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民主為何沒能拯救雅典? 西方中心論的核心闡述之一是:因為西方有人類文明史上獨一無二的民主,因而決定了西方能夠領先於世界,成為世界的領導者,成為人類文明的標杆。在這樣一種闡述中,西方的民主精神與東方專制主義形成對比,意思是說,民主是西方特有的,除此之外的“東方”都是專制主義,民主因此也成為西方占領道德制高點的核心價值觀,成為西方的特徵。落實到具體的歷史中,西方文明的民主起源就是被西方歷史大書特書的古希臘民主,尤其是古希臘城邦中的雅典,梭倫、伯利克里等,成為營造“民主西方起源論、特有論”的重要依據。 我認為“民主是西方特有的”這一結論並不正確。民主是人類社會長期存在的普遍現象,不同歷史階段、不同制度下,民主呈現出不同的制度方式。從社會發展的角度說,母系社會比父系社會更民主,多神崇拜比一神崇拜更民主。獨裁專制倒是較晚出現的權力形態。因此,民主的起源很早,也絕不是西方特有的。本文不對此問題展開全面討論。即便站在西方的立場,把古希臘當成民主的搖籃,我們也可能討論一個問題:為何被學者描述得那麼美好、先進的雅典民主,沒能拯救雅典? 雅典民主未能拯救雅典,大致可以從三個層面來看。第一,古希臘另一個城邦斯巴達算不算民主?雖然斯巴達也有類似投票的方式,例如歡呼,好比現在的鼓掌,但一般認為,雅典是民主,斯巴達是專制。歐洲啟蒙運動時很多人對斯巴達的讚美也沒有影響這個結論。古希臘歷史的核心之一便是雅典與斯巴達的爭霸。希波戰爭時,雅典與斯巴達是同盟,戰爭取得勝利後,雅典一時間成為古希臘的霸主。但是,民主的雅典維持其霸主地位的時間並不長,很快,專制的斯巴達打敗民主的雅典,成為古希臘新的霸主。換句話說,在爭奪古希臘霸權的角逐中,民主的雅典並沒有多少優勢。斯巴達後來的衰落也不是因為雅典發揮了民主的作用,而是因為出現了更為專制的馬其頓。 第二,古希臘並不是一個國家,而是獨立的各個城邦,彼此間互相征戰或結盟而形成不同的勢力幫派。古羅馬最初也是一個城邦,性質上與雅典沒什麼區別。古羅馬也有民主的美譽,但這並不影響古羅馬一個個征服古希臘城邦,包括同樣民主的雅典。雅典隨同古希臘城邦被羅馬征服,一方面說明某些人聲稱的“民主國家之間不打仗”純屬夢囈,另一方面也說明民主未能拯救雅典。別說是因為雅典太小,古羅馬原來也不大,它怎麼就由小到大、由弱到強,最終成為羅馬帝國?當然,到那時,羅馬也拋棄了早期曾經實施的民主,變成專制了。早知道這樣,雅典早點變成專制,能拯救自己嗎? 第三,說起雅典的民主,任何歷史書都不會忘記讚美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古希臘哲學家。有意思的是,古希臘各種學者、智者,集中在雅典的確實不少。然而,一個令人深思的現象是,古希臘的大多數哲學家、學者都反對雅典民主。有的雖身為雅典公民,也生活在雅典,卻拒絕參加雅典的民主政治。更為嚴重的是,雅典的民主制度處死了蘇格拉底。那麼,雅典民主為何與知識、智慧不合?如果雅典民主制度能夠獲得哲學家、學者、智者們的支持,它能拯救自己嗎?不知道,但有件事值得一說。蘇格拉底一個挺出名的學生是雅典的僭主,也就是連上台程序都不合法的獨裁者。蘇格拉底被處死與此也有關,因為雅典民主認為,蘇格拉底把年輕人教壞了。所以,假設雅典民主與一流大腦的學者、智者搞好關係而能使雅典民主長久,是一件不現實的事,這種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上述三點說明,雅典民主註定拯救不了自己,註定要滅亡。歷史沒有假設,再怎麼假設也沒用。那麼,今天人們謳歌雅典民主還有意義嗎?在我看來,空洞地謳歌雅典民主,不如分析一下雅典民主的毛病出在哪裡。雅典民主掌權後經常干一件事:通過投票將某些人處死或流放。這一現象表面上看是不給不同意見者說話的機會,所謂“反對你的觀點,但維護你說話的權力”的說法基本不存在。這種現象今天又怎樣?把不同意見者統統趕走或除掉,剩下的要麼是觀點一致的人,要麼是不敢再發表不同意見的人,這是雅典民主的弊病之一。但在這弊病之後有一個更本質的問題。 雅典民主制度在用投票處死或流放某人的同時,常常還伴隨沒收此人的財產。因此,雅典民主制度的實質是,占大多數的窮人投票反對富人,從而得以沒收富人的財產。當然,這裡的窮人是指貧窮的公民,而非數量更多的奴隸,因為奴隸沒有投票權。事實上,今天人們說美國的民主制度是“選舉人制”,而非民眾直接投票的直接民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要避免這種現象。由此也可以看出,被描繪得神乎其神的雅典民主其實有比較嚴重的問題。但這個結論依然不是雅典民主弊端的根本。我們不得不問:雅典民主為何會出現這種弊端? 首先我們應明白一個事實,無論雅典民主還是當今的其他民主,都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例如,在雅典民主中,將軍之類軍事首領並非由民主投票決定。那麼,民主能決定什麼呢?我認為,多數人投票的民主,在很多問題上都難以達成共識,例如關於知識和智慧。所以當蘇格拉底用他的“詰問法”、“反詰法”弄得那些民主政治的擁護者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時,他們討厭知識和智慧,從而討厭蘇格拉底這個令他們難堪的智者,也就在情理之中。但為此投票處死蘇格拉底,實在也太過分了。那麼,當多數人投票既不能決定軍事也不能決定知識時,能夠決定的只有財富。 當今民主國家的一大特徵是高福利,面對不景氣,很多國家已深深感到高福利難以為繼。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原因就在於,多數人投票面對很多問題實際上都難以達成共識,唯獨在大家發財、共同分得財富上比較容易達成共識。這也成為民主權力最重要的實施領域。雅典民主制度掌權時,一般都會出現一個聲音,要求在公民之間重新分配土地,但幾乎沒有一次成功。這一現象說明,雅典的貧富分化已經很嚴重,貧窮的公民希望用重新分配土地資源的方式體現民主的本質。但是,雅典的民主制度並不能實現這一點。換句話說,民主的本質實際上在於經濟民主,但雅典只給公民以政治民主。當政治民主不能帶來經濟民主時,大多數貧窮的公民便用其它理由,例如叛國等,流放富人,以便剝奪富人的財產。以至於被判流放的富人人數之多,最終可以在城邦外組成軍隊打回雅典、奪取權力,成為所謂僭主。 經濟民主與政治民主,借用法律詞彙可以稱之為“實質民主”和“程序民主”。任何民主的本質其實就是要求實現經濟民主。但是,很多民主,包括當今西方國家所施行的民主更多只是政治民主。當然,二次大戰後歐洲福利國家的出現,說明西方的經濟民主有所體現。但由於實施方法有缺陷,使得高福利的經濟民主形式難以長期維持。當今美國與歐洲在這個問題上不太一樣,如果說歐洲福利已感到支撐乏力,不得不削減福利,那麼美國民主則顯得福利不足,2010年的美國基尼係數達到0.47。2011年美國爆發“占領華爾街”運動,就是對這一貧富差距現象的抗議,同時也伴隨如雅典民主一樣要求重新分配財產的聲音,只不過這種聲音如同當初在雅典一樣,沒有下文。如果經濟民主這一民主本質得以充分實現,很多人並不在乎政治民主這一民主程序。反過來說,如果民主程序對於實現經濟民主這一本質沒有幫助,人們便不得不採取其他方式。在古希臘,由於雅典的經濟民主難以實現,多數貧窮公民便不得不利用法律權力,變相地剝奪富人的財富,成為民主制度中所謂“多數人暴政”。美國從建國開始就時刻防範着這一局面,但如果貧富差距問題不解決,美國出現“多數人暴政”並非不可能。為了避免與反對這一局面,雅典與民主制度相對應的便是出現獨裁的僭主專制。事實上,這種現象在當今美國也有跡象,例如格林斯潘執掌美聯儲18年,某種程度上就與雅典長期掌權的僭主類似。格林斯潘的任命是民主選舉的結果嗎?如今人們評論格林斯潘的成果,不得不承認,正是在格林斯潘的任上,美國社會的貧富分化日益加劇了。 我在新書《中國自信》中,有一個章節專門討論經濟民主問題。我認為,如果只強調政治民主,實際上是本末倒置。因此,當我們看到社會上的貧富差距加大,富人卻在強調政治民主時,我們不得不懷疑這種政治民主只是空頭支票,因為選票不能代替鈔票。如果一個社會經濟民主實現得相對比較充分、比較公平,那麼,政治民主的作用及需求會下降。這就好比在西方國家,經濟形勢較好時,投票率就低,經濟形勢較差時,投票率就高。由此我們也能理解中國政府提出的“共同富裕”以及近年來對民生問題的高度重視,實際上就是直接抓住民主的本質——實現經濟民主,而非政治民主花架子。當然,我們並不是說經濟民主、政治民主只能二選一。計劃經濟就是把經濟民主放到了絕對重要的位置上,而過於忽視政治民主,實踐表明並不很成功。今天我們需要理性地認識到,政治民主同樣不能絕對,政治民主不可能自動地等同於經濟民主。經濟民主和政治民主,或者說實質民主和程序民主,需要調和與折中,走向任何一個極端都不妥。當我們說“大鍋飯”有弊病,同時也應該認識到,選票也不是萬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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