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横路”是他的外号,因为他身矮,头大,小眼儿,厚唇,耷拉眉,活像日本
电影《追捕》里的呆傻证人横路径二。看过那部电影的人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也
不恼,久而久之很多人就叫他横路了。
横路不傻,他很聪明。
横路在大一开始谈恋爱。在那个南国春天的黄昏里,他用一种很焦虑的语气告
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儿,已经三个月,但那女孩儿还不知道他是谁。原来,在理
科大学里的女生很少,男生们常常躲在宿舍里偷偷观察在校园里那些走动的、稀有
的女生。横路的初恋竟是在窗帘后面产生的。我告诉他恋爱也许应该像照在这梧桐
树上的阳光、像吹拂在你我脸上的晚风一样开朗而愉悦。横路摇头道“医科学生总是
答非所问。”
尽管如此,横路还是要来告诉我他爱情的进展:他终于在上晚自习时,从那个
女孩的书本上知道了她叫林涓;他终于知道了她是那个年级、那个系的;他终于把
一封写了十五页的长信偷偷放进了林涓的书包里;他终于感到林涓开始注意他了…
…。我指着在池水中的青蛙,说“青蛙尚为觅爱而鼓噪,你是不是过于软弱了?”
横路无言。
横路过于严谨的情书,似乎收效不大。林涓是不是开始注意他了,我也怀疑同
横路的近视眼有关。我开始帮横路写信,不想看他那么痛苦……
与林涓的见面,比想象的要轻松的多。林涓在图书馆里“抓”到了横路,把他
抓到了大学旁边的公园里,聊了很久。林涓比横路高一年级,但比横路小一些。林
涓说,“那些信,让我想了很久,我想我是被你打动了……”但林涓认为她与横路
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来自一个很偏远的地方,按当时的情形,她毕业是一定要分配
回去的。她无法奢望横路同她一起远赴边疆,而且她会比横路早一年毕业。无论横路
如何信誓旦旦,林涓还是把整件事情推到了死角。
接下来的日子,很少见到横路,倒是我常常要去看看他,生怕有什么闪失。横
路要作事情,确实让我吃惊。横路要提前一年毕业,要提前考研究生。他听说硕士
的妻子可以安排在大城市工作。“到那时,林涓可以选择,要么她同我一起留下,
要么我同她一起回家。”横路并没有把这些告诉林涓,也再没有同她联系,他不知
道自己究竟有几分把握。
在大二结束的时候,横路学完了大学全部课程,读完了他选中那个导师的全部
论著和当时图书馆中能查到的相关论著,然后拿着两页纸的提纲去敲导师办公室的
门。他心目中的导师,是他的系主任、大学的校长、中国此学科的开山鼻祖,考他
的研究生从来是异常艰难。而这个大科学家同其貌不扬的横路,关起门谈了一个下
午……。那年冬天,横路的学校作了两个破记录的决定:在校长的系里,有一个学生
可以提前毕业;校长要免试召一个大三的学生作研究生。
横路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时,人已经就剩下一层皮:小眼儿变大了,眉毛更耷拉
了。他说他终于把他所做的告诉了林涓。“林涓哭了,还是抓着我的手哭的……她
说她真的没有想到……”横路说他春节不回家,要去林涓家看看。
南国的冬天没有雪,只有雨,很冷的雨。横路的脸比铅色的天空还暗淡。林涓
父亲早逝,家里只有一个瘫痪的母亲。这老人全靠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工人照顾,
他便是林涓的男朋友。林涓无法面对两个都深爱着她、都为她付出了巨大努力的男
人,便把他们带到了一起。那个憨厚的男人竟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在,我走了…
…”横路说他无论如何无法面对一个老人的泪和一个男人碎心的沉默。
横路来找我借钱,说“我想坐飞机回家,我的身体可能支持不了三十几个小时
的火车,我想看看我妈……”
(二)
逃避爱情的横路,旷课一个学期。学校本来要给予开除学籍的处罚,但念其平
时学习成绩优异,改为留校查看。免试上研究生的事情自然成为了泡影。
再见横路,已是夏天。南国的夏,到处绿油油的,原以为横路会垂头丧气,没
想到他竟是一付天高气爽的样子。
“我遇到了阿黎”
阿黎是横路小学、初中的同学,也是那时有名的校花儿,她初中毕业便离开了
学校,顶替母亲的工作。剑平是阿黎有过的唯一的男朋友,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男
人。在火车站扛过包,卖过菜,倒过服装,摆过西瓜摊儿。在横路刚刚走进象牙塔
那年,剑平早已是“万元户”了。剑平是被公安局挂了号的“恶霸”,而在阿黎和
许多小商小贩的眼里,他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硬汉。为了抢回一个无照卖菜老太太的
菜篮子,剑平一拳把工商执法人员打成了重伤,几个月后竟不治死亡。阿黎用她和
剑平存下的所有的钱和自己的身体上下打点,算是把剑平的命保了下来,判了个无
期徒刑。临行前剑平对阿黎说,“不许等我,你要是五年还没嫁人,我就在牢里自
杀!”阿黎参加同学聚会见到横路时,眼圈红红的。
横路把阿黎拉到门外说,“要不然你跟我结婚吧,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比不
上剑平,咱们假结婚,你等着剑平就是了……”阿黎抱着横路失声痛哭。再以后,
阿黎也知道了横路的事情,她说,“横路,你和剑平一样是条汉子,我已经对得起
剑平,但他回不来了,我不会对不起你的……”阿黎告诉横路这些年有很多人追求
她,但都无法令她心动。横路也看那些写给阿黎的情书,其中一个是阿黎单位的团委
书记,满纸的“自强自重、积极向上”一类的字眼儿。阿黎说,这不是让我每天听
政治报告吗。
阿黎把横路劝回学校。临走前,阿黎依在横路的怀里,往信封上贴邮票,一直
贴了一百六十二个信封,那是他们将分别的日子。“你要每天给我写信,但一定要
坚持上课,不许回来……”
看着校园里那浸满阳光的梧桐,横路的眼里流动着不曾有过的色彩,“阿黎像
妻子一样对我,我现在才体会到,爱应该像这阳光一般。”
横路来找我,总是有事儿,或好事儿或坏事儿。他说和阿黎刚开始通信时很好,
后来发现阿黎情绪低落,常常答非所问,横路的信越写越长,但阿黎似乎越来越没
有感觉。元旦以后,阿黎的信断了。横路要是再跑回家,学籍定然不保。好歹只剩
几周就是寒假……
学校为横路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再次越期不归专门开了一次会,没有做出
进一步处罚的决定,反而把以前的处份撤销了。校长说他接到了北京市公安局的信,
又同横路谈了以后,才了解所发生的一切。
这事儿和芒子有关。芒子是阿黎和横路的同学,住在阿黎的楼下。芒子一直暗
恋阿黎,尤其剑平被抓走以后,他尽可能的帮助阿黎,卖米卖面、换煤气,以前剑
平干的事儿他都干了。阿黎一直在伤心,却没有注意到这个像亲弟弟一样的芒子。
芒子发现了横路频繁的来信,按奈不住偷了一封。横路同阿黎谈恋爱的事实,让芒
子无法接受,于是他后来偷了横路全部的信。阿黎无法相信横路会不给她写信,但不
敢问,生怕横路又跑回来而丢了学籍。芒子看了横路一封又一封厚厚的信,渐渐彻
底失望。他想,我也许只有像剑平一样,进了监狱,才会让阿黎注意到。
元旦过后,北京的民工都陆续回家过年。芒子闯进了一个民工住的工棚,他观
察了几天发现那里只住了一个女人和她尚不太会走路的孩子。按芒子的理解,一般
的小偷小摸,最多是拘留几天,只有犯了像强奸这等大罪,才会进监狱。而芒子只
想作个“强奸未遂”。芒子很紧张,他用力踹工棚的门时,那不结实的门倒了,压
死了无辜的孩子。芒子的“强奸未遂”后边加了条“杀人罪”。
芒子在拘留所里自杀了好几次。
横路见到阿黎时,阿黎的头发白了一半,嘴里总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一看见横路哭得更厉害,不太认识。
横路到拘留所里看芒子,告诉他阿黎的情况,说“为了阿黎,你也不能死!”
芒子情绪稳定一点后,横路又去告诉阿黎,听说芒子属于“误杀”,刑不致死。横
路在芒子和阿黎之间,跑了两个月。公安局给横路的学校写了封信,称横路是协助
稳定犯人情绪,有社会责任感的大学生……横路说“屁话!”
在大学最后那个夏天,常常见到横路在操场上跑步,不分白天黑夜。横路的同
学叫我去,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横路告诉我,他毕业以后要去新疆。“我打
听好了,芒子他们这一批要在新疆服刑,新疆劳改农场也招文化教员,我去教芒子
几年,他怎么也有个出来的时候……,那里是戈壁,我现在这身体不成。”“等我
去了再告阿黎,她会理解我的……”
横路毕业前,北京搞了次“严打”,芒子被枪毙了。
毕业回家,横路买了二十斤桔子,他说,“阿黎爱吃桔子,我现在再没有什么
办法可以安慰她了……”
…… ……
横路抱着二十斤桔子去看阿黎。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阿黎从后面闪出来,
“这是我爱人小董,以前我的团委书记……”阿黎把发愣的小董推回房间,关上门,
对站在楼道里的男人说,“我对不起你,可他们都说我有病了,我害怕,你是好人,
我不能害了你……”
那纸箱子从横路手上掉下来,很多桔子顺着楼梯往下滚,一直滚到芒子家的门
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