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國罵大觀
(本文作於1998年春,正值水滸電視連續劇播放之際,原標題為《水滸詈言錄》)
水滸詈言錄
詈言者,罵人也。
水滸之罵,堪稱一絕,古今中外,無出其右,五花八門,無所不有,林林總總,蔚為大觀。
有怒罵——魯智深拳打鎮關西:洒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
有恨罵——盧俊義手刃淫婦姦夫:手拿短刀,自下堂來,大罵潑婦賊奴;就將二人割腹剜心,凌遲處死,拋棄屍首。
有羞罵——潘金蓮惱羞成罵:你這個腌臢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帶頭巾男子漢,叮叮噹噹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
有醉罵——楊雄酒後吐真言:你這賤人賊妮子,好歹是我結果了你!
此外:幫閒、浮浪破落戶、干隔澇漢子、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沒信行的人、不成才的破落戶、濫官污吏、贓官、放屁、放屁辣臊、放你娘的狗屁、老狗、豬狗、老豬狗、禿廝、剪徑賊人、餓文、狂寇、賊道、禿驢、直娘的禿驢、驢頭、賊配軍、賤人、畜生、腌臢潑才、腌臢打脊潑才、腌臢廝、腌臢畜生、腌臢婆娘、直娘賊、潑皮、刁徒、刁徒潑皮、野貓、鳥人、村鳥、蠢物、蠢蟲、頑囚、奸頑、潑賊、賊男女、潑男女、老咬蟲、混沌魍魎、濁物、混沌濁物、糊突桶、賊禽獸、小猻猢、賊猻猢、含鳥猻猢、濫污匹夫、忤逆畜生……
一部國罵大典,躍然紙上。
觀水滸之罵,不能不提到二字:一曰“賊”,二曰“鳥”。
先說“賊”。作了強盜即是“賊”,有強賊、賊人、反賊、叛賊、反國逆賊、背義之賊、賊寇、草賊、無端草賊打劫賊、殺人賊、賊盜、盜賊、賊漢、賊輩、賊眾、眾賊、群賊,梁山好漢個個都是賊。強盜頭子是賊首、賊頭,晁蓋、宋江之輩;賊人的巢穴是賊巢、賊寨,梁山泊是也;被發配的犯人是賊配軍,林沖等人;和尚是賊禿、禿賊,魯智深一類;賊頭陀、賊行者,自然指武松;黑賊者,黑旋風李逵之寫照;,地賊星,鼓上蚤時遷之真貌。還有那賊骨頭、潑賊、奸賊、好賊、賊男女、賊漢、小賊、正賊、從賊、賊奴、賊徒、賊軍、賊將、賊官、妖賊,以及賊賤人、賊乞丐、橫死賊、該死的賊、濫污賊禽獸、老賊蟲、老賊、賊老咬蟲、賊猢猻、村賊、賊亡八、鳥敗賊……
以上多半站在統治者一邊辱罵平頭百姓,劈頭蓋臉,理直氣壯。第十四回,雷橫雷都頭大罵準備作“賊”的赤發鬼劉唐“辱門敗戶的謊賊”、“賊頭賊臉賊骨頭”、“賊心賊肝”,罵得人喘不過氣來。罵人是賊,就是罵人反革命,甚為惡毒。作了賊,便只有千刀萬剮的份了,即是“天不蓋,地不載,該剮的賊”。
梁山好漢當然不服:官逼民反,老子替天行道,如何是賊!竊鈎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仁義存焉。你們這群竊國者才是賊,真賊,正賊,真正的賊!於是乎,阮小二怒責濟州州尹是“賊驢”,林沖大罵高俅“欺君賊”,李逵痛斥“那鳥祝太公老賊”、宋江稱祝家莊莊丁是“賊兵”,柴進罵大名府官員是“賊官污吏”,張順罵童貫是“亂國賊臣”……
水滸人自有水滸人的邏輯!
再說“鳥”。凡不滿意即為“鳥”。討厭對方的言談,“閉上你的鳥嘴”、“快夾了鳥嘴”;厭惡對方的行止,“做什麼鳥亂”;吃不到酒肉,“口中淡出鳥來”;餓極了,“肚中飢出鳥來”;遇見倒霉事,“晦鳥氣”、“鳥晦氣”、“鳥撞着許多事”;沒什麼了不起的,“打甚鳥緊”、“怕他甚鳥”;受了窩囊氣,“一肚皮鳥氣”、“干鳥氣”、“干鳥麼”;不三不四之人是“鳥男女”、“鳥人”,或者乾脆就稱“鳥”,高衙內的幫閒就有個叫“干鳥頭”;瞎說八道是“胡鳥說”、“放鳥屁”、“不要放那鳥屁”;貪官污吏是“鳥公人”、“鳥官人”、“鳥蔡九知府”;天皇老子也不過是個鳥,“殺去東京,奪了鳥位”;不做投降派,“招安,招安,招甚鳥安”;瞧你不起,“沒你娘鳥興”、“量你這鳥術,幹得甚事”;別來煩我,“你不要咬我鳥”、“老爺和你耍甚鳥”;惹得老爺生氣,“教你咬我鳥”、“放一把鳥火,把你家當都燒做白地”;房無一間,地無一隴,“這賊亡八窮出鳥來”……
信手拈來,處處見“鳥”:
鳥則聲、鳥子聲、鳥人、撮鳥、村撮鳥、入娘撮鳥、娘鳥興、鳥悶葫蘆、悶出鳥來、鳥婆娘、鳥女子、鳥師傅、鳥漢子、鳥大漢、鳥采、鳥好、鳥命、鳥事、鳥刀、鳥斧、鳥東西、鳥村、鳥路、鳥莊、鳥寺、鳥廟門、鳥水泊、鳥關、呆鳥、村鳥、鳥奈煩、驢鳥、鳥話、鳥大蟲、含鳥猢猻、腌臢村鳥龜子、蠻撮鳥、鳥將軍、鳥符、鳥書、鳥閒話、鳥敗漢、鳥歪貨、鳥怪物、鳥臉、鳥頭、鳥口、鳥毛、鳥腳、鳥店子、鳥蠢漢、鳥術、鳥道童、賊鳥道、鳥先生、鳥頭陀、鱉鳥、鳥強、鳥嚇、鳥槍棒、鳥主人、xxxx鳥事、鳥意、含鳥、俺兩個鳥耍了這半日、你那眾潑皮快扶那鳥上來、鳥撞着許多事……
正是:盜可盜,非常盜;鳥可鳥,非常鳥。水滸人說鳥,就像現代人說“????”,往往有意無意之間,不知不覺之中,帶幾分自豪,逞些許驕傲。現代人的口頭禪是“????”,水滸人的口頭禪就是“鳥”;現代人說話不帶“????”,就不是????現代人,水滸人說話不帶“鳥”,當然就不是真正的水滸人。
水滸人自有水滸人的特色!
怒也好,恨也好,羞也好,醉也好,賊也好,鳥也好,以及其他說不出名目的也好,大凡世間萬物,不平則鳴。三國鳴其老謀奸詐,金瓶鳴其邪侈淫逸,紅樓鳴其頹靡浮華。水滸則不然。水滸之為水滸,梁山之為梁山,魯達之為魯達,武松之為武松,李逵之為李逵,石秀之為石秀,皆直來直去,赤條條來往無牽掛,說打就打,說罵就罵,說殺就殺,說砍就砍,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不來一絲一毫的虛假,也決不受半點腌臢氣,自己不受,也見不得別人受,匹夫見辱,拔劍而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打天下不明道德的人,頂天立地,仗義執言,不平則罵,不平則殺,拼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水滸之為水滸也。
方今世紀之交,人心躁動,妖異四起,十三萬萬生靈,或好三國之狡詐,或效金瓶之淫逸,或慕紅樓之浮華,令人咨嗟不已。吾人則不然,憧憬水滸之豪俠,數十年一日,初衷未改,痴情不變,雖不敢身試之,而心許已久。正值43集電視連續劇《水滸傳》播放之際,著文志之,以慰吾心,以祭先賢,以警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