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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江畔杜鹃红
送交者: poohtiger 2003年08月08日18:45:28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座落在新安江畔,黄山脚下的古城歙县,曾是我多年以来念兹在兹,梦萦魂牵的地方。在父亲的口中,那里有漫山遍野的杜鹃,孩子们会把花一朵朵串起来,带在身上,挂在门上;在亲戚的口中,那里有一片片香得醉人的腊梅林,亲戚曾独坐林中和着梅香吹箫。我本人自出生后不久曾在那里度过近三年的时光,五岁时又曾随父母一同探访。之后二十余年,竟一直没有机会重游故地。童年的记忆是支离残缺的,然而却是那样美好,它一遍又一遍地打动我,使故乡成为我心目中的圣地。

这次我回国探亲,终於有机会一偿心愿。知道我要去歙县,远在H省的父亲特地赶去上海接我,并伴我一同回乡,一来给我做翻译兼向导,二来也探望一下尚在歙县的年事已高的祖父祖母。


火车从上海出发开往屯溪。正值清明时分,远方的美国东部积雪尚未消融,这里却已是草长莺飞的江南三月天。我隔窗贪婪地观望窗外的风景。那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那绿树丛中开得茂盛灿烂的一串串紫色泡桐花,都是我已久违了的风景。

黄昏将至,车厢里暗淡下来。故乡离我渐行渐近了。关于故乡的支离破碎的记忆,又一点点浮现出来。


在故乡的最初三年, 没有给我留下一点印象。只依稀记得三年之后,父亲一路带我换车换船地赶回H省的家中。回到家,父亲教我的第一件事是“开灯”,“关灯”,因为在歙县的那个小山村,我是不知道电灯为何物的。

多年以后,遇到一个当年的玩伴,从他口中才隐约知道一点我当年的情形。那是个一口土话的很纯的男孩,他将去大学修课,知道我亦就读于那所大学,曾经多方打听我。还没有见到面的时候,就开始一封封的给我写情书。他后来解释说,那是由於对我儿时的深刻记忆。他说:“你那时真可爱,又爱唱又爱跳的,全村的孩子都喜欢你。” 又说, “你很小就特别懂事。不到一岁时,就随村里的孩子一道,去跟邻村的孩子打架。要是我们村的孩子赢了,你就又笑又跳,要是邻村的孩子赢了,你会难过一整天。”

他说的都已无从考证,但我清楚地记得我五岁时回乡,村里的小伙伴去江边迎接我的盛况。

还记得我随父母坐上那条摆渡的小船。那是条两头尖尖的带蓬船,船身很宅,只容得下五六个人挤挤挨挨面对面地坐着。行李放在船的两头。船夫两人,一人撑篙,一人划桨。水色苍茫,桨声矣+欠乃。小小年纪的我心惊胆颤地坐在船中,一面看船夫长长的竹篙划出一片片白色的水花,一面猜测着这江水该有多深,担心着船会不会翻掉。

不知过了多久,船到岸了。还没跨过船舷,就听见前面七七八八地喊着我的名字,一声高一声低的。抬眼一看,岸上蹲着站着二三十个孩子,热切地望着我。那些孩子似乎都比我大,有男孩有女孩,还有扎着长辫子的姐姐背着小弟弟,我却一个也不认识了。我心里充满着感动,但并没有放慢脚步,一面打量他们,一面牵在母亲手里走从他们身边走过。


那时候,姑妈和小叔都未成家,与祖父祖母住在一起。我很快就缠上他们,连爸妈都不要了。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会跟姑妈一起到江边洗衣服。江边的浅水里时时会有柳叶一般的小鱼儿,水底岸边有无数的小贝壳和被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小石子。我摸一阵鱼,再拣一阵小石子。鱼是从来都捉不到的,小石子却每回总是装满一手帕。玩累了,抬起身呆呆地看姑妈,看她把衣服一件件摊到砧石上,用木杵一下下地捶击。。。

小叔是当地的能人,吹拉弹唱无所不会。更兼一身好水性,能在江里空手摸鱼。他曾告诉我,看到江中一片黑压压的,就知道有鱼了,这时候一个猛子扎下去,一阵潜水,十有八九不会落空。因为是冬天,我很遗憾地没有机会见识小叔的水性。

我的父母很严厉,但在那里也不得不由着亲戚们,对我百依百顺。有一回天晚了,小叔不在家,大人们说他去公社参加演出了。我便不依不饶地不肯睡觉,一定要小叔回来。姑妈没奈何,只好答应带我去找他。不记得我们怎么上路,也不记得那条路走了多久,只记得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伏在姑妈背上。姑妈一手从背后托着我,一手举着火把。山路崎岖,我在姑妈背上颠簸着,又沉沉进入梦乡。

到公社之后是姑妈把我摇醒的。我看到小叔和其他几个人一起拉着胡琴。但我困得不行,只迷迷糊糊听得姑妈嗔怪道,吵了半天要叔叔,见到叔叔了又。。。,便又睡过去了。


很奇怪,我的记忆中却没有祖母的影子。但我知道,是她从当时与父亲两地分居的我母亲手里接过了我。她用羊奶喂我长大。她一针一线给我缝制每一件衣服。她很想我,但再也不可能看我一眼了。多年前她得了严重的青光眼,因救治不力而双目失明了。

想到祖母,我的眼中便有些湿润。


火车是临晨四点左右到达屯溪的。途经举世闻名的黄山,没有理由不去探访一下。我和父亲坐旅行社的车自屯溪到达黄山脚下,又坐缆车上山下山,中间在西海宾馆住了一夜。黄山的美是超尘脱俗的。虽然听过太多的溢美之词,我仍然惊叹于黄山的万千气象。没看到云海也没看到日出,却在观日出的景点看到匍伏在岩石上的一只母猴怀抱着小猴。下山的时候,在缆车上看到电影“卧虎藏龙” 中那样蓊蓊郁郁的竹林。当电缆向那竹林扑身而去时,我感到自己也成了腾挪于竹梢上的侠客。

从黄山回到屯溪已是下午,之后由旅行社的人出面叫一辆出租车送我们去歙县。公路的修成大概是十年以内的事,以前是要走几十里山路的,或者坐车到江对岸,再雇人摆渡过江。我坐在出租车上,虽然颠簸不堪,却有机会浏览一番诗里画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徽州景观。

终於看到了那种很有特色的徽州民居,那种青瓦白墙,带有玲珑的挑檐的两层小楼。据说那是保存最为完好的宋代风格的建筑。有意思的是,几乎每家每户的小楼上都挂着一条到几条火腿。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腌制火腿的季节,但知道那是天下少有的美味。我小时,老家人会时不时地托人带一条火腿到我父母家中。如今去国离乡多年,每每想起它就馋涎欲滴。

也终於看到皖南的杜鹃了。四月初时候尚早,杜鹃还没能开得满山遍野。但是崖上道旁已有不少一丛丛地绽放了。花色有大红的和紫红的两种。大红的当地称映山红,紫红的叫映山紫,又叫喇痢花。那是很普通的品种,在美国的庭前屋后也常见。但美国的杜鹃大都修剪得齐齐整整,不象这里,在野地里杂草丛中肆意生长,有着勃勃的生机。来此之前,我是从不知道杜鹃能长成像小树一样高大的。


出租车在村口停下来,我和父亲沿着坡路经过两三户人家,便来到祖父母和小叔的居所。亲人们迎出门外,父亲给我一一介绍,这是小叔这是婶子,这是堂弟堂妹。祖父坐在门口晒太阳,有些淡漠迟钝地看着所有的人。在房内的祖母听到声音,一迭声唤着我的小名,小着脚颤颤巍巍地奔出来。那是个九十多岁的身材瘦小的老人,面色黝黑,满头灰白的头发挽了个髻,双眼已经干枯了。我连忙迎上去。祖母口中喃喃道:“布儿回来了?我还说布儿怎么就把奶奶忘了呢。” 一面摸索着抱住我。我禁不住一下子泪流满面!

我陪祖母走到屋中。她问我能不能听懂她的话,我实说,能听懂一点。她便显得很高兴,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说,一阵笑一阵哭的。我只隐约听明白她好像在说我小时候的事。她说,有一次我在她怀里哭个不停,她怎么也哄不住我,於是伤心地说,孩子别哭了,你哭得奶奶心疼啊,奶奶也要哭了,我便奇迹般地住口了。

父亲偶而进来给我们当翻译。最后他终於打断祖母说,别说了吧,你说的布儿都听不懂。祖母孩子气地争辩道,她说她听懂一点。但终於明白我们是无法交流的。她最后对我说,孩子你去吧。你这次来看奶奶,奶奶死了也暝目了。

我走到屋外,这才有时间打量一下四周。房子是拆老屋的木料建的,房檐上刻有精巧的图案,门的两侧贴着已经退色的红纸对联。房前有一小片竹林。小叔老了许多,以至我已经认不出了,精神却依旧健郎。婶子是第一次见,她直短发,穿着朴素干净,五十多岁了,但仍能看出当年的窈窕秀丽。堂妹在县城工作,打扮入时,今天特地赶回家看我们。旁边还有个挺帅的年轻小伙,说是她的对象。堂弟在家务农,这会儿正把上午新采的茶叶倒进支在门外的一口大铁锅里,用铁铲不停地翻炒。茶香四溢,那便是著名的黄山茶了。

家人告诉我,茶叶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除种茶之外,还种稻米,小麦,玉米,蔬菜,养一头猪和几只鸡。家里早已通了电并安了电话,装上了自来水也用上了洗衣机,那江边的砧石和捣衣的木杵早已成为历史了。


黄昏的时候,我看到坡路上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一根竹竿挑着两筐沉甸甸的东西。她看到我便问,是布儿吧?我立刻意识到是姑妈来了。我去帮她提那竹筐,她连忙说,你提不动,让我来。果然,那一筐足有五十来斤。原来是新鲜的竹笋,粗的一头足有碗口大小。很自然地,我一下子回到了当年,又成了那个整天缠着姑妈的小女孩。

姑妈是颇能吃苦耐劳的那种典型的中国南方的乡下妇女。她也是直短发,身材比婶子壮实些。她嫁到十数里外的山区,据说那里景色秀美,物产丰富,但交通颇为不便。姑父是转业军人,回乡后自己买了辆车跑运输。姑妈便一人承担了种田养猪和养儿育女的全部责任。父亲说姑妈家的稻米和蔬菜每年多得吃不完,姑妈的勤劳可知。他们早已盖了新房,装上了很现代的媒卫设施,日子过得颇为滋润。他们的两个女儿也已长大成人,去了外地工作。

姑妈说那竹笋是因了我们来特意从邻居家要的,自家也有竹笋,但品种不够好。想到她挑着百来斤的担子走了十几里山路,我心里一阵感动。

其他人并没有与姑妈多作寒喧。婶子很自然地拿过竹笋,剥去笋壳,用刀将笋肉劈成几段,拿了一部分去厨房,其余的晾在筐里做笋干。

晚饭便有火腿炖笋。另有一只自家的乌鸡,一条江边买来的鲜鱼,和几样时新蔬菜。鸡和鱼做法稍嫌粗糙,那火腿炖笋却真是鲜美异常。火腿色泽鲜艳,肥而不腻,松软可口。我后来从H省到上海吃了一路,数这道菜最难忘了。

晚上在家里住了一夜。姑妈也留下来,和祖母同塌而眠。她们说了一夜闲话。


第二天是清明。父亲和小叔堂弟去上坟,我便跟了去。我们走出村子来到田间。那些祖坟散落在田埂上,几被野草掩埋。堂弟拨开长草,摆上纸钱烧起来,同时点上香。男人们肃立着做几个揖。

我看了一阵,便离开他们独自走向山里。才走出几步,小山村就看不见了,再往前走,路也没了。眼前一点人迹也看不到,空山寂寂,花开无语,偶有一两声布谷鸟的啼鸣。时间仿佛静止了。在这里,我感到一切世俗的烦恼都是那么遥远,那么没有意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

从山中走出,我又漫步到儿时嬉戏过的新安江畔。小石滩已经无从寻觅,新安江水也浅了许多,无复我记忆中浩浩汤汤的景观。江面波平如镜,静静地倒影着青黛色的远山和江边初开的杜鹃。我照了几张像,又在草丛中挖了两株杜鹃,一株大红的一株紫红的,准备先带回H省,再想办法带回美国。那是新安江水滋润的,带着故乡泥土的杜鹃啊。


终於要离开了。出租车等在村口。婶子把自家做的笋干和茶叶一袋袋往我们包里塞,小叔帮忙把行李拎上车去。祖母出房来,执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叮嘱:“好好把小孩子养大,将来带小孩子一道来。” 我含泪答应。姑妈对我说:“下次来一定要多呆一阵,好到我们家去住几天。” 我点头,不自禁地上前拥抱她,良久良久,才同她分开。

出租车起动了,我和父亲向亲人们连连挥手。我沉浸在离愁别绪里。车开出好几里了,才意识到,那两株带着故乡泥土的杜鹃拉在老家了。

后记
我的歙县之行是两年以前的事。一直很想把这段写下来,却直到今天才有时间动笔。
值得补充的是,今年年初,因为我次子的出世,父亲来我处探亲,后又因SARS流行滞留美国,而祖父却在这期间得急病猝然去世了。父亲连忙打电话回老家。祖母听到是父亲打来的,一定要跟他说话。父亲正想安慰她,她却反而劝父亲道:“老大不要难过,人老了总是要死的。有一天我也会死的,没什么大不了。” 又说,“叫布儿好好带好两个小孩子,小孩子好了,我就没什么牵挂了。” 祖母已经九十三岁的高龄,双目失明,一生没有读过什么书,而有这般的坚强达观,令人感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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