没藏氏,我不知道她在这个计谋中充当什么角色,也许这个计策是她想出来,再假
手种世衡告诉我的吧!”
  我微微冷笑:“那个淫贱的女人,我真不明白你为何那么喜欢她?”
  他闻言目中涌起了一丝怒意,但终于那丝怒意变成了深切的无奈。“我明知道她是怎么
样的一个女人,但是我却忍不住喜欢她,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除了她外,别的女
人根本无法让我注意。”
  我更加冷笑:“可惜,她马上就要成为你父皇的妃子了。”
  李宁明苦笑了笑,“我听说没藏早就与我的父皇私通,现在我常想,当初并不是我利用
了她,而是她利用了我。在卫慕之乱后,她立刻将我接到天都山暂住,我想那其实也是父皇
的意思。后来每一件事情的发生,我总是觉得并不是我自己的意图,我被人一步步牵引,走
向一个目标,而一切都早就安排好了,我只是那个被安排了去执行的人。”
  我抬头看着李宁明,发现岁月的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
  “听说没藏的女子在婚前就与我的父亲相识,我的父皇真是一个伟大的人,他在许多年
前就安排好了几年以后的事情。”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悲伤,我想没藏氏也许并不该归我所有,我只是想回到兴庆,只要
回到这里,我就仍然是大夏的太子,谁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我微微冷笑,“什么叫谁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有一个人能改变,你的父亲,只要他一
句话,你就会失去一切。”
  我觉得李宁明奇异地对女子失去了兴趣,这对于一个象他这样年纪的人是不可思议的,
但他却仿佛越来越清心寡欲,每日只是研究一些炼丹之术。他已经不再象童时那么厌恶那个
名叫路修篁的道士,却反而与他亲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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