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是我的同事，一个朴素得像一片云一样的女人。

　　琼四十几岁了，本来就长得普通，还特别不注意修饰自己。她从不化妆，每天素面朝天地来上班。其实她眉毛的形状不错，只是淡了些，如果用眉笔稍微描黑一点，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还有她唇色挺好，只需用唇笔勾一下轮廓一定性感得多。她眼睛不大，画一抹眼影太重要了，那样能让她细长的眼睛顾盼有神。她的衣服种类也是出奇地少。冬天，可数的几件毛衣翻来复去换着穿；夏天，短袖短裤，连裙子都没见她穿过。至少在穿着打扮上，她是一个单调乏味的人。

　　琼如此漠视美让我们大为恼火。如果她正值风华正茂，我们不会在意，因为青春本身就是天然的装饰。可她已经四十岁了，她不会不知道四十岁是多么尴尬的年龄，这时候皱纹不再若隐若现，扭扭捏捏，而是堂而皇之地长驻在脸上；头发逐渐稀疏，牙齿时有松动，该补的补，该拔的拔，满嘴没几颗天然的好牙；有人像面包一样发酵膨胀，有人像腊肠一样风干憔悴，肚腩开始显现，娇好的身材已成为记忆中一道美丽的风景。再漂亮的女人到了四十岁也不再迷人，何况琼，她还不漂亮呢。

　　我们几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凑到一起，化妆品永远是经久不衰的话题。Ａ姐用的ＣＤ护肤霜据说是某个电影明星的最爱，价格最为昂贵。Ｂ妹用的是法国名牌，价格也不菲。只有琼用的是加拿大产的不知名的品牌，最便宜。说到这儿，大伙儿不由打量了一下琼，她白皙的皮肤，光洁平滑，竟不见几条皱纹。不禁自嘲，嘿，什么护肤品都是心理作用，聊以自慰罢了。下面谈到唇膏，眉笔，琼就只有出耳朵的份儿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她连听都没听说过。看她茫然的眼神，我们气不打一处来。Ａ姐先发难，说琼也该把自己拾掇拾掇。树要皮人要脸，脸上的这点功夫是不能少的。像咱们这些在机关上班的看不得浓妆艳抹，但化点淡妆还是必要的。而且自己感觉也好嘛。Ｂ妹应和说，就是，我现在要不化妆就感觉像没穿衣服似的不舒服。琼闷闷地说了一句，我这人不适合化妆。就再不言语。

　　大家七扯八拉又聊起了衣服。Ａ姐刚买了一件无袖连衣裙，是那种软质地的布料，穿在高挑的Ａ姐身上别有一番风韵，据说今年国内也时兴这个款式。Ｂ妹上穿真丝短袖，下着拽地长裙，看得出是经过刻意设计的。再看琼，白色Ｔ恤，蓝色西装短裤，连点色彩都没有。Ａ姐又沉不住气了，说琼不是我说你，你是所里的正式雇员，工资我们是知道的，算得上中上等，老公呢也有份稳定工作，房子也买了五六年了，贷款已经差不多还清了吧。你干嘛还这么节省呢？咱们这伙人都是过了四十奔五十的人了，再不好好打扮打扮，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多不值啊！Ｂ妹也附和说，是啊，云想衣裳花想容，爱美是人的天性，我们要是不好好修饰自己，老公可就要到外面去寻找美了。四十岁的男人可是最性感的年龄呢。有沧桑还不太老，抢手着呢。

　　看众人的目标都对着自己，琼有点慌乱。但马上就镇静下来，缓缓地说起自己的故事：

　　我过去曾经是个挺爱打扮的人。上大学的时候，时兴烫发，我想都没想就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理发店，把一头浓密的黑发剪了，烫了个满头。那时候我们家兄弟姐妹多，不富裕，我的零用钱都是工作的哥哥姐姐轮流负担。哥哥是普通工人，大姐是从下放的农村抽调到县里的工厂上班，工资都不高，给我的钱真可以说是牙缝里省下来的。这些钱，除了买零食，其他都贡献给专赚女人钱的各类商人了。

　　我个子不高，所以我特别喜欢买裤子。因为合体的裤子能让人产生腿长的效果，使我显得高一些。开始大家都穿喇叭裤，后来风气一转又流行起筒裤来。看别人穿着筒裤显得腿部修长，挺拔帅气，我就特别想要一条筒裤。攒了好几个月，才买了一条棕色的涤纶筒裤，穿上后心里美得很。但时间不长，新鲜感消失了，就觉得也就那么回事。时兴牛仔裤以后，这条裤子就压在箱底，再没见天日。衣服也是一样，常常是买回来时当宝贝一样，一过时在我眼里就变得黯然失色，一无是处，最后遭遇压箱底的命运。

　　大学毕业的时候，收拾东西，翻出四年里受宠又被抛弃的一大堆压在箱底的衣服，就像啃鸡肋，留也不是，扔也不是。想到用哥哥姐姐省吃俭用的钱换来的不过是短暂的虚荣，我的心很疼。我突然就有一种无聊的感觉。赶时髦是不是很无聊？讲究穿是不是很无聊？人又不是衣架，我真的需要这些东西来为我争点光彩吗？我真的需要这些东西为自己找到自信吗？说到底衣服的功能就是遮体御寒，人的身体才是高贵的。

　　从那以后，我花在穿衣打扮上的时间少多了，即便买衣服也力求舒适合体，不盲目跟着潮流走。但对烫发和高跟鞋还是很热衷，毕竟到了交男朋友的年龄了。这样一直到认识我现在的老公。他是搞运动的出身，平时都是运动衣裤，旅游鞋。他对我的第一个改造步骤就是脱去高跟鞋。他说高跟鞋这个东西是高个的人穿了显高，矮个的人穿了显矮，你要不想提醒别人你个儿矮最好就别穿高跟鞋。我想女为悦己者容，要是你都不嫌我矮，我还怕什么？就横下一条心，穿上他给我买的旅游鞋，感觉还真不错。那时候旅游鞋不像现在这样流行，只在体育用品店出售，我算是赶了一回时髦。他还给我买了一套全棉的运动服，我发现穿上这一套行头，不光行动方便了心理也轻松不少。像我这种长相普通的人有如靠衣服吸引别人最后还是让人失望，还不如干脆就别让人注意。一想到没人注意自己，心该有多自由啊。所以多年以后，我还经常跟老公提起这事，感谢他把我从高跟鞋的桎锆中解放出来。

　　老公对我的第二步改造是去掉烫头发的习惯。这个想法他和我见第一面的时候就有了，只是一直碍于面子没说出口。有一次他又骑了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去我工作的地方看我。那天正好我刚在单位附近的小理发店烫了一下头发，那个干瘦老头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他做的发型毫无美感。老公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烫头发呢？其实你的头发又黑又亮，自然的样子一定很可爱的。烫得次数多了，会发干发黄，这不是把一头的美发给毁了吗？我听了很震惊，一直以为他挺欣赏我为他精心挑选的发型呢，没想到他挺有城府，交往这么长时间才告诉我。那好，又是女为悦己者容，再听他一次。从此或长发披肩，或短发齐耳，清汤挂面的发式再没变过。天然的直发不再受电棍，化学药水的践踏，自由舒展。

　　化妆的心思也不是没动过。有一次别人送了两张欧美同学会舞会的票，那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了。我兴致勃勃地“对镜理花黄”，描了眉，又涂唇，折腾半天。快到时间了，老公才从他的狐朋狗友那儿回来。一看我热热闹闹的脸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赶紧擦了，又说你气色挺好的，不用化妆。结果那天我就是素面朝天地混在红男绿女中跳了一个晚上。后来时间长了，我也就喜欢上了不化妆的感觉，脸上干净，清爽，而且还不存在卸妆后的心理适应问题。

　　后来到了加拿大，发现老公的自然主义审美观在大洋彼岸很有市场。大学里除了秘书化点淡妆，穿着比较讲究外，大多数人都很随便，赶时髦和猎奇都是少男少女的事儿。成年人的服饰舒适始终处于第一位，比如宽松的Ｔ恤，西裤，就连牛仔裤都做得很合身，极少有人穿着紧身的衣裤来上班。刚出来时，我们都带了不少漂亮衣服，什么真丝连衣裙，西服套裙，来了后基本上是压箱底。有时候高兴穿上一件去上课，系里总会有人很关心地说，今天有ＰＡＲＴＹ？加拿大人穿衣服很讲究场合。有些衣服只适合在晚会上穿，或者去作客的时候穿。去年回国看到大街上有身材好的女士穿着吊带裙招摇过市，就觉得很不得体。这种衣服质地好的可以在晚会上穿，棉布的可以在海滩上或卧室里穿，惟独不能在大街上穿。

　　就这样，我先被老公调教，又受加拿大人熏陶，穿衣服越来越不讲究，满足于有那么一两套正式场合的穿戴，其他就尽是些肥肥大大的休闲服装。用进废退，慢慢地就不会打扮了，对美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与此同时我受老公影响，更注意花一些时间在运动上。一到周末，一家三口，不是骑自行车到处闲逛，就是去体育馆打羽毛球，游泳，最近我们又迷上了网球。身材好了，穿什么衣服都好看，这就是老公的观点，很朴实。其实我觉得这才是本质，拥有健康的身体，脸色自然红润，何需化妆？没有铅华的污染，会更神清气爽。

　　琼说完了，竟无一人答腔。还是Ａ姐打破沉默，她说没想到啊，琼，看你平时少言寡语的，一句不会打扮引出这么多话。不过呢，这打扮也是见仁见智的事。要是既注意锻炼，又注意修饰，那就两全其美了。我倒觉得琼和她老公的自然审美观点其实有很深的内涵。如果说修饰是对生命的热爱，那么朴素则是对生命的珍惜。他们是如此珍惜生命的原色，以至于不忍在上面涂抹不相干的东西，不忍让艳丽的服饰喧宾夺主。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安于简单的生活，守住一份质朴不也是人生的另一道亮丽的风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