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由慈悲向下，爱有许多的层次。由下向上，爱在生命的时序上前后相继，在心灵的

空间上渐次扩大，直到无限。

东方伦理之爱与西方上帝之爱，在缘起上有很大的不同。东方之爱是自然之道，西

方之爱是超然之道。东方之爱的灵魂是情理，西方之爱的灵魂是神的垂爱和感动。

我以前说过，从东方伦理、情理的因地去谛观，人间有六种爱。首先是本能之「欲

爱」，比如亲情、爱情，与生俱来。本能之欲爱的延伸是「情爱」，情爱的特点是

有分别的无私，比如母爱的无私，爱情中的牺牲，都属情爱的范畴。又由情爱外推

就到了「纯爱」，即孟子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从纯爱再

外推，就是「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以及「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仁

爱」了。

在以上四重境界中，每一类爱的原型的伸延、扩大和上升，都包含了前面一类爱的

种子，而这个爱的种子，又有「引」、「满」之别，所谓引，是指一以贯之的种子；

所谓满，是指前呼后应的种子。爱的一以贯之不难理解，我们现在继续向上，来谛

观前呼后应的种子。譬如仁爱的的延伸是「博爱」，儒家讲「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而基督教讲「爱你的敌人」，这是仁爱与博爱的差别。而从因地满业种子来看，儒

家仁爱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 ── 推己及人的恕道，这个恕道就是博爱中宽恕、

宽容和爱你的敌人的种子。由是可见，基于情理的推爱，是一个非常自然、顺理成

章的心灵历程，如同涓流变成江河、江河汇入大海，次第上升，它不需要每个人脱

胎换骨，其难处，只在于推的力量、愿的力量小大不同，又好比星光，有的微弱有

的明亮，前照近，后照远。

从仁爱上升到博爱，爱的次第尚未完成，圣经云「爱是永不止息。」于是从博爱再

延伸，就从“爱你的敌人”融入到爱一切六道众生、一草一木乃至山河大地、日月

星辰、宇宙万有，由此进入到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情与无情，同圆种智的「慈悲

之爱」。那么从博爱到慈悲的满业种子是什么呢？是平等。从基督与信徒的平等、

朋友与敌人的平等，流入人与天地万类万物的平等。到达慈悲之境，我们或可称之

为从初觉、等觉、妙觉而达圆觉之地，或曰，止于至善。

我们通常认为，发展没有穷尽，古人、今人都有相似的观念。但其实物质是有穷尽

的，爱也是有穷尽的。因为一切爱，都从「分别」而生，只以少多而有次第上的差

别。也就是说，但凡爱，必有「能爱」之我与「所爱」之人，但到了慈悲之无差别

的圆境，能、所消融，自、他泯灭，天地与我同在，无所爱，无所不爱。那么究竟

极圆处的慈悲到底是什么？四个字 ── 感应道交。

据早期圣典记载，耶稣基督反对杀生，主张素食，所以我认为，耶稣基督不只是博

爱的，而且是慈悲的。

（下）

在中国，祖师西来时讲过一句话：东土有大乘气象。这句话学佛人今天再听，就要

非常警觉了。试问我们所生、所处的这个时代，还是不是达摩所说的“东土”？如

果不再是文化意义上的东土，那么哪里来的“大乘气象”？

我们前面讲到，中国文化中爱的境界是仁爱，也讲到仁爱包含博爱种子，而在此之

上，仁爱同时也还包含大乘慈悲的种子。也就是说，在中国的情理文化中，有一个

不共的外推向度 ── 大自然。所谓一草一木皆有情、万水千山总是情，所谓同胞

物与、仁民爱物、节用爱民。。。这些都是在中国人血液里流淌的，中国文化本有

的。我们中国人从小知道节俭的美德，但今天很少人知道，节俭的意义是什么。节

俭的一个反义词是暴殄天物，如果再联想到仁民爱物、爱民惜物，就晓得节俭是出

于不忍之心，出于深厚的爱心。再从「爱惜」这个词也能明白，人不懂得惜物，爱

心也随之淡漠、丢失。这一点，有小孩子的家长要注意了。所以说，除了人类这个

向度，中国人的仁爱，还非常深厚地包括自然万物。 我们回想一下唐诗中什么最美？

人情之美、自然之美打成一片。可见真正中国人的心灵是很奇妙、很高贵、很唯美、

很浪漫的，是真正的万物之灵，而这样一种心灵，当之而然是直入大乘慈悲心性的。

其实所有东方民族的心，永远是和万物一体的，但凡读过泰戈尔《飞鸟集》的朋友，

相信都会有相同的体会。

我们现代人、现代的中国人为什么人情日薄、宅心不厚？这与漠视大自然，穷奢极

欲、浪费无度是直接相关的。我们追求和享受着物质世界的各种欲望之果，却从来

不会去念想大自然乃至于众生，为我们的享受都付出了什么。而传统意义的中国人，

有大乘气象的中国人，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中国人学大乘，不能没有文化传统，不能没有《论语》和唐诗。我为什么这样说？

你要从《论语》和唐诗中到底包含了什么去理解。爱是需要培养、滋养、修养的，

有一些喜爱佛法的朋友，以为慈悲心是从「空性」中产生出来的，那完全是一种误

解。「空」能够产生般若智慧，「空」能够净化、升华、扩大慈悲心，但慈悲心却

不是从「空性」中产生的。不是说我一空掉，平等之慈悲心就冒出来了，那是假的，

没有灵性的，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慈悲心，虽然它位处人间六种爱的顶端，但它

的根，却像莲花一样扎根在淤泥之中，经过清涟，透向空明。读过一些佛经的朋友

们都知道，如来、菩萨在因地上修行发愿，无一不是由近及远、回小向大，比如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地藏菩萨，正是为了救母亲，而在因地上屡次生发

无尚宏深的广大誓愿而累劫修行的。

更为重要的是，渐次增上的慈悲之「有」，能够帮助成就分分增明的无我之「空」，

但反之却未必。罗汉六根清净，断尽烦恼，了脱生死，证入涅盘，但罗汉并没有广

度众生的无尚菩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