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河:让父亲回家 |
送交者: 幼河 2011年08月17日16:16:09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
让父亲回家 “文革”初期刘建设的父亲在“干校”自杀了,那是1969年初。“文革”就是荒唐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始于1966年,终于1976年,中国国内后来定性为“十年浩劫”;“干校”就是“‘五七’干部学校”,是“文革”中变相惩罚国家各级干部的场所。 刘建设的父亲刘源清是处长,“文革”开始时是“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匪夷所思!那时的中国会有什么资本主义?可当时全国的百姓都崇拜上面的“最高指示”的。 “文革”之初群众“造反”了,“走资派”都被打倒了,当时十三岁的刘建设还是个小学六年级学生,成天瞎折腾的浑小子。“文革”刚开始时他还是个小小“红卫兵”,到处趾高气扬,忽然间成了灰溜溜的“黑帮子弟”。这无疑是晴天霹雳。不过当时的情景似乎还可以聊以自慰。那会儿绝大部分上上下下的干部都成了“走资派”。在部委大院里,一时间刘建设还有不少同是干部家庭的难兄难弟,干部们的子女尽是“黑帮子弟”。可是随着时间的推延,被批斗的干部们都一个个被“解放”了“重新启用”,刘建设越发地恐慌起来,因为他父亲非但没被“解放”,还被弄到“干校”去继续“接受审查”。不久传来消息,他父亲“畏罪自杀”。什么罪?“阶级异己分子”、“叛徒”和“汉奸”。这下刘建设是五雷轰顶,完全傻了。 他父亲刘清源高中没毕业就参加了抗日。当时是共产党的部队在江苏一带活动,于是就加入了新四军。他所在部队曾假投降,被当时汪精卫的部队收编。后来这支部队在时机成熟时再次改变番号,又成了新四军。这下子好了,“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时,凡是当时参加过这支新四军部队的,后来仍活着的人都成了“叛徒”和 “汉奸”。刘清源是“阶级异己分子”的由来是他父亲是地主。确实是这样。刘清源能有些文化,还不是家里有点钱能供他上学。后来因为刘清源参加抗日队伍,日伪政权抓了他父亲,并殴打折磨致死。刘清源在家中是长子,家里的土地就继承在他名下。但他并没有在家乡当过一天地主。他是个新四军里的小干部,怎能跑回家当地主呢?他是要抗日才参军的嘛。日伪政权把他父亲抓去打死,他简直恨疯了,作战时极其勇敢,多次负伤。因为他一直在部队上,家里的土地就由家里其他人经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时“土改”,刘清源家的土地都分了,这个地主的帽子不知该给谁,最后就算刘清源过世的老爹的吧。也可以算“睁只眼闭只眼”就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可到了“文革”,人家找后账来了,说刘清源本应该是地主,应该定为“阶级异己分子”。怎么个“阶级异己”呢?谁也说不清,反正刘清源是“叛徒”、“汉奸”和“阶级异己分子”。 有关父亲的这些情况是刘建设“上山下乡”返城后渐渐打听清楚的。他后来叹息道:“当时我年纪小,知道爸死了当时就蒙了。平常又威严又有些宠爱我的父亲怎么能是‘叛徒’、‘汉奸’和‘阶级异己分子’呢?可是干校的专案组来的人就是这么讲的,还说我爸已经‘畏罪自杀,自绝于党,自觉与人民,完完全全的反革命’,是‘永远也别想翻案的’。我蒙了,完全蒙了。” 刘建设有一个姐姐,大他十几岁。当时已经结婚,生活在另一个城市;到这儿,你可以猜到,刘建设原来在家有多宝贝,可以说是“小霸王”。在外边他也是孩子头儿,性格也确实外向,敢作敢为。当然,这少不了给家里惹祸。可是父亲死讯传来,建设的性情立刻就改变了,好像成了一个很内向的少年,沉默寡言;压抑的心情让他成天心事重重的样子。不久“上山下乡”的浪潮把他卷到了黑龙江的“北大荒”,一去就是十年。当他再次返城回到家里已经是二十六岁的青年。看见妈妈已经白发苍苍,他心如刀绞,想着:妈,您不该这么老啊。 “文革”结束后,过去的冤假错案开始陆续平反,很快,刘清源得到了平反。刘建设也从懵懂的噩梦中醒了过来。“那我父亲现在在哪儿?”面对部里前来宣布平反昭雪的干部,刘建设问道。 “刘处长已经在1969年去世了。”那位干部有点奇怪地看着他。 “我是说我父亲埋在哪儿了?”刘建设急切地问。 回答是原来“干校”的地方,但“具体地方不知道”。这位干部当然不会知道。甭说他了,去过干校的人又有多少知道刘清源埋在什么地方。再说,1974年那个“干校”就撤销了;在那里原来“干校”的一切都消失了。 建设的妈妈在部里前来宣布刘清源平反昭雪的干部们走后只是不断地流泪。“妈,您别太难过。爸这不是已经平反昭雪了嘛。”建设安慰道。 “可是你爸爸还没回家……他一个人在‘干校’那里。” 刘建设想想也是,当机立断,陪着妈妈去原来的“干校”寻找他父亲的坟。那地方远在中国西部的山区,十分荒凉。“干校”撤销后,附近村子的农民们很快就把干校留下来的房子都拆了,能用的木料和砖瓦都搬回了家。所以刘建设和母亲坐了火车,再坐汽车,然后乘坐马车到了“干校”原址一看,只是一片残垣断壁。再问附近村子里的农民,是否知道原来的“干校”死过什么人,埋在什么地方,都是一问三不知。母子俩无奈,面对着那片荒山哭了许久,无可奈何。 刘建设带着母亲寻找父亲遗骨未果,默默地回到家中。他老母亲找出张刘清源在1966年照的相片,让建设到照相馆修版放大,然后镶到个镜框里,放在她睡觉房间的小梳妆台上。没事的时候母亲就坐在边上絮叨个没完。建设明白,这是妈妈为父亲设的牌位。有时儿子见母亲思念得太苦就劝,说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再说,父亲是找不回来了,您老这么成天想会伤着身体。母亲每次都点头,一边流泪一边说: “知道,知道,可就是这心里放不下。你爸爸一个人在那里哟,多孤单。” 母亲和建设叙家常。说到自己如何嫁给父亲的。那是她十九岁的时候,清源的父母见儿子要出去当兵打鬼子慌了神,急忙说个媳妇想拴住这还在上学堂的儿子,在村子里就相中了她。可十六岁的刘清源结婚过了一年还是跟新四军走了,留下个刚出生的女娃,这就是刘建设的姐姐。抗战那些年刘清源来过有数的几封信,只是说他自己挺好,打败了日本鬼子就回家。抗战胜利他回来了,可没几天又走了,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 “建设,你爸爸一心扑在工作上,在部队时都不让我在他身边。直到他身体不好转业,才把我从老家接去。那时我们在北京算是有了新的家。这以后才有的你。你爸爸看到你出生高兴坏了,说‘这小小子,这小小子,长大会淘气的,看我以后怎么揍他’。他朝我这个笑,说‘这下咱们这个家算有家的样子了’。”母亲说到这些后就回半天、半天不说话,然后喃喃自语“我要是跟着你爸一起去‘干校’就好了,他定不会走绝路的。一个人在外,没个着落,到时候就会想不开。” 一晃十年都快过去了,母亲就渐渐生了病。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她时常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有时会在床上哭“清源,你别吓唬我呀,知道你一个人在那边孤单,可我们找不到你呀”,有时又笑“我就知道你会自己找回来的”。 建设的母亲终于去世。妈妈去世前两天回光返照,神志特别清醒,她对儿子轻声道:“建设,我走后得和你父亲在一起。可他现在还没有回家……”儿子听着这个哭,并发誓:“妈,您放心,我一定找到爸爸,让他老人家回家!” 怎么找父亲?刘建设先直接找到部里有关部门,无奈何总被人家打官腔,拖拖拉拉就是不办事,这时想到部里和父亲一起工作很多年的赵伯伯,他和父亲是同乡,而且在部里一直是上下级关系,“文革”开始时就是副局长,并且和父亲一起去过“干校”,过去私人关系非常好。刘建设是登门拜访赵伯伯,因为他早已离休。 “我现在无职无权,叫我怎么出头给你张罗这事?”赵伯伯叹了口气,“这个老刘,为什么想不开呢?人一死就不好办了。”老先生沉吟了一阵又道:“建设啊,你父亲那些年和我关系多好啊。当时在‘干校’我也被隔离审查,你父亲自我了断走了,我过了许多天才知道。心理难受啊。现在好歹老刘得到平反昭雪。人虽然没了,但我们活着的人,特别是你们家人还是宽慰的。” “可是我妈走的时候,让我把父亲找回来。她老人家说要和我父亲在一起。” “怎么找呢?‘干校’早就没有了。你和你妈也去看过。真的找不到啊。我看那地方倒也风景不错,老刘当年就是个爱看崇山峻岭的人,埋在那里也算……也算能成天看景……” “那您要过世后也埋那儿算啦。”刘建设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唐突起来。“您和我父亲那是多好的老哥俩,正好做个伴儿,您不是也爱看崇山峻岭吗?正好,老哥俩一起看,不会寂寞的。嘿嘿,过去您和我爸办公室挨着办公室,到那时候您和我爸守着一片荒山秃岭,就你们俩,开心吧?” 这位赵伯伯当时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刘建设也为自己的冒失后悔,正想着该怎么圆场呢。这位离休老干部“忽”地站起来,一板一眼地对刘建设讲:“建设,明天我就去部里问这件事。老刘是走了二十年了,可他应该回家,必须回家。” “赵伯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您可别生气……” “我生气!生我自己的气!老刘在那片荒山中二十年了,我总做梦见到他,但都没想着让他回家。我马上就着手办这件事。” 建设的这位赵伯伯还真有能量,很快就把这事弄出个眉目。部里决定出钱,让赵康明,也就是建设的赵伯伯,带着刘建设和当年在“干校”负责埋葬刘源清的人,前往中国西部那片埋着刘源清的荒山去找刘建设父亲的遗骸。 但到了原“干校”遗址,那负责埋建设的父亲的人还是不能确切地说出埋葬的地点。为什么呢?刘清源埋的时候没有立碑,连棺材都没有,是用炕席卷着埋的,根本没有坟,也就挖了一米深的坑。这位回忆说,当时问了附近村子里的人,希望埋在当地的墓地里。但当地人说横死的人不能埋那里。什么是“横死”的人?一般指自杀、被害或意外事故而死亡的人,刘源清属于横死者。后来,当地村里的人指定了一个山坡说“横死的人都埋在那里”,于是他们就把刘处长埋那儿了。村民们特别说,横死的人是横着埋。举例说,如果埋在山坡上,尸体的头不能朝着坡上或坡下,必须横着放。 有了这两条线索,就把附近村里的老人叫来询问,还真有位老者记得二十年起埋刘源清这回事。村民们指定了那片长满荒草和灌木的山坡,说当年那个人就埋在那儿。可那片山坡好大呀!这怎么办? “好办。”赵伯伯说。“我们在村里雇工,工钱按村民们在城里当民工的价钱给。”事情就这么拍板了。如何挖呢?就从这片坡地的上面朝下开挖,每隔一米挖一道一米五深的沟,一直挖到坡下。“一定要挖到我们的老刘同志!”赵伯伯说得斩钉截铁。刘建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万分感激地看着他的赵伯伯。 赵伯伯他们就住在附近村子里,每天就监督着村子里来的几十个民工开挖,找寻刘源清的遗骸。建设焦虑呀,什么时候才能挖到父亲?他老人家等我们等了二十年啦!看见村民们奋力地挥镐在山坡上往下刨沟,他这心里就颤悠,每见镐头深深地刨到地下,脑袋里就不由自主地疼一下。头一个星期过去了,一无所获。那天还真挖到一副尸骨,可惜不是刘源清,建设听村民们喊“挖到了”,一下子连滚带爬。“各位父老乡亲都住手,现在是我的事儿啦!”他让村民们只管把挖上来的土运走,自己用早准备好的小铲子轻轻刨,顺着躯干慢慢挖到了头颅。然而不是,因为他父亲右槽牙镶着金牙,而这位的牙齿都好好的。他轻轻站起来摇摇头。把尸骨重新放好,让村民们掩埋上,脸上毫无表情。“挖,去挖呀!看着我干什么。”他嚷嚷起来。赵伯伯过来拍拍建设的肩,示意他冷静些。 在挖掘遗骸的日子里,村民们总会有些要求,他们要吃得好些,工具要多买一些,手套要多发些。赵伯伯明知道他们是想占些小便宜也不揭穿,甚至还从镇子上买来白酒和猪头肉款待村民们。第十四天中午过后,建设正想着“爸爸您在哪儿啊”,又有一个挖遗骸的村民叫起来,说他挖到骨头了。建设一愣,这回他没有连滚带爬,而是快步上前,像上次一样,示意该他动手了。他轻轻絮叨着“老天爷呀,您可别再诓我”,心咚咚直跳。他轻轻挖了好一阵子,终于发现这具横埋的尸骨的右胳膊的骨头有断了再接上的痕迹!他知道父亲右臂曾经被枪伤打断了骨头,后来胳膊都短了一点。这时他忍不住,顿时泪如泉涌。他拼命忍住不哭出声来,继续朝头颅的方向挖。当他小心翼翼地将头颅刨出,看见右槽牙上的金牙的时候便抱着头骨跪在坑里放声大哭。站在一边的赵康明老先生知道自己的老伙计找到了,也跺着脚脸朝天地大放悲音。 “赵伯伯,您别这么哭。年纪大了,小心哭坏了身子。”建设忙站起来带着哭腔劝道。 “到哭的时候啦,现在得哭呀。现在不哭什么时候哭啊?建设小侄子,咱们痛痛快快地哭吧!”说着,赵康明不顾年迈跳到坑里抚摸那头骨。 建设起身和赵伯伯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尽情地嚎哭。 “爸爸,您等急了吧?我来了。找到你了……咱们回家吧。原谅我吧,二十年后才来,我不是个好孩子…原谅我呀,爸爸,您原谅我吧……” “老刘啊,我老赵来了,又看到你了。回家吧……” “妈妈说一定要找到你……现在她老人家可以瞑目了。我这就带您回家。” “二十年了,老刘啊,你一个人在这儿孤苦伶仃,苦啊,受委屈啦,受委屈啦……现在好啦,我们回家吧。” “爸呀-,二十年啦,儿子我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啦,您看见了吗?我已经结婚了,还给您生了个孙女,她很可爱,常问‘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妈走了,她是想您想得太苦才走的,在家里一直有您的牌位……她没有在在世的时候见到您啊……这怨我呀……” 建设不许其他人动手。他拿来早就准备好的箱子,把一块块骨头放进在里面垫好的棉被上。“爸爸,先委屈一下吧。不用着急了。等我把您都找出来,咱们好回家。” 挖掘工作进行得很仔细很慢。太阳渐渐下山了,赵伯伯让村民们从村子里弄来几盏提灯,好让建设看着点亮。挖掘工作一直进行到下半夜。明月高照,苍穹无限,星星无语,万物倾听。似有风涛轻轻掠过,带着泥土的芳香…… 第二天中午,刘建设和赵康明他们又来到发现遗骸的现场。这回他们带来两颗松树苗准备栽在这里。赵康明讲:“老刘在这二十年了,有些个身上的东西都化成泥土啦,咱们也无法带走,也该留下点念物呀,栽上树吧。”赵伯伯还订购了一批杨树苗,告诉村民们,让他们日后在这片荒坡刨过的地方都栽上。 建设顺便又仔细地在父亲遗骸出土的现场检查了一下,忽然发现一个有点发红的东西在坑边上,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本《毛主席语录》外边的红塑料皮,想必是父亲自杀之时还带在身上的。他衣服这么多年都烂光了,可红塑料皮却保留下来。建设捡起写着《毛主席语录》的红塑料皮,想着当年被愚弄的人们晃动着这本“红宝书” 如醉如痴的样子,忽然大喝一声“去你妈的”,狠狠地地网坡下扔去。在场其他的人都沉默着。此时此刻,刘建设感到自己又是二十年前那个朝气蓬勃的翩翩少年了。他奋力跑上坡顶,向着群山大喊“去你妈的――”,群山也回声阵阵地回应“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 后记: 刘源清的遗骸在当地县城火化了。刘建设抱着骨灰盒回了家。等母亲墓地的碑重新刻好之后,选个好日子将父亲归葬。那天建设和妻子带着自己的女儿,姐姐和姐夫也带着儿子,还有赵伯伯等亲朋好友一起来到这片普通百姓的墓地。建设轻轻地把父亲的骨灰盒与母亲的骨灰盒并排放好。严严地盖好大理石盖子后,建设站起来看着刻有“慈父刘源清”“慈母杨秀美”的墓碑,环顾四周的青松绿柏深深地叹息着,叹息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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