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女人的枕头
润涛阎
5-2-04
(1)。“姓”灾落祸
老楚与老赵同年同月生，从爷爷那辈起就作了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两人
从小一起长大，莫逆之交。双方商量好了同时举行的婚礼。也不知是因为两个老婆
没同时怀孕还是早产晚产的缘故，老楚的孩子竟然比老赵的孩子早出世整整四天。
在五十年代人们的传种接代思想还很严重。那年头没什么A超B超的，反正都盼着生
儿子。关系好归好，攀比归攀比。关系最好处的是两家都生儿子或都生女儿。就怕
自己生了个女儿，而对方生了个儿子。没有攀比就没有了中华文明。有时比的是才
能，有时比的是运气，有时比的是家具的尺寸，有是说不清比的是什么。反正中国
人都要攀比。邻里之间、同事之间、同学之间、甚至兄弟姐妹之间也要比个天昏地
暗。比赢了的兴高采烈、趾高气扬；比输了的就无地自容、怒发冲冠恨不得把对方
给吃了。比不过人家那就可能“该出手时就出手”了。哪怕是亲哥俩。
老楚的崽不仅出世早，还是个带把的。两口子乐得差点从耳朵到了耳朵，盖因中国
人嘴巴小。立刻找当地名人老古董去给儿子起个威震华夏的名字。那老先生据说学
问可深了，易经八卦风水占卜样样精通。老先生看完楚家家谱，说楚家此辈名字要
三个字。最后那个字最好是“林”，求其次“平”也凑合。那中间的字就要看看风
水再定。四天后老先生到了楚家围着房子转了一圈，看看地形，决定用“西”字合
适。加在一起就是“楚西林”了。老楚两口搞不懂什么意思，考虑到“潘西林”能
治病，这“楚西林”肯定能让孩子茁壮成长。“楚西林”这名字听上去也蛮好的，
也就高兴的谢了老先生。
邻居老赵就没那么幸运了，孩子晚生四天事小。要命的是个丫头。对比着楚家这面
子可就丢大发了。老赵两口怒发冲冠可不知这气怎么个出法。怪老天爷凭什么要偏
心。当天老赵内火正旺，见了邻居老楚就觉得自己矮了七寸。哎了一声说：“就TMD我
老婆不争气，生了个丫头。”老楚安慰他说：“那怕什么，不正好给俺当儿媳妇吗？”
本来是好意开玩笑，如果当真那也是好友加亲戚。可老赵以为老楚在说风凉话，就
不欢而散了。当老赵的老婆听说楚家的儿子名叫“楚西林”，就怒不可遏了，你个
带把的就楚我们丫头？这明摆着欺人太甚了！妞可忍，娘不可忍。老赵恍然大悟，
说这老楚原来是小人一个。这三辈子的交情就算完了。等着瞧！大丈夫报仇十年不
晚。
从此以后，赵家就不理楚家人了。楚家想来想去，觉得这赵家真TMD没出息。生不出
儿子嫉妒别人也别把三代交情都踩到脚底下呀。来日方长吗，下一胎说不定就是个
儿子呀。后悔跟这么个小人结交这么深，遗憾当初爷爷盖房时非要跟赵家当邻居。
两家不过话还不算，赵家后来垒上了两米高的院墙。不让她的妮跟楚西林在一起玩。
两年过后，这楚、赵两家又先后生了第二胎。这次刚好反过来了，赵家生了个带把
的，楚家生了个将来梳辫子的。楚家想这就好了，跟赵家改善关系的机会来了。可
一打听，老楚脑袋轰的一下五雷轰顶。人家赵家的儿子名字叫“赵东楚”！原来自
己的儿子楚西林竟然被赵家误解为“楚西邻”了！当天老楚就找了老赵把事情原委
讲明白了，立刻给儿子改名“楚广平”。因为“平”字还可以凑合。可赵家俩口子
不干，说我们赵家要是生不出儿子那你们楚家就永远对着我们赵家楚下去了不是？
你改你的俺这头不改。
老赵的脾气糨得很，他要往南走，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直到把南墙撞倒后迈过去为止。
大家觉得赵家不讲理，就不改对楚西林的称呼。不然觉得不公平。再说了，名字称
呼惯了改也难。这楚西林也就称下去了。
轰轰烈烈的文革开始了。赵家就等着看楚家加入哪一派。那年头也不知道哪派是什
么意思。反正都是跟着毛主席造反，但绝不能跟楚家加入同一派。楚家加入了5418造
反队；赵家就加入了1452造反队。到现在俺也没弄明白那数字是怎么来的。当初俺
猜是谐音，这边相“吾是你爸”对岸“你是吾儿”。给对方当爸爸在当地是“骂人
之最”了。给人当妈不是骂，再说那称呼早让党给占有了。
(2)。地道恋
那年头演电影最多的是地道战，俺这里说的是爱情种子在地道里发了芽，开没开花
不知道，很难判断。开花跟结果还不是一码事，不能看没果就断定没开过花。
文革两派由文斗发展到武斗，越斗越热闹势不两立。楚赵两家新仇加旧恨，恨得牙
根疼。记得一次1452战斗队预谋好了个捆绑事件。批判大会刚一开始1452武士们一
声号令就把藏在身上的铁棍与麻绳拿了出来。老赵早就看住了老楚。用七寸长的小
铁棍朝党中央就是一下子只听一声惨叫，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把老楚给捆绑好了。那
天5418一败涂地。
可这两家的孩子越是大人不让干的事他们偏要干。
赵妮和楚西林是同班。赵东楚跟楚妮也是同班。这两对一旦见面总是四目相对。都
渴望了解对方。对对方的恨与好奇给他们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象入五里雾中。
可雾里看花花更美。他们知道是那名字惹得祸。每当他们问父母那名字为何就触怒
了对方时，父母只能支支吾吾。因为父母没法告诉孩子这“楚”字还有流氓一说。
“楚”这事干好了叫做爱；干砸了叫流氓。不管干好还是干坏那年头哪能告诉孩子
这档子事。
林彪下了一号令，说要挖防空洞。苏联要投原子弹。大人们不愿干这活，学生们想
模仿地道战。一放学立刻挖起了防空洞。防空洞到里边要拐弯，老赵告诉孩子要往
西边拐，离东边楚家远一点。姐弟俩就在往西拐了个弯后接着挖，转了个圈就往东
挖过去了。东边的楚西林和楚娟兄妹俩也是这么想的。在地道里双方能听到对方的
声音就摸索着挖。结果这两个地道转来转去的终於接通了。
迫于父母的压力，两家的孩子不敢在学校里谈话。一放学就钻进地道。那种偷偷摸
摸的恐惧感使这两对孩子变成了早熟的多情种。一开始这两对在地道里只不过是好
奇地在油灯下谈天。久而久之就如胶似漆了。每天上学时还盼着早放学进入地道，
一日不见似三秋。地道有好几间，到时各就各位。这么偷偷摸摸地友好了一年，其
实此时大的一对仅15岁，小的那对只有13岁。在红楼梦时代不算早恋，但在毛泽东
时代是十足早恋。要问他们恋的有多深，地道代表他们的心。在地道里他们是亲吻
还是拥抱甚至别的动作那就只有地道知道了。
(3)。赖蛤蟆吃天鹅肉
在这时老邓复出搞起了“修教路线回潮”，高中升学要考试。尽管大学考试被张铁
生一张白卷给费了。楚西林和赵妮同时考入了县高中。大家很快都知道了这两人的
父母不允许二人过话，就对二人产生了同情。那年头大学生都不能谈恋爱，更别说
高中生了。年轻人几乎到了禁欲的地步。尽管如此，学生们还是盼着这两人能说话。
人们哪里知道他们早在地道里偷偷地恋爱已久。
赵妮长得太美了，可那楚西林实在算不上帅哥，唯一的特长就是有幽默感。后来男
生们看到赵妮经常跟楚西林交换书本什么的，就开始嫉妒楚西林这丑小子了。你说
话归说话，但不能越雷池吧？赖蛤蟆别吃天鹅肉不是。这么多才子哪里轮得到你呀。
有这么想的就有采取行动的。不知是哪位把这事告诉了老赵。老赵一听气炸了肺：
你丑小子还TMD真梦想“楚”俺那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儿不成？俺宁肯把她活活打死也
没你丑小子的份呀。再说了两派是势不两立的路线斗争，原则问题不能妥协。
老赵就开始盘问女儿。赵妮一看她爸那火气，说真话没活路，说假话也骗不过去。
就说：“您要是逼我我死给你看！”老爸愣了。这么漂亮的女儿因为那个丑小子而
死不值得。这女儿打也不是，不打又咽不下这口气，便痛苦地哭了起来。赵妮第一
次看到老爸流泪，便悔不当初地说：“爸，您放心，我今后绝不会再理他。”老赵
激动地哭着说：“你要是不理那丑小子，你要什么爸给什么。可你要是跟他东拉西
扯的，俺可没脸活了。”这一软棒愣把这对鸳鸯给打散了。赵妮真地检讨了自己一
番，觉得自己干了对不起父母的亏心事而决定痛改前非。
高中毕业后，楚西林痛苦不堪。赵妮碰对面也不看他一眼。他决定参军去了。只是
高中时两人的书信他决定把他烧掉。人家赵妮理都不理自己，决定“痛改前非”了。
可拿出来一边看一边流泪。擦干了眼里的泪可擦不干心里的泪。再放到嘴边一闻，
那书信竟然有着香味。托尔斯泰说那是“女人特有的香味”；老舍说那是“女人的
肉香”；曹雪芹说那是“女人的胭脂香”；楚西林认为那是她特有的气息。但无论
如何赵妮那火热的心不该就这么轻易地化作一缕炊烟、两行酸泪。他读完后两眼模
糊说不清还该不该留下这些情书。她不理他确是迫于她爸的压力也有社会的流言蜚
语的压力。他这时想起了林秃子说的“谁说实话谁完蛋”，可他分不清她那信中的
话不是实话还是痛改前非的话不是实话。
干脆把这些情书烧掉？走时一挥手，只带走一片云彩。可忍不下心。又读了一遍，
往事历历在目。他能感觉到那字里行间都是她跳动着的心。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她的
心打在背包里带走了，走到哪里就让她的心跳到哪里。决定走前就不挥手了，那一
片云彩也就不带走了。他想她看到给她留下的那片飘荡的云彩就能感觉到那是他跳
动着的心。
(4)。一念之间。
老邓三次复出后便恢复了高考。赵妮考上了大学。她想着，这年也是楚西林入伍三
年期满，如果不升军官就该复员了。复员后明年还可以考大学。上了大学远离父母
就可以破镜重圆了。楚西林从入伍那天起就琢磨着如何销尖脑袋往上爬一步混个军
官，这样就可以把赵妮接出来了。他如愿以偿升了排长便回家探亲去了。
回家才知道赵妮已去天津读大学去了。后悔去当兵，不然自己就和她今天一样在大
学的课堂上了。回部队后得知，以后会恢复军事院校招生。军事院校毕业最低也是
团级。楚西林就开始复习准备军事院校的入学考试了。男人都有一个臭毛病：在女
人面前虚荣心太强。自己不是大学生，怎么有脸去跟女大学生联系？一定要考上军
事院校！
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一年后他又如愿以偿，拿到通知书后立刻去了天津。但他吃
不准她是否还爱着他，原因是当年那爱情竟然被父母的亲情给战胜了。真正的爱情
是不可战胜的。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往好处想就去了天津。过去自己没有脸面见人
家大学生，这一天终於盼来了。自己不就是为了她而奋斗的吗？
到了天津他却骑虎难下：如果人家已经有了恋人，自己跟她说什么？尤其是会不会
给她带来不好的名声？尽管在文革中长大的人所受到的教育除了“革命”、“工作”、
“听党的安排”的言论外就剩下了亲眼所见的尔虞我诈、夫妻父母一夜之间反目成
仇互相划清界线，可自己还是日日夜夜思念着她。“她也该这么想着我吧？”他自
言自语道。如果不见她就离开，万一她还爱着自己那不就成了憾事？大老远的来了，
总要弄个明白。在校园附近住下后他就这么思索着折磨着自己。最后决定以“表哥
看表妹”的名义去探听虚实。
刚一进院，竟然在食堂门口看到了赵妮。不敢喊她，因为一大个子跟她边走边谈。
他妒火中烧，恨不得上前把那情敌打死才过瘾。眼巴巴看着一对情侣消失在视线之
外，自己才痛苦万分的离去。他觉得天津的一切都是肮脏黑暗的，天上连蓝天白云
都没有。只有阴森森的迷雾。一辈子也不会再来这连一段正南正北的路都找不到的
鬼地方。
回到部队后，自己那军事院校学生的光环还是照不亮心中的黑暗。第一次懂得爱情
竟然比荣耀价值高得多。
军队中有一流漂亮的女兵，那都是挑上来的。为谁挑选的？给军官们。军队里都知
道挑选女兵就是为了给军官们挑老婆。政委给楚西林介绍了一位这么挑选出来的美
女，他也没理由得罪政委就被动地谈起了恋爱。
(5)。结局
在四年的大学生活，赵妮不管谁向她示好，她都尽量躲着。因为这时她才发现自己
竟然抛弃不了楚西林。她在别人谈情说爱的时间里就刺绣枕头。一对小鸟在一棵梅
花树的两个树枝上叫着。这对枕头要送给他一个。她就这么等待着他的到来。
她为楚西林能打听到她的下落却不给她写信而跟他赌气。楚西林如果给他妹妹的学
校写信肯定能联系上自己的，这一点她清楚得很。赵妮就是通过弟弟赵东楚的信中
得知楚西林没有复员已经考上了军事院校的。
后来她知道了军队里的规矩后，就原谅了楚西林。这时农村两派早已不存在了，人
人争先恐后当万元户。而且楚赵两家的关系并不那么你死我活了。赵妮没毕业就考
了研究生。与老同学们分手后越想越害怕，怕夜长梦多就趁暑假主动去找楚西林去
了。让女人主动不容易。她这时觉得是自己的过失。但心里却想着见到他一定象当
年在地道里一样撒娇似的骂他一通。
到了楚西林的单位先到传达室添表。她趁机打听了一下“表哥”楚西林的情况。知
道人家早已有了对象才慌慌张张地要离开。传达室不干了，说你是来看表哥的，就
这么走了有诈骗之嫌。军事院校乃重地。她只好如实说出原委，但希望老同志自己
知道就成了。传达室那老东西想了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让她走了。
又过了三年，楚西林与楚妮、赵东楚与赵妮都回家过春节。只有楚西林带回了身怀
有孕的老婆。当他得知赵妮还是单身时，便纳闷地去问她当初在大学时为何没跟那
汉子谈成。赵妮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汉子是哪一位同学。事情搞明白后楚西林后悔自
己误判。两人在围墙边四泪纵横。当年的那地道早已被添死，上面种上了大叶烟。
看着那当年的地道口长出了丑陋的土烟叶而失魂落魄，尤其是烟叶上面还有绿色的
虫子在爬让人恶心。楚西林内疚加悔恨几乎五脏迸裂。
楚西林的老婆带楚西林提前归队了。赵妮却盼着楚西林能从那女人身边走开回到自
己的怀抱，因为她认为他本来就属於自己的。你凭什么把装着我的心的爷们给弄到
手？那是误会！那是插曲！那剧目刚演到一半还没完呢！
那年头楚西林怎敢在军队中闹离婚？介绍人是政委、主婚人是师长。更何况老婆已
身怀有孕。
赵妮知道这是梦，是黑楼梦，是地道梦，是白日作梦。可她整整等了、梦了10年，
得到的消息是：楚西林一家去了新疆服役。
她从此宣布独身。她没把那枕头扔掉却自己用了。
在这朝思暮想的十年中，赵妮有过另觅新欢的冲动。她曾先后谈过四个男人。每当
到了关键时刻她都觉得人家缺少楚西林的幽默感。难道对於才女来说，男人的幽默
天赋就那么重要吗？别人都觉得她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怪女人，因为有才就有前途，
幽默又不能当饭吃。把男人能不能给女人点幽默当成条件，在国人眼中算是不可理
喻甚至是邪了门了。
赵妮现在已是大学教授并履行了自己独身的诺言；赵东楚去了日本留学后就留在了
东洋(老婆干什么的不清楚)；楚妮在北京安了家。
楚西林不知何故楚到了大西北的新疆。是老婆安排的逃避？还是上级命令的巧合？
赵东楚一用力就楚到了东洋，据说逃避是他不回国的真正原因。
赵妮的结论是：给孩子起名字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那么漂亮就因为邻居孩子的名
字而在泪水与等待的煎熬中让美丽的青春付之东流。
美女赵妮有恨，她恨命运捉弄了自己。俺对她的“命运”二字的理解是：除了巧合
外，深层原因是“攀比”传统文化造的孽；毛共文革造的孽。加上自己对爱情太专
一、太执着。更重要的是那个年代是“禁欲主义”的时代。男女公开谈恋爱自己都
觉得是一种耻辱。而这些加在一起葬送了他们的机会，毁了她的青春。
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每一个独身者的心中都放不下自己的并不独身的另一半；
独身者看似孤独，其实独身者每天想另一半比结了婚的人想自己的配偶要来得多；
独身者没有夫妻争吵的烦恼，然而夫妻争吵的烦恼能被枕边细语溶化；独身者的烦
恼都被泪水冲进了枕头。赵妮被褥换了不少，可她从来没换过那锈着两只鸟对叫的
枕头。同样的另一个枕头还压在衣箱底下。
这可能是独身者们的共性。估计是因为枕头里面充满了自己的失恋的泪水而舍不得
扔掉。自己终生的爱一半装在了心底，一半装进了枕头。
肯换枕头的女人是不会独身的。
我认为曹雪芹并没有见过林黛玉式的女人才让“黛玉葬花”而不让“黛玉葬枕”。
黛玉自己去葬那装着自己一半的心的枕头比葬那树上掉下来的花要凄惨得多；也使
贾宝玉看到后更加刻骨铭心。
(谨以此文献给我那德才貌三全齐备的独身女同学，时代抛弃了她是不公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