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琐记 6
污馒头
(一九五九年秋)
五九年秋,我进入初三。同学之间兴起剑侠热,“三侠五
义”和“封神榜”等是热门话题。
告别了火红的大跃进,告别了敞开的大锅饭。旱魃又来袭,
重庆一中操场西北角的地上裂开着一条条两公分宽的口子。食
堂里,馒头日以瘦,稀饭日以清。早饭每人一两馒头,稀饭仍
然敞开舀。“多一个馒头吃”,渐渐成为男娃儿的向往。有浮
肿的同学可以得到胡豆面馒头,一个有二两重。我曾去校医室
要求吃胡豆馒头,医生捏了我的腿后说:“不得行,你没得浮
肿”。
不晓得是哪个崽儿想出来打会的点子,现在叫集资。我们
这一桌每天早上八个馒头集中给一个人吃,八天一轮。我幸运
地拔了个头筹,捧了八只馒头到宿舍锁进我的箱子里。每下一
堂课,我就钻进宿舍爬上我的上铺,打开箱子,欣赏我那一窝
小馒头。
下午二节课后,突然发现班主任许老师进了宿舍。“有人
怀疑你污了馒头”,老师问。我当然有理由,没有遭批评。但
是班主任宣布:禁止打馒头会。
从第二天起,我连续七天退赔馒头。我空肚子上课,清口
水直流。
又不晓得是哪个崽儿搞来了一块领早饭的牌子。我们八人
决定进入一场冒险的游戏,每人可多吃一个馒头。食堂将八个
馒头装一个小筛子,每个牌子领一筛,凭筛子退牌子。我们在
食堂外领饭窗口附近就瓜分第一筛,第二筛端到桌上来慢慢吃。
五天过去了,明知风险渐增却无人言退。我日益感觉到热情关
怀的眼光向我投过来。
第六天,我吞下那污来的馒头,远远地慢慢地观望。果然,
教导主任出现在我们的桌旁。众目睽睽之下,伙计们将未下肚
的馒头从兜里掏出来。我有幸,那馒头已掏不出来了。
学校的处分决定出来了:八人帮要以大字报形式,向全校
做检讨,个人要向班主任交书面检讨。
受难的那一天来了。下午课后,我们八条好汉一字横排,
举着用三张大纸写的悔过书,走向大饭厅去张贴。我们嘴巴里
头还在吹侠客义士,掩盖心中惶恐。走到高年级的楼前,那些
大哥哥大姐姐顿失平日的友善。我听见有人骂道:“这些狗崽
儿,都弄来打死!”
我们赶紧转换队形,低头鱼贯而行。钻过人墙,大丈夫平
生第一次体会到过街老鼠的心情。那时,我想起了皮钧老先生
在五一年三反五反运动时,在松林坡戴高帽子游街。还要自己
打锣自己喊:我是贪污分子皮钧,打倒贪污分子皮钧!
妙在我的个人检讨。写检讨不在话下,问题是交检讨。你
交到老师的办公室,起码要训你半小时。下课时上厕所,忽然
看见班主任正在出恭。机不可失啊!我赶紧掏出检讨书一个箭
步上前:“老师,这是我的检讨。”“哦,哦。。。好,好。”
我转身出来,轻松愉快,心里佩服老师的马步工夫。
后来在班会上,许老师表扬我的检讨写得深刻,还当众选
读了一些片段。从此我不再污馒头。十多年后,许老师在二工
人医院住院,向病友徐天叙道:“再也没有像老米,丁培
这样的好学生了。”
许老师不曾想到徐天是我哥哥的朋友。这话传到我耳
朵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老米和丁培正发配在风景优美的九
寨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