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死亡

同學赴新疆採訪回來，我問心得，他就放了一段錄音給我聽，聲音嘈雜、似慣常的噪音。他煞有介事地說：“聽出來了嗎？裡面就是死亡的音響。”他次，這次採訪，什麼都留在大沙漠裡，只帶回了兩樣東西：這段錄音和一條命。見我不屑，他就給我講一個故事。

他叫庫爾西，自小長在一個叫瀑水泉的戈壁灘上，從地名上可以想像，這個地方昔日一定是流水淙淙，百草豐茂，可是現在，那地方只剩下越來越少的草坡和大片大片焦黃的沙土。庫爾西祖祖輩輩都以放牧為生，他沒想到環境變化得這麼快，沒有水，面對着祖上傳下的幾百頭羊，庫爾西失去了牧人慣有的平和安然。庫爾西的變化最初來自對羊群品德修養的懷疑。羊是溫柔善良的化身，這一點連小學生都清楚，可是庫爾西用自己的經歷推翻了這種傳統的判斷。有一天，庫爾西躺在土坡上看羊吃草，他看羊正圍着一叢草猛啃，眼見得那草瞬間了無蹤影，但羊仍不肯罷休，它們把尖銳的羊角伸入土層里拱着，四蹄向土層深處刨，直到把腸子樣的草根扯出來。它們吃草的樣子比猛禽攻擊時表情還讓人恐懼。受了震撼的庫爾西在那一刻覺得自己從心裡疏遠了羊。羊們也好像明白似地用怪怪的目光看他，生分的樣子讓庫爾西感傷。他被這種陌生感弄得虛火上升，覺得自己和羊之間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一天中午，天氣熱得出奇，沒有水，也沒有草，羊們卻圍在一處。就在這時，他在牧羊犬的叫囂聲里讀出了一絲不祥，發現羊群中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奔突，塵土瀰漫，一種奇怪的聲響向從那裡傳來，。庫爾西抄起羊鞭驅散羊群，直到那裡一看便呆住了。一隻羊倒在血泊中，一群羊正發瘋地啃吃着它。原來，這是只正在生小羊的羊，當它的羊水流出，血流盈地的時候，極度饑渴的羊們立即竄上去爭食血水，繼而又爭吃剛出生的血淋淋的小羊，然後是渾身是血的母羊，在殘酷的環境裡，羊出現了狼的本性。庫爾西在那一瞬間對自己的職業徹底失去了自豪感，他不再對未來充滿幻想，只是等待着每星期三送水的火車，讓羊們飽飲一頓後，再讓持續的焦渴懲罰這些罪惡的羊，並以此方式生存下去。可是這種權利很快讓他的朋友青安破壞了。庫爾西不識字，每次都是靠青安幫他計算日子，到了星期二的晚上，他們就把羊群趕到火車站，在那裡等待第二天的送水的火車。可是這天青安對他說：“庫爾西大哥，聽說送水的火車改成星期五啦，不用急，時間長着哩！”於是庫爾西就耐心地等待着，等到第三天時，他見到青安的羊圈裡已經空空蕩蕩凡問青安的老婆，她說早幾天青安就已經走了。庫爾西立刻傻眼了。火車送的水是限量的，以前草多的時候還可以，現在卻供不應求了。方圓百里的牧人都聞訊趕來，還出現了幾次哄搶鬥毆事件，甚至出了人命。這些並不可怕，庫爾西想，可怕的是從小一塊長大，並且在火車站一塊搶水的兄弟青安也會欺騙他。庫爾西覺得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了。庫爾西瘋狂地趕着羊群往火車站跑，當他到時，青安已經趕着羊群走了。天熱得讓人發慌，站台上擠滿了沒喝上水的牧人和羊群，晚來的庫爾西排在離站台一分里外的地方，看來即使有火車不，也未必輪到自己。面對着饑渴難耐的牲畜們，庫爾西眼裡空空的，一片茫然。一個絕望的聲音終於嘶喊起來：“幹掉它們！”庫爾西手執尖刀，在羊群里左突右沖，他開始了瘋狂的宰殺。 他飛快地舞動尖刀，幾乎一刀事例，車站上的人們被他的瘋狂所振撼，繼而又被庫爾西的殺戮啟發：既然草原已沒有草，既然牧歌已經被沙漠掩埋，還要這群折磨人的牲畜幹什麼？於是，一場比庫爾西更猛烈瘋狂的殺戮開始了……我的同學說，他是春天來到瀑水泉的，從小火車站下來時他就看到遍地羊骨，並且聽到了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是青安給它講的，青安講述故事的時候沒有絲毫愧疚的表情，他說誰也顧不了誰，這說是我對世界的年法。他說如今庫爾西有福了，他到了遠方，不知現在何處，但庫爾西脫離了羊，就像脫離了咒語，庫爾西有福了。青安和訓樂西的經歷不同，他的災難來草原。他說自從草原上來了那種草火後，牧民們平靜的生活便被打破了。那是幾個月前的一天，青安算好日子，到飲水點去趕羊，清點時，青安突然發現少了兩隻羊，於是他策馬向東，他知道羊這些天一直在東邊吃草。青安跑了多半天，才在一片很茂盛的草地里找到了它們。然而，這兩隻羊已經死去多時了。兩隻羊肚子脹得滾圓。看樣子它們死得非常痛苦。青安弄不明白羊的死因，回到旗里他請教草原上的技術員，技術員說大概是吃了有毒草。青安這才想起了那片茂盛的草，茂盛得令人生疑。青安覺得天要塌下來了。有惡劣的環境，就會有與之相適應的毒物，一些小小的變動上面，會讓人看到宇宙的秘語。草原上出過不少稀罕事，每件事都透着無盡的辛酸。那年大旱，草原上終年斷草，政府緊急救助，從千里之外開來運草車。當汽車在草原上奔馳的時候，那些羊和馬竟憑着天生的直覺和求生的本能，跟在汽車後面窮追不捨。多時不見綠色，它們早已腹內空空，平時餓得站出站不住，可是追車卻奔跑如飛。一群一群的牲畜看見糧食，邊追邊號叫着，有的竟沒等到吃上草就栽倒在路邊死了……這些故事聽來讓人心酸，但最令人心酸的還不止這些。青安知道，草的世界和人類世界一樣，優秀的草種往往很難培植和存活，而毒草卻能橫行無忌，在草原上迅速蔓延，它是劃世界裡的邪惡勢力，就像烈性病菌，在它的身邊，原本屬於優秀草種的青草大量枯萎死去，毒草們迅速擴展自己的領地。青安感覺到毒草如黑色的雨雲壓來，他已經清晰地覺出它那濺滿汗液的觸角正向他的羊群伸來。他不想被毒草烏黑開始領着羊們東奔西跑。但是他終於沒有躲過毒草的黑手。他的五百多隻羊相繼被毒草吞噬了。多年來，都是羊吃草，今天卻成了草吃羊。

青安給我的同學說話時他的羊群已經沒有了，接二連三的死亡讓青安對養羊失去了信心，他憑着自己認識幾個字，在小火車站為別人當各導，同時終日騎馬勘察水草，然後把這些信息賣給牧人們。我的同學說，失去草原的牧人就像失去書本的學生一樣不可信任。他帶着我同學一行六人到處遊走，給他們指點昔日成吉思汗的足跡，可是每到一處，這個可惡的青安就逼迫我的同學交出一些錢財。他們的採訪的腳步幾乎是用錢推動的，更可怕的是，青安在計算水方面有着驚人的天賦，他總工程師在遊人乾渴的時候，提出要求，使人們很快身無分文。而青安幾乎在兩天之內把六人的東西全擄為已有，他的駱駝上面載滿了此次旅行的收穫。然而，這時，春天的沙暴來了。我的同學說，沙暴就像灰黃色的波浪，發着刀劍嘶鳴的聲音，六個人忙着奔進旅行社的北京吉普，而青死活不進去，他惦記着駱駝上的物品。這時我的同學按下了錄音鍵，錄下了這場風暴的聲音，同時也錄下了青安死亡的過程。這就是我採訪的一些片斷。我知道這次採訪就如盲人摸象，我見到的絕非全部，可是，只要我一閉眼，就能感覺那草原、那沙漠，它們像張開的大書，終日被風吹着，在耳邊嘩嘩地響。閒下來時，我就把這段錄音放給自己聽，我總能在聲音里聽到一種東西，不信你認真聽。他把音量放大，我把身子埋進沙發里，一種絕望的聲音潮水一樣湧上來，我閉上眼睛，如同看到了無邊無際的死亡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