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平型關戰鬥的史實重建問題 |
送交者: 楊奎松 2005年11月17日21:26:45 於 [軍事天地] 發送悄悄話 |
摘要: 平型關戰鬥對抗戰期間中共戰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但迄今為止,這一研究在大陸仍未脫離自說自話的情形。對於八路軍在整個抗戰期間所進行的一場從作戰主動性,作戰規模和戰果等幾方面而言,最具典型意義的戰鬥,我們今天的研究成果卻仍舊沒有弄清楚當年一一五師具體的作戰對象是誰,作戰的具體經過和情形怎樣,殲敵數量幾何,甚至連自己參戰部隊的情況也是眾說紛紜。平型關戰鬥的意義究竟怎樣?如果我們了解這場戰鬥敵我死傷的真實情況,就會知道,何以這樣的戰鬥以後再未發生,甚至還會因“百團大戰”而在中共黨內受到批評。所謂正人先正己,如果我們自己都不能實事求是地面對我們自己的抗戰史實,不能科學地考據我們提出的種種數據,我們又何以要求他人呢? 關鍵詞:平型關戰鬥,八路軍,抗日戰爭 平型關戰鬥史實的學術性研究開始於80年代,但是,迄今為止,在各種涉及此一問題的相關史書中,對平型關戰鬥史實的敘述卻更加眾所紛紜,讓人莫衷一是。已有各種研究中,更多地根據的還只是八路軍一方的幾份電報和參戰人員的回憶,對當時另一方的日軍史料完全不曾利用和研究,包括對國民黨軍方面的史料及其建立在此史料基礎上的台灣學者的研究成果,亦多不理會。事實上,戰史研究原本即存在許多客觀上的困難,如果不能利用交戰雙方的史料進行研究,勢必會導致各說各話,互不相下的結果。我們的現代史研究進行到今天,一涉及到中共軍史的研究,仍舊閉目塞聽,自說自話,甚至連基本的戰史檔案都不利用,就大膽演繹,實在令人費解。藉此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之際,本文試圖利用當時參戰各方史料並參酌國、共、日三方的研究成果,努力重建平型關戰鬥之史實,以期引起現代史學界以及中共黨史軍史研究者之重視。 平型關戰鬥研究中的問題 關於1937年9月25日八路軍一一五師平型關戰鬥的研究由來已久,在各種涉及中共戰史的著作中幾乎都會以相當篇幅具體說明。因為,這是中共軍隊在抗日戰爭期間第一次與日軍交手,並且是以師為單位對日作戰的僅有的一次,還取得了相當的戰績,在當年極具宣傳意義。所謂八路軍一一五師一役殲滅日軍第五師第二十一旅主力,或殲敵10000[1]、4000[2]、3000[3]等種種側重於宣傳的說法,曾經流行了很長時間。 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大陸史學界對平型關戰鬥史實進行了某些討論和考證,過去的一些說法得到了訂正。如殲滅日軍第五師第二十一旅主力,或殲敵10000、4000、3000之類的說法已不再能夠見到了,但已有的考證和研究明顯地還存在許多問題。[4]而新的說法和舊的說法兩相混合,有人接受這些,有人接受那些,有人更演繹出新的故事,平型關戰鬥到底是怎麼打的,具體是怎樣一個過程,反倒是更加眾說紛紜了。 我們從以下列舉的幾種主要戰史著作中的相關說法中,即可看出問題所在。 上個世紀80年代一般戰史書中的說法是:八路軍一一五師1937年8月下旬自陝西省三原地區出發,9月下旬抵達恆山山脈南段。查明日軍華北方面軍第五師已前出至廣靈、靈丘、淶源一線,正全力奪取內長城線上的平型關要隘,決心隱蔽集結於平型關以東地區,從側面伏擊敵軍。9月24日夜一一五師冒雨開進,在平型關東北一帶山地設伏。一一五師三四三旅所屬六八五團、六八六團擔任小寨村至老爺廟地區殲敵任務,三四四旅所屬六八七團在東河南至韓家灣一線阻敵援軍,所屬六八八團為師預備隊,同時以師屬獨立團、騎兵營在靈丘至淶源間和靈丘到廣靈間活動,保障全師翼側安全。25日拂曉敵第五師第二十一旅以百餘輛汽車、二百多輛馬車和火炮等組成行軍縱隊,沿公路向平型關進犯。當敵全部進入我伏擊地區後,六八五、六八六團突然開火,被擊毀的汽車、馬車充塞了道路,使敵軍進退維谷。在敵機開始參戰,敵炮兵亦開始還擊時,六八五、六八六團指戰員已發起衝鋒,使敵飛機大炮置於無用。激戰至午後,小寨村、老爺廟、辛莊一線山谷中的敵人全部被殲。當六八五、六八六團乘勝繼向東跑池日軍發起進攻時,平型關方向部署的國民黨軍幾個旅卻袖手旁觀。當潰散的日軍接近其陣地時,更不戰而退,致使東跑池之敵經團城口奪路而逃。此役八路軍殲滅日軍第五師第二十一旅3000多人,繳獲長短槍1000多支,機槍數十挺,火炮2門,擊毀汽車100餘輛。[5] 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關於上述情況有了較新的說法。其中應以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部1994年版《中國抗日戰爭史》(中卷)中的說法為最權威。書中首先肯定,八路軍一一五師平型關戰鬥是為配合友軍作戰而來。日軍第五師第二十一旅一部9月21日已進至平型關前,開始進攻,其後續之部亦有向平型關開進之意,故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決心在平型關組織戰役,消滅該敵,要求八路軍一一五師擔任夾擊敵之側背的任務。據此,林彪經現地勘察後,決定在平型關東北關溝至東河南村長約13公里的公路兩側高地設伏,以三四三旅六八五團占領關溝至老爺廟以東高地,截敵先頭,並阻擊由東跑池向老爺廟回援之敵;以六八六團占領小寨至老爺廟以東高地,分割殲滅沿公路開進之敵,之後協助六八五團向東跑池發展進攻。另以三四四旅六八七團占領西溝村、蔡家峪、東河南村以南高地,斷敵退路,阻敵增援;以六八八團為師預備隊,置於東長城、黑山村地域。25日7時許,日軍第五師二十一旅後續部隊乘汽車100餘輛附輜重大車200餘輛全部進入了伏擊圈,一一五師立即全線開火,並乘亂發起衝鋒。六八五團首先封閉了日軍南竄之路,六八七團在蔡家峪和西溝村之間,分割包圍了日軍後尾部隊,並搶占了韓家灣北北高地,切斷了日軍退路。六八六團於小寨至老爺廟之間,實施突擊,並令第2營衝過公路,迅速搶占了老爺廟及其以北高地,把日軍壓縮在狹谷之中。先期進占東路池的日軍一部,試圖回援老爺廟,被六八五團所阻。日軍第五師在蔚縣的第二十一旅和進至淶源以西的第9旅各一部增援部隊,分別趕至靈丘以東的驛馬嶺和以北的王山村時,則遭到一一五師獨立團的阻擊,淶源之敵亦受到一一五師騎兵營的鉗制,不敢傾巢來援。而戰鬥進行至13時許,蔡家峪以東之日軍一部與小寨以南被圍日軍會後,在6架日本飛機火力掩護下,向老爺廟反高地猛撲,均被六八六團擊退。最後,六八六團衝下公路,在六八五團協同下,終於將該部日軍全部殲滅。隨後,一一五師向平型關正面東跑池日軍逼進,準備按照與友軍達成的協同作戰計劃,共同消滅該地區之敵。當日黃昏,六八五、六八六兩團並搶占了東跑池周圍的高地,將日軍包圍在東跑池一帶盆地,只因友軍沒有按計劃出擊,致使該部日軍未能被殲。此役一一五師共擊斃日軍精銳第五師第二十一旅1000餘人,擊毀汽車100餘輛,馬車200餘輛,繳獲步槍1000餘支,機槍20餘挺,火炮1門,以及大批軍用物資。[6] 新的說法明顯不同於舊說: (1)作戰原因及任務不同。舊說強調八路軍一一五師平型關作戰為自主作戰,與國民黨要求或電令無關。新說則肯定,一一五師此次作戰是應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的要求,為配合正面友軍而進行的。 (2)作戰形勢和對象不同。舊說給人印象,被伏日軍為第五師第二十一旅,正在向平型關開進過程中。新說則指出,敵該旅早在9月21日已進抵平型關前並開始進攻,一一五師伏擊者只是其後續部隊。 (3)部隊部署位置不同。舊說稱:“六八五團、六八六團擔任小寨村至老爺廟地區主要殲敵任務”,“六八七團在東河南至韓家灣一線阻敵援軍”。新說則稱:“六八五團占領關溝至老爺廟以東高地……,以六八六團占領小寨至老爺廟以東高地……。六八七團占領西溝村、蔡家峪、東河南村以南高地”。 (4)殲敵地點不同。舊說稱,戰鬥發生在小寨村、老爺廟和辛莊之間,戰鬥結果,“小寨村、老爺廟、辛莊一線山谷中的敵人全部被殲”。新說則稱,負責關溝至老爺廟之間的六八五團首先封閉了日軍南竄之路,“殲其先頭一部”,並與東跑池日軍回援之部發生激戰;六八七團則在蔡家峪至西溝村之間分割包圍了日軍後尾部隊,斷了敵人的退路;師獨立團並在驛馬嶺和王山村與敵增援部隊發生衝突;主要伏擊部隊六八六團則作戰於小寨村至老爺廟之間。戰鬥至下午13時許,被六八七團阻擊在蔡家峪以東的敵後尾部隊衝出包圍,與小寨村以南被六八六團合圍的敵大部會合,以飛機掩護下繼續向南的老爺廟衝擊。整個戰鬥最後結束於老爺廟附近。 (5)友軍的反應不同。舊說稱,當六八五、六八六兩團乘勝向東跑池日軍發起進攻時,“他們卻袖手旁觀。當潰散的日軍接近其陣地時,竟不戰而退,致使東跑池之敵經團城口奪路而逃。”新說則稱,當日黃昏,六八五、六八六兩團並搶占了東跑池周圍的高地,將日軍包圍在東跑池一帶盆地,只因友軍沒有按計劃出擊,致使該部日軍未能被殲。 (6)戰果不同。舊說稱:此役八路軍殲滅日軍第五師第二十一旅3000多人,繳獲長短槍1000多支,機槍數十挺,火炮2門,擊毀汽車100餘輛。新說則稱,此役共擊斃日軍精銳第五師第二十一旅1000餘人,擊毀汽車100餘輛,馬車200餘輛,繳獲步槍1000餘支,機槍20餘挺,火炮1門,以及大批軍用物資。 上述前後兩說雖然差異不少,奇怪的是,兩說所附作戰經過要圖卻讓人頗費思忖。前者雖然沒提到六八五團有前伸至辛莊擔任阻擊的任務和殲敵的紀錄,卻在要圖中明白標明六八五團的任務在辛莊東南設置阻擊線,並成功地殲敵一部。同樣,它雖然沒有提到六八七團蔡家峪至西溝村之間的阻擊任務和它在韓家灣西北殲敵的戰績,卻在要圖中標明六八七團有此任務和戰績。而後者雖然沒有提到東跑池一帶日軍未能被殲以後的去向,卻繼續保留了前說要圖中的說明,即以圖示的方式指明該部日軍是經過國民黨平型關正面防線輾轉經由團城口逃走的,而國民黨守軍至少自西跑池以西的部隊見到日軍即望風而逃了。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中國抗日戰爭史》作為90年代的研究成果,自然較十年前的說法要實事求是得多,然而它卻不加任何說明地把這場典型的只是作為配合正面防禦而進行的短暫的伏擊作戰,從“戰鬥”一下子提升到了“戰役”的水平。影響所及,以至幾乎同一時期出版的幾部重要的抗戰史著作,也都把“平型關戰鬥”稱之為“平型關戰役”了。[7]結果是,時至今日,相關史書中稱“平型關戰鬥”者有之,稱“平型關戰役”者有之,讓人莫衷一是。 除了“平型關戰鬥”和“平型關戰役”的歧說以外,90年代中期以來相關戰史著作中對平型關作戰原因、經過和戰績的說法之混亂,尤其引人注目。 (1)作戰計劃原因解釋不同。《中國抗日戰爭史》稱,閻錫山當時已做出在平型關-雁門關-神池內長城線組織防禦的部署,並決心集中4個師和兩個旅的兵力,殲滅平型關之敵,故要求八路軍一一五師夾擊敵之側背。其他各書則各有說法。有說第2戰區只是計劃以總預備隊第七十一師及新編第二師等部共8個團,向東西跑池、小寨間側擊日軍,而要求一一五師夾擊敵之側背的;[8]有說此次作戰不是閻錫山要求一一五師配合正面,而是第二戰區第六集團軍“擬定以其第七十一師附新編第二師及獨立第八旅一部,配合第一一五師向平型關以東之日軍出擊”;[9]有說閻錫山根本沒有確定的平型關防禦計劃,23日團城口、鷂子澗、東西跑池一線兩公里正面的長城防線即已棄守,為日軍所占。故對一一五師主動提出的在平型關外進行伏擊的作戰計劃“只是虛與委蛇,並未作認真考慮。”其反而要求一一五師以兩路分向蔡家峪、東河南出擊,以配合其3路出擊團城口地區。故一一五師的伏擊作戰,根本上就是與第二戰區計劃無關的自主行動。[10] (2)參戰日軍部隊、兵力及空中掩護不同。《中國抗日戰爭史》只提到敵為“日軍第5師第21旅後續部隊”,未提及人數,惟提到中午時分曾有6架飛機掩護,協同日軍作戰。其他各書有稱敵為“日軍第5師第21旅4000餘人”者;[11]有稱敵為“第5師團第21旅團一部及輜重部隊”者;[12]有斷定敵為“日軍坂垣師團之第21聯隊之第3大隊”“千餘人”者;[13]有認為只有兩架飛機曾掩護日軍作戰者;[14]有認為日軍並無飛機掩護作戰者。[15]
(4)戰鬥開始時間不同。《中國抗日戰爭史》稱,9月25日晨7時許,敵軍全部進入第一一五師預伏地域,該師抓住戰機,立即命令全線突然開火。其他各書有說:“7時許,日軍進入伏擊圈。8點30分,日軍主力部隊進至老爺廟附近。”此時,八路軍一一五師首長當即抓住戰機,發出攻擊的信號,全線突然開火。[20]有說25日拂曉,敵軍由靈丘向平型關前進,“當日10時許敵前衛已出了老爺廟溝口伸向辛莊,察(蔡)家峪及其以東不見敵蹤。日軍已全部進入115師的伏擊圈。”這時,隱蔽在白崖台以西的第六八五團第一、二營首先從關溝一線殺出……。[21] (5)戰鬥結束時間不同。《中國抗日戰爭史》未指明具體結束戰鬥時間,只說13時許,蔡家峪以東日軍與小寨以南日軍會合,再次向老爺廟高地猛撲。隨後六八六團衝下公路,與六八五團協同,將日軍全殲。該兩團當即轉入對東跑池日軍的進攻,當日黃昏占領了東跑池周圍的高地,只因友軍未按計劃出擊,未能殲敵。但有著作則明確說:“午後1時,戰鬥結束。”其後亦並未有過六八五、六八六兩團協同進攻東跑池日軍的情況,加上國民黨軍隊按兵不動,故團城口方面日軍4個連“安然退走”。[22] (6)戰鬥經過情形及其承擔作戰任務的角色說明各異。《中國抗日戰爭史》稱,戰鬥開始後,六八五團迎頭截擊,殲其先頭一部,封閉了日軍南竄之路,隨後又成功阻止了東跑池日軍的回援。而六八六團二營則搶占了老爺廟及其以北高地,與一、三兩營一起把日軍壓縮在狹谷之中。最後六八六團衝下公路,在六八五團協同下,全殲了該部日軍。與此同時,六八七團則在蔡家峪和西溝村之間,分割包圍了日軍後尾部隊,並搶占了韓家灣北側高地,切斷了日軍退路。其他各書則有說是六八五團三營先搶戰了老爺廟制高點,將日軍分割為兩段,而後六八六二營又迅速搶占了老爺廟及其以北制高點,與公路東側部隊對日軍形成夾擊之勢;[23]有說六八六團三營搶占了老爺廟制高點,將日軍分為兩段。[24]有說六八七團不僅分割包圍了日軍後尾部隊,而且還在15時許遭遇由靈丘前來增援的日軍在坦克協助下的進攻,該團兩營頑強抵抗,迫敵人於黃昏時不得不退回靈丘;[25]有說六八七團其實自戰鬥開始後就始終未曾與敵有過交戰,僅為“警戒”,12時以後並且因為無警戒必要,又趕來參加了聚殲小寨至老爺廟一線日軍的作戰。 上述種種歧異,尚僅就其影響人們對平型關戰鬥真實性判斷之要者大者歸納而來。其他一些具體戰鬥經過的描述,包括對繳獲武器種類及數量的說明,同樣問題甚多。如關於獨立團阻擊日軍的時間和經過,也相當混亂。有說戰鬥發生在25日的,有說發生在24日的;有說戰鬥發生在腰站的,有說戰鬥發生在驛馬嶺的,有說戰鬥發生在腰站與驛馬嶺一帶的;有說獨立團當時兵分兩路,各對付日軍一個團,有說獨立團並未分兵,而是整團與日軍一個聯隊取得勝利的;有說牽制淶源之敵的是騎兵營,有說獨立團對付的就是淶源之敵,最後還一直追到了淶源城下,並沒有獨立營什麼事。[26] 發生問題的原因及關鍵所在 為什麼圍繞着這樣一個小小的戰鬥會生發出如此混亂的說法?說起來恐怕仍舊是中共抗日戰史研究著作編撰中一些久已有之的老問題在起作用。 其一,相互抄襲,生吞活剝。中共抗日戰史研究中的一個老問題,是許多研究者不做深入的史實研究,他們在編著相關著作時往往滿足於把前人的適合於眼前寫書需要的史實敘述拿來稍加變通,為己所用。而這一變,難免會變出問題來。上個世紀90年代出版的各種談及平型關戰鬥史實的歧異,有些就是這樣形成的。《浴血抗戰》一書關於平型關地形的300字說明幾乎一字不差地抄自《抗日戰爭的戰略防禦》;《中國抗日戰爭史》中關於日援兵進至靈丘以北的“王山村”,在《中國抗戰軍事史》和《中國人民解放軍大事聚焦》中卻是“三山村”;[27]同一著者的著作,10年和10年後書名與側重雖大有不同,具體到平型關戰鬥一節的研究卻毫無進展,文字一模一樣,甚至連史實上的錯誤描述都絲毫不差。[28]《中國抗日戰爭史》和《中國抗戰軍事史》關於一一五師作戰準備、部署和作戰經過的描寫文字上亦大同小異,兩者都只引用了一段引文,連出處都注得一模一樣。[29]多半只是因為想要將兩者在文字上略加區別,著者並未仔細推敲,結果就造成一個說第二戰區司令長官決心集中4個師兩個旅的兵力殲滅平型關之敵,要求一一五師夾擊敵之側背;一個說第二戰區計劃以總預備隊第七十一師及新編第二師等部共8個團向東跑池、小寨間側擊日軍,要求一一五師夾擊敵之側背之類的不同說法。 其二,強調觀點,大膽演繹。為了擴大政治宣傳的目的,抗戰期間中共中央曾經有過加倍報導對日作戰戰果的決定。平型關戰鬥對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上報數字,以及對輿論宣傳的數字,之所以會偏離到上萬或數千之多,也是在當時特殊歷史情況下,毛澤東有所指示的結果。[30]這種特定歷史條件下政治宣傳的考慮,不應當作為歷史研究的一種尺度。然而,這種情況對後來的中共抗日戰史研究卻影響甚大。時至今日,在一些研究者身上,這種影響依舊存在,且有通過想象和演繹來寫故事的傾向。上個世紀90年代平型關戰鬥的研究中就存在着這種情況。比如,凡談及平型關戰鬥的戰史書,大都習慣於要在平型關戰鬥中把一一五師所有部隊,包括六八五、六八六、六八七、六八八團,和獨立團、騎兵營都派上用場。六八七、六八八團、騎兵營且不論,說獨立團一個團當天成功地阻擊了日軍第五師師長坂垣征四郎從蔚縣和淶源以東分頭派出的兩路救援日軍各一個團,並且還殲滅了淶源以東增援日軍300人,單純從邏輯上就不通。[31]第一,一一五師23日或24日部署平型關戰鬥時,如何能夠知道靈丘一帶再沒有可用於增援的日軍,而早早就決定把獨立團和騎兵營部署到靈丘以北和以東去防堵從蔚縣和淶源增援的日軍?即使當時可以確定靈丘附近沒有足夠用於增援的日軍,又如何知道廣靈沒有可供增援的日軍存在,而一開始就設計好要防堵從蔚縣來的日軍?即使已經獲悉日軍定會從蔚縣和淶源方向而來,又如何能夠不顧渾源方向的日軍可能前來增援?因事實上24日已有日軍從渾源方向增援平型關,且日軍十川支隊立即跟進,隨後也是由渾源南下。就路線而言,由渾源南下可以直抵東河南鎮,而不必經過靈丘,距平型關較蔚縣和淶源更近更便捷。一一五師如確想封堵其援兵,繞過靈丘,不顧渾源方向,頗難理解。第二,說一一五師在平型關數倍於敵,且用伏擊戰殲敵千人,尚可想象;說一個獨立團分頭堵截日軍兩個團,只靠半個團並且是用其最不擅長的陣地戰就殲滅日軍300餘人,這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32] 中共戰史研究,包括中共黨史研究以往不大重視史實研究是有原因的。因為在很長時期一般研究者幾乎無法查閱和接觸到較為核心或全面的檔案文獻史料,而有許多歷史問題更是被劃定為研究禁區,難以涉足。以後,基於正面宣傳的需要,誇大戰果,樹立正統,更成為一種政治任務,極大地壓倒了科學研究的意義。不過,自改革開放以來,這種情況已經得到了相當的改善。換言之,我們今天已經不能一概而論地說,中共戰史研究,或中共黨史研究仍不具備實事求是和深入考據史實的條件。在這裡,平型關戰鬥的研究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至少,我們已經可以廣泛地利用各方面的史料,在學術研究方面,依據客觀科學的原則,進行一些必要的嘗試了。 歷史研究,首重史料。而對史料,尤重檔案文獻資料,其次則是回憶或口述史料。就平型關戰鬥這一具體史實而言,它顯然不是什麼研究禁區。其史料的披露和公開,在八路軍一方面,90年代初以前就已經相當充分,足以供深入研究之用了。這其中既包括參戰部隊的戰鬥詳報(如六八五團的戰鬥詳報),指揮機關和參戰部隊之間的來往電報(毛澤東、朱德和林彪、聶榮臻當天及次日的來往電報及其給國民政府方面的歷次戰報),也包括一一五師指揮員(聶榮臻)和六八五、六八六兩個參戰團指揮員(楊得志、李天佑等)的回憶錄等,顯然都是極為珍貴的史料,是了解八路軍一一五師1937年9月25日當天實施平型關戰鬥具體經過的最為重要的參考資料。然而,極為奇怪的是,我們在已經讀到的談及平型關戰鬥的相關戰史著作當中,卻幾乎看不出有哪位著者曾經直接或間接地利用過這些重要文獻資料進行研究。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自然更無法指望上述戰史著作的編撰者會利用日軍和友軍方面的相關史料進行研究了。而戰史研究中的一個很重要的情況,就是因為歷史中戰場情況錯綜複雜,形勢瞬息萬變,一方的統計、記載和報告,包括回憶史料,很難照顧到全面的情況,更不要說因為戰爭關係許多文獻資料散失所帶來的缺失了。至於對敵方的情況,特別是損失情況以及參戰部隊的序列番號等等,因為很多戰鬥發生後不可能打掃戰場,只能靠前線軍官估計一個概數,自然就更是很難弄得比較真確了。因此,做戰史研究,還必須要善於利用敵方以及與己方作戰有密切關係的友方的史料。就平型關戰鬥而言,也就是必須要善於利用日本方面的和國民黨方面的相關史料。而這方面的史料,90年代初以前披露和公開出來的也已不在少數,足可以供我們研究參考之用。如附有日軍參戰各部隊戰鬥詳報和人員武器損失統計所編撰的日方軍史,日軍指揮官的戰場日記,及其相關的日本學人的研究成果;國民政府有關平型關戰鬥問題的各種電文和匯報等等,也都早已公開,並不難於找到。 十分明顯,既不利用己方史料,也不利用敵方和友方史料研究平型關戰鬥的歷史,無疑是這一段歷史至今依舊混沌不清,眾說紛紜的關鍵所在。如果像平型關戰鬥這樣較大規模,在日本、國民黨和中共三方面都留有重要文獻檔案資料的中共作戰史,我們都不能在全面掌握三方面史料,深入研究的基礎上,將史實弄清楚,要釐清那些在抗戰期間倍受爭議的中共其他規模更小,在日方或中共方面都鮮有重要文獻檔案記載的作戰史實,豈不是更沒有可能了嗎?因此,為了說明依據現有的多方面的史料,完全可以進行比較深入的戰史研究,筆者特對平型關戰鬥再做如下之考析。在揭示依據現有各方史料可以確認的平型關戰鬥史實的同時,筆者也將對因史料缺失目前研究尚不能完全解決的問題略加討論。事實上,這種討論恰恰也是歷史研究的一部分。 被殲日軍以非戰鬥部隊為主 關於平型關戰鬥中八路軍一一五師作戰的對象,過去抗戰期間八路軍宣傳部門的說法,通常是泛指日軍第五師團第二十一旅團第二十一聯隊第三大隊。上個世紀80年代,多數相關戰史著作以及相關回憶已經改變了說法,肯定被殲日軍中有輜重部隊。如當年親身參加了戰鬥指揮的聶榮臻在其回憶中就明確講,被伏擊的部隊是日軍“輜重和後衛部隊”。[33]而當年談及平型關戰鬥的一些大陸學者,在注意到翻譯出來的個別日方史料後,也有新的說法,稱其為“第二十一旅團第二十一聯隊第三大隊和輜重部隊一部”。[34]不過,正規軍史編撰機關並未完全接受上述修正。軍事科學院軍事歷史研究部編寫的戰史,以及前述《中國抗日戰爭史》一書,就強調被殲之敵為“第21旅團一部和輜重車輛”,或“第5師第21旅後續部隊乘汽車100餘輛,附輜重大車200餘輛”。其目的很顯然,就是要強調此次被殲日軍中有日軍第二十一旅主力部隊。[35]對此,台灣的學者則斷然予以否認,他們堅持,這次被伏及作戰對象中沒有日軍戰鬥部隊,稱被八路軍伏擊者只是“僅一個補給隊-陸上運輸隊”,或稱之為輜重隊與汽車隊而已,均“非戰鬥部隊,且無自動火器”。[36]其實,這幾種說法都還有商榷的餘地。 首先,應當肯定的是,八路軍在平型關的作戰,主要是一次伏擊作戰。殲敵對象,主要是日軍輜重隊和汽車隊,並非戰鬥部隊。關於此點,參戰的一一五師六八五團戰鬥詳報即有明確的說法。它指出:“此次敵參加作戰部隊為第五師團之二十一旅團(十九聯隊二十聯隊)輸卒隊及少數機械車隊,均歸二十一旅團長指揮”。[37] 其次,應當看到的是,八路軍此次作戰,也進行了相當時間的阻擊作戰(非殲滅戰或伏擊戰)。其作戰對象,是日軍的戰鬥部隊。只不過,它既不是輜重隊的“後衛部隊”,也不是“第21旅後續部隊”,而應是前來援救的日軍第五師團主力第二十一旅團第二十一聯隊第三大隊的幾個中隊,和被伏日軍非戰鬥部隊的護衛部隊。對此,日方史料有詳細記載。據日方史料記載,當天被伏的日軍非戰鬥部隊是得到戰鬥部隊護衛的,這包括“增援步兵1個小隊”、汽車隊的自衛小隊,和“神代中隊的高橋小隊和病癒後的四五名士兵”等。另外,戰鬥當天上午11時左右,正在擔任平型關正面進攻作戰的第三大隊已得知自己的汽車隊遭到伏擊,曾立即出動包括機關槍中隊主力在內的將近三個中隊的兵力前往救援,但遭到八路軍的阻擊。該部與八路軍的戰鬥一直激戰到夜晚,因寡不敵眾,自身形勢十分艱難,始終未能突破八路軍一一五師的阻擊線,故而無法完成救援任務,直至八路軍26日凌晨主動撤出戰鬥,才得以前進。[38]由此不難確定,八路軍此次作戰的對象中不僅有日軍主力部隊,而且有相當強的自動火器部隊,說與之作戰的日軍中有“第二十一旅團第二十一聯隊第三大隊”,也並不為過。 但籠統地說,八路軍在平型關戰鬥中殲滅“第二十一旅團第二十一聯隊第三大隊和輜重部隊一部”,容易給人以八路軍以殲滅日軍戰鬥部隊為主的印象,這卻多少有些不妥。因為,如果我們相信在這次全部過程加起來不超過十幾個小時的平型關戰鬥中,裝備落後的八路軍曾一舉殲滅了大批裝備精良的日軍主力部隊,這與後來八路軍因對日軍作戰過於困難而不得不堅持游擊戰方針的史實,是不相符合的。關於八路軍只有威力有限的黑色炸藥,和士兵彈藥極為匱乏的情況,在今天談及平型關戰鬥經過的戰史著作當中明顯地注意不夠。為顯示戰鬥之激烈和增加八路軍殲滅戰之威力,著者通常都會對八路軍當時的火力過事渲染,說什麼“各種火力由道路兩側高地向日軍密集縱隊傾瀉”。且不論“各種火力由道路兩側高地向日軍密集縱隊傾瀉”的說法是否合乎史實和邏輯,[39]可以肯定的是,八路軍當時的火力遠達不到如此之程度。 對八路軍當年對日軍作戰在火力上的這種困難程度,彭德懷在40 年代的一次內部會議上就明確地講到過。他說,1940年百團大戰時他曾指揮七倍於敵的兵力在野戰中圍殲日軍一個大隊歷時一天多而未能得手,這一是因為日軍相當頑強,二是因為雙方武器裝備及彈藥質量和數量差距太大。他說,日軍現在一個聯隊的人數火力要超過中國的一個師,以八路軍的火力要想殲滅日軍主力,非有七八倍於敵人的兵力,並在一天之內結束戰鬥,否則沒有可能。兩相比較,可知戰爭爆發伊始,在日軍裝備和作戰能力還相當強,八路軍自身裝備十分落後的情況下,要設想八路軍在這次幾個小時的伏擊戰中能斃敵千名,而且主要是日軍主力,這是很少可能的。 關於這一點,也可對照當時平型關戰役中國民政府軍隊與日軍正面作戰中雙方的兵力損失情況。整個平型關戰役從9月22日開始至9月30日結束,[40]歷時8天,國民政府正面防守投入了將近15萬人,日軍進攻兵力前後總計3萬餘人,結果正面守軍損失4萬餘人,全線統計日軍傷亡(包括八路軍平型關戰鬥在內)僅約3000人,死亡估計不超過1000人。[41]儘管,這時擔任正面防守的地方部隊戰鬥力不及八路軍,但其裝備畢竟優越於八路軍較多,說八路軍一一五師只投入了不超過4000餘人的兵力[42],前後打了十幾個小時,就取得了正面守軍15萬人8天作戰的戰績,並且只付出了正面守軍1%的傷亡率,這多少有些難以讓人置信。[43] 何況,照一些書中的寫法,被伏日軍的人數還遠遠超過1000餘人這個數字。如《中國抗戰軍事史》就斷言被伏日軍有4000人之多。即使是《中國抗日戰爭史》,也是說:“日軍第5師第21旅後續部隊”是“乘汽車100餘輛”來的,另外“附大車200餘輛”。《日本侵華七十年史》亦稱:被伏之日軍乃“第五師團二十(一)旅團的預備隊1000餘人和輜重隊”。[44]照前者,日軍輜重部隊應與200餘輛大車同行,那麼,100餘輛汽車運載的自然應當是日軍主力部隊。這也就是說,被伏日軍絕大部分都是日軍主力。以100餘輛汽車運送日軍主力計,平均每車至少應裝載一個分隊(班),如此則100餘輛汽車少說也應裝有1200-1500人。若再加上每輛車應有的正副司機兩人,馬車每車有一名車夫和相當數量的輜重押送人員,全部被伏日軍恐怕要接近於2000人了。照後者,預備隊1000餘人再加上輜重隊,同樣要遠遠超過千人之數。如此,所謂殲敵1000餘人都是少說了。 然而,查日軍第五師這時的人員和裝備表冊,可知它是日軍侵華部隊中最精銳的機械化師,裝備極優,全部22000人中步槍手僅占1/4,即為5000餘人,其餘均是炮兵、坦克兵和自動武器射手等。這也就是說,除去騎兵、工兵、輜重兵、野戰醫院等,日軍第五師兩個旅之一的第二十一旅全部步槍手加起來,至多也只有2000多人。如果我們相信一一五師此戰一舉殲敵主力1000餘人,繳獲步槍1000餘支的話,第二十一旅的步槍手差不多有一半應當在這場小小的伏擊戰中喪了命。這顯然是不可信的。 從上面的分析中不難看出,一一五師兩個團在幾個小時中所殲滅的日軍中,確有戰鬥部隊的成員,但被殲者多半不是日軍主力部隊,而應當是日軍非戰鬥部隊,或曰輜重部隊。 被伏日軍為兩部,相向而行,被殲兩處 由上面的問題引發而來的另一個需要進一步討論的話題,是當時被伏日軍究竟是怎樣一種狀況?在大陸的各種回憶錄以及戰史著作中,對被伏日軍的描述,不論是否同意用“輜重部隊”的提法,對其中的一點史實的說明都是如出一轍的,即肯定這支被伏部隊主要是由靈丘出發從東向西浩浩蕩蕩向平型關挺進的。仔細對照和研究中日雙方的各種史料,卻可以發現這種說法與史實是不相符合的。 台灣學者對這個問題的澄清較早,或可引為參考。他們在文章中說明:25日當天,“駐靈邱日軍第二十一旅團部接到第二十一聯隊天雨變冷,急需補給的報告,命第二十一聯隊輜重隊(大行李隊)以馬五十匹拉大車七十輛,滿載衣服、糧食、彈藥,由靈邱西行平型關。此一輜重隊系由第十二中隊第三小隊高橋義夫少尉率領,有輜重兵十五人、特務兵七十人護衛;輜重隊前,則有第五師團情報參謀橋本順正中佐乘師團司令部小型木炭巴士同行。……上午十時許,輜重隊通過東河南,進入兩側約十公尺高的山崖隘道,續向三公里外的蔡家峪前進。”“此一時刻,新莊淳所率領之日軍第六兵站汽車隊,由矢島彥大尉率第二中隊一百七十六人乘日產卡車五十輛在前,中西次第八少佐率第三中隊三十輛卡車在後,自關溝向東出發。新莊淳則乘卡車載兵站要員六人、士兵十五人,走在隊伍的最前頭(車隊總共有八十一輛卡車)。此兩支日本非戰鬥部隊-由靈邱向西開平型關的輜重隊,及由關溝向東開靈邱的汽車隊,均於二十五日十時以後,進入第一一五師的埋伏陷阱。”[45] 台灣學者的上述說法依據的是日方的戰史著作。儘管,日方戰史著作依據的僅僅是日軍一方的史料,內中有不少可以討論的問題,但有關被伏部隊前進方向的這種記述還是準確的。對此,我們也可以從當時指揮作戰的八路軍一一五師六八六團團長李天佑的回憶中得到某些佐證。他至少曾經提到,被伏擊的日軍並非只是從靈丘西來的部隊,也有從平型關方向東來的車隊,至少在他當時的位置上,他曾看到有“1輛從平型關開過來的汽車中彈起火”[46]。這無疑與《中國抗日戰爭史》等書中的說法是有所不同的。 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具體分析當時八路軍參戰部隊的電報與戰報。據一一五師六八五團戰鬥結束後的報告稱:“此次敵參加作戰部隊為第五師團之二十一旅團(十九聯隊二十聯隊)輸卒隊及少數機械車隊”。[47]另據9月25日當天下午,擔任一一五師師長的林彪的報告,當時該師面對的還有另外一部敵人,以汽車隊為主。電稱:我部上午9時開始“向蔡家峪、小寨攻擊,於十二時左右,在小寨村將敵人兵站守備隊,(即)步兵一營全部殲滅,並擊毀汽車八十餘輛”。[48]分析這兩份文獻可以看出,當天的戰鬥是於上午9時同時在兩個地方打響的。一處是東北段的蔡家峪,另一處則是在伏擊線南段的小寨村,這兩處實際相距不足5里地。據報,開戰僅3個小時後,小寨村的戰鬥就基本告一段落,林彪判斷該部之敵為日軍兵站守備隊,相當於步兵一營,其特點是擁有大批汽車。由此可知,在小寨村被伏日軍應當是由平型關東去靈丘方向的日軍汽車隊,而蔡家峪附近的則是由靈丘西來平型關的日軍輜重隊。只是蔡家峪附近的戰鬥在林彪報告時尚未結束,故林彪當時未具體報告蔡家峪的戰鬥情況。次日,朱德、彭德懷在向南京蔣介石進一步報告戰果時,才提到:除前報殲敵小寨村兵站守備隊外,“另有一部約四五百人,馬數十匹均被我完全包圍,死不繳槍,故全部打死”。[49]這裡所說的“另有一部約四五百人,馬數十匹”,顯然不是指頭一天報告的位於小寨村附近的那支日軍汽車隊,而是指位於蔡家峪附近的擁有大量馬匹和大車的另一支日軍部隊,即來自靈丘的那支行李大隊。由此可以判斷,當時確是有兩支相向而行的日軍部隊同時中伏。再聯繫到六八六團團長李天佑特別強調,最激烈的伏擊戰實際上發生在小寨村還往南近8里路的老爺廟一帶,可以進一步確定,當天伏擊戰的主要作戰地點實際上分為三處,即輜重隊被伏的蔡家峪,汽車隊被伏的小寨村,和中午以後持續發生激烈戰鬥的老爺廟一帶。只是,老爺廟的戰鬥其實是對日軍第三大隊增援部隊的阻擊戰。由於這是與日軍主力部隊的作戰,因此李天佑才會強調那裡的戰鬥最為激烈。由此不難看出,今天我們所有關於平型關戰鬥的圖示和解說,在作戰地點上幾乎完全錯誤。[50]
在日方戰史著作中,最早講述平型關戰役情況的是日本防衛廳戰史室編的《華北治安戰》一書。那裡只說25日八路軍一部在平型關“伏擊第五師團非戰鬥部隊的補給部隊,使該部受到極大損失”。[51]書中沒有提到被伏部隊的具體番號和編制情況。以後,日方公開的史料對此有了進一步的說明。 從擔任日軍華北方面軍參謀長的岡部直三郎當時的日記中可以了解到這樣的情況。即25日當天上午,在平型關附近,日軍第五師第二十一旅“兵站汽車隊遭敵攻擊,新城(應為新莊淳)中佐陣亡,40餘輛汽車被燒毀”。[52]其中已明確講到,被伏日軍中確有林彪報告的那支部隊,只不過不是兵站守備隊,而是兵站汽車隊。 被襲的這支日軍汽車隊為日軍第六兵站汽車隊。在其事後的“戰鬥詳報概要”對此次作戰有更具體的說明。它講述當時的情況稱:24日傍晚,汽車隊中西次八及矢島俊顏兩個中隊在新莊淳隊長的指揮下即已抵達擔任正面進攻平型關任務的第二十一旅第二十一聯隊所部陣地,為其發放“彈藥糧秣”。由於正面進攻雙方兵力相差懸殊,日軍損失較大,旅指揮官決定從後方調大場步兵聯隊予以增援。因此,25日上午,新莊淳隊長帶領兩個汽車中隊沿原路返回靈丘接運援兵。不料,車隊進至小寨村一帶受到伏擊。由於缺少輕重機槍和擲彈筒等自動火器,僅兩三個小時即受重大損失,新莊淳隊長也被打死。[53] 曾經受命參加解救汽車隊作戰行動的日軍第五師第二十一旅第二十一聯隊第三大隊的戰鬥詳報,也證實了日軍第六兵站汽車隊戰報中的說法。它說明:“該汽車隊即新莊中佐的兵站汽車聯隊,車隊為三浦支隊(即第二十一旅)後送傷病員及補充彈藥和糧秣,正在返回靈丘途中。”第三大隊當時在正面參加進攻平型關,得知汽車隊受襲後立即派出第九、第十、第十一和第十二中隊等合計約3個中隊的兵力前往救援,但在距離小寨村還有將近12里的關溝村附近受到一一五師六八五團的頑強阻擊。當天下午因一一五師取得小寨村殲滅戰的勝利,部隊向老爺廟及關溝一帶集中,攻擊力進一步加強,日軍幾乎被迫後撤。直到第二天一一五師自己主動撤出戰鬥,該部日軍才得以前進至汽車隊被襲地點,但發現汽車隊已經“全被殲滅”。[54] 關於另一支日軍部隊被襲的情況沒有詳細的戰報說明。這是因為被襲的日軍第二十一旅團的輜重大隊(又稱行李大隊)幾遭全殲,軍官全部死亡,故無正式報告。但在上述第三大隊的戰報中,對此也有說明。報告說,救援部隊在第二天看到從靈丘運送行李糧彈前來的第二十一聯隊的行李大隊及另兩個大隊的行李隊也在距離汽車被殲數里外另一段峽谷中被襲,百餘“人馬幾乎全都死亡”,因為這些輜重兵絕大多數都沒有武器,只有神代中隊的高橋小隊和病癒歸隊的幾名士兵擔任護衛,隨隊同行擔任聯絡任務的師團參謀橋本順中佐也當場斃命。[55]顯然,前面引述的朱德戰報中所說的大量馬匹就是這支部隊擁有的,它們是用來拉車和駝運輜重的。 綜合上述情況不難斷定,平型關戰鬥中被殲日軍基本上是日軍第五師第二十一旅輜重部隊和補給部隊。具體說來有兩部分日軍,一部分是兵站汽車聯隊的兩支汽車中隊,另一部分是旅的行李大隊,及兩個大隊的行李隊。這些部隊雖有少量戰鬥部隊護衛,但戰鬥力不強,因此一一五師僅用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就基本上解決了戰鬥,並取得了殲滅大部分被圍之敵的顯著戰果。此後,一一五師又向西南在老爺廟、關溝一帶與前來救援的第二十一旅團第三大隊日軍進行了數小時的戰鬥,戰鬥雖然曾一度使日軍動搖,但最終還是形成了對峙。鑑於戰鬥僵持,平型關正面國民黨守軍也沒有大舉出動,協同破敵的意向,故一一五師於次日凌晨悄悄撤出了戰鬥。 八路軍參戰部隊情況分析 關於此次戰鬥中八路軍一一五師究竟有幾個團參加了作戰,目前的說法也頗成問題。前述《中國抗日戰爭史》即明確肯定,一一五師全部投入了戰鬥,只不過,六八五、六八六、六八七3個團全都參加了伏擊作戰,六八八團被作為預備隊而已。[56]據目前所見,似乎只有張宏志最早接受了戰鬥親歷者,也是主要指揮員之一的聶榮臻在其回憶錄中的說法,在80年代中期出版的《抗日戰爭的戰略防禦》一書明確提出:平型關戰鬥中擔負主要作戰任務的部隊只有兩個團,即六八五和六八六團。即“344旅之687團在蔡家峪地區擔任警戒。主攻部隊為第343旅之685、686團,計4000餘人。685團隱蔽在白崖台以西地區,消滅關溝-老爺廟(不含)之敵;686團埋伏在白崖台以東公路左側,消滅蔡家峪(不含)-老爺廟之敵。”此說雖然把蔡家峪當成預備隊警戒之點,斷言686團作戰不含蔡家峪一處,似有值得懷疑之處外,但明確認為六八八團並未參戰,六八七團只擔任警戒,引人注目。[57]與此相對照,台灣學者的說法與筆者上面所提到的戰鬥地點的情況,似更相切合。因為他認為,一一五師各團設伏地點是,六八七團負責遮斷最東南的東河南,六八五團負責阻截最西南的關溝,六八六團在前兩團的配合下,負責正面伏擊日軍。[58] 然而,按照張宏志在其書中的描述,六八七團還是參加了作戰的,只不過是在最後時刻才被調來參戰的。[59]這顯然與聶榮臻的說法不同了。因為聶明確肯定只有兩個團,即六八五和六八六團當天參戰。對此,聶榮臻回憶說,雖然24日當晚下令“三四三旅本晚二十四時出發進入白崖台一線埋伏陣地,三四四旅隨後開進。”因當晚大雨,引發山洪,兩旅四團在渡河時未能全渡。“徐海東同志的三四四旅走在後邊,闖過去了一個多團,另一部分被越來越險惡的山洪攔住了。”因此,聶榮臻與林彪商量後,修改了原先的作戰部署,將過河來的三四四旅六八七團作為預備隊,故他十分肯定地說:“平型關伏擊只使用了楊得志、陳正湘同志率領的六八五團和由李天佑、楊勇同志率領的六八六團。”[60] 聶榮臻是當時戰場上最高級指揮官之一,他關於一個團被山洪攔住未能參加伏擊的回憶應當是可信的。況且,我們還可以從其他當事人的回憶中得到印證。因為目前我們可以看到的平型關戰鬥回憶,包括李天佑、楊得志的回憶在內,基本上都是六八五和六八六團當事人的回憶,幾乎找不到六八七團當事人作戰的回憶。這顯然不是偶然的。 可以進一步印證並沒有所謂三個團同時參戰的史料,還有六八五團的戰鬥詳報。據目前所知,參戰部隊的戰鬥詳報僅存有六八五團一個團的,未見有其他部隊的戰鬥詳報。而六八五團的戰鬥詳報說明:“團受領任務後遂於二十五日許出動,到達蔡家溝(峪)已系拂曉五時三十分左右,部隊即在蔡家溝(峪)白崖台一帶集結,配合友軍消滅由靈邱縣進攻平型關之敵。”該團計劃:“以一個營占領關溝以北之高地鉗制東跑池與新(辛)莊間之敵及繼續向東跑池與新(辛)莊之敵進攻,另以一個營沿馬路兩旁向新(辛)莊突擊以消滅新(辛)莊之敵為目的,以便求得戰局的開展。”具體部署亦照此展開,“即令第二營全部占領關溝以北之高地,由東南向西北攻擊前進,並令第一營及第三營之一部由馬路兩旁向新(辛)莊猛烈的突擊以便達成上述目的。”[61]由此一戰鬥詳報看,該團首先到達了蔡家峪和白崖台一帶,然後被部署在整個設伏線之最西南處,即靠近平型關日軍進攻主力所在的關溝、辛莊、東跑池之線,負責阻擊日軍增援和截擊被伏日軍南下之任務。由於六八五團所處伏擊地點,接近平型關日軍主力,不得不擔負阻擊日軍增援部隊的任務,因此戰鬥傷亡也較大。戰鬥詳報說明,此役該團傷亡人員達223人。考慮到事後統計整個作戰一一五師死傷400餘人,該團一個團的死傷數即已過半,更可證明當日參加作戰的部隊當不會超過三個團,很可能如聶榮臻回憶者,實際投入作戰的只有兩個團的兵力,另一個團僅為預備隊。 殲滅日軍人數問題 關於平型關戰鬥的殲敵人數,目前一般大陸學者都已接受了1000餘人的說法。但通過我們上面的考證,可以看出,這個說法因不能確切指出被殲之敵的部隊番號和建制情況,因而也存在頗多問題。了解了平型關戰鬥被殲日軍的隸屬情況,關於平型關戰鬥殲敵人數自然也就容易弄清楚了。 八路軍平型關戰鬥殲敵1000餘人的說法,並非後人的杜撰,既可見之於當年率部參加平型關戰鬥的楊得志等人的回憶,也可見之於當時前線部隊的戰報。關於平型關戰鬥殲敵數字的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依據,是八路軍一一五師師長林彪於戰鬥第二天,即1937年9月26日率部隊撤出戰鬥之後,給中共中央軍委的戰報。該電說:“昨日與敵第二十一連(聯)隊戰鬥一晝夜,將敵殲滅一千餘人”。[62] 有當事人的回憶,又有當時負責指揮作戰的指揮員於戰鬥剛剛結束後報告的殲敵人數,一般講應當是可信的。而且,以將近4000主力在伏擊戰中殲滅日軍1000餘人的非戰鬥部隊,也並非沒有可能。但問題是,除去難以作戰場統計的對日軍第三大隊的阻擊作戰以外,日軍此次戰鬥中被伏的主要還是兩個汽車中隊連同行李大隊等輜重部隊,首先必須要弄清楚他們究竟有多少人。據前引台灣學者的說法,兩部分日軍其實只有“二百八十三人”,即輜重隊“共八十六人”和汽車隊“兵要員六人、士兵十五人”再加上矢島中隊“一百七十六人”。[63]這也是為什麼台灣學者堅持此次戰鬥中八路軍並沒有取得重要戰果的一個基本原因所在。 那麼,究竟是1000餘人的說法可信呢,還是二三百人的說法可信呢?對此,我們還是應當從史料出發。據日軍第六兵站汽車隊的戰鬥詳報,可知被伏日軍汽車隊包括“兵站汽車隊本部7人,陸上運輸兵15人,矢島中隊176人,合計198人。此外並有後續的中西中隊,增援步兵1個小隊”。不難看出台灣學者的計算已經忽略了後續的中西中隊與增援步兵一個小隊。上述資料雖然對中西中隊沒有說明具體人數,但其編制情況相信與矢島中隊大致相當。已知矢島中隊又分為3個汽車小隊,1個修理班和1個行李班和1個自衛隊,共176人,50輛汽車。平均算下來,有30輛汽車的中西中隊人數上至少也應有110人左右。再加增援的步兵1個小隊大約50人,已知僅此汽車隊一行的總人數即在360人以上,並非台灣學者所說的不足200人。而第二十一聯隊的行李大隊及兩個大隊的大小行李隊,“約有70輛輜重車輛、15(疑為150之誤)名輜重兵、70名特務兵的車隊”,另有“神代中隊的高橋小隊和病癒後的四五名士兵擔當護衛小隊”[64],合計人數估計也應在150-300人左右。綜上兩部將近六七百人,若能大部殲滅,再加上阻擊西來增援解圍之敵,說殲滅日軍千人,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但是,從日方戰鬥詳報看,當天這兩部分日軍一先一後一東一西相對而來,汽車隊東去靈丘之汽車隊似乎未遭到全殲。考慮到被襲日軍第六兵站汽車聯隊矢島及中西兩個中隊長均得逃脫,並有十分詳盡的報告講述了被伏及突圍經過,可以相信,日軍汽車隊人員確有一部從包圍圈中沖了出來。只是,關於汽車隊損失情況,該報告與日方另外兩份戰史資料所說不完全一致。第六兵站汽車隊自己報告稱:“本次戰鬥中,我方損失如下:新莊隊長以下41人戰死,約50人負傷或生死不明。”但對照日軍第二十一旅第三大隊的報告和詳細利用過日軍戰史資料的兒島襄的著作,上述說法也有讓人懷疑之處。因為據第三大隊的報告,日軍聯隊長當日上午11點左右得到車隊被襲的消息後,即調集4個中隊(內缺4個小隊)前往解圍。如果矢島和中西兩個中隊有較多人員逃出,勢必只能沿去路撤出,因此不可能遇不到前來救援的日軍。何況增援的第三大隊還在極力保護設在開村的衛生隊,從溝里退出的汽車隊傷員只能到此一地點才能得到救護。但增援日軍的戰報中卻一句也未提到曾營救到受圍日軍的情況。報告稱,“與敵人一直對峙到夜晚,還不知遭襲擊的兵站汽車隊情況如何。”直到第二天才得以前進,到達現場後,發現“行進中的汽車聯隊似遭突襲全被殲滅,100餘輛汽車慘遭燒毀,每隔20米,倒着1輛汽車殘骸。公路上有新莊中佐等無數陣亡者,及被燒焦躺在駕駛室里的屍體,一片慘狀,目不忍睹。”[65]而兒島襄詳細說明平型關戰役的著作也明確講,當時被襲車輛總共81輛,逃出來的只有5輛。這意味着,緊跟在矢島中隊之後進入伏擊圈的中西中隊也受到重大損失。[66]依照後兩種說法判斷,兩個汽車中隊被殲人員應當遠不止汽車隊自己報告的數十人之數。 除汽車隊損失情況尚有些疑問外,這一天由東向西而來,在蔡家峪附近被襲的日軍輜重隊遭到全殲應該沒有疑問。除了第三大隊第二天在半山腰發現的3名半死不活的傷員對被襲情況有些口頭說明以外,日軍再也找不出這支輜重部隊的軍官來報告被襲時的情況了。因此,第三大隊關於輜重隊被襲情況的報告無疑是可信的,即行李大隊“全部覆滅”,以致公路竟“被輜重車輛、層層疊疊的人馬的屍體堵塞着了”。 在這裡,我們還應該對25日當天第三大隊增援部隊的死傷情況試作分析和統計。根據日軍第二十一聯隊戰史的記述,當日進行增援作戰的日軍即為第三大隊的第九(欠一個小隊)、第十(欠一個小隊)、第十一(欠兩個小隊)和第十二中隊。而這一天第三大隊除在凌晨向平型關方向進行了一次偷襲作戰,略有傷亡外,與正面國民政府守軍基本上沒有再發生激烈戰鬥。當天根據第二十一旅旅長三浦少敏關於第三大隊應加“整備”的命令,汽車隊被派返回靈丘接運增援部隊,於是已激戰兩天的平型關戰場意外地“平靜下來”。[67] 關於此點,在國民政府守軍的戰報當中也可以得到證實。1994年台北據當年戰報編寫的《國民革命軍戰役史》就此所做的說明是:“渾源方面日軍第五師團之第二十一旅團……自二十四日拂曉起,復向國軍平型關、團城口及講堂村一帶陣地攻擊,並以戰車部隊向東跑池以南衝擊,激戰至晚均未得逞。”[68]至25日,除團城口附近凌晨時分有過短暫的戰鬥外,雙方未再發生激烈戰鬥。台灣學者的文章據此更明確講:日軍自22日黃昏時分雖對平型關開始了進攻,但真正的進攻還是發生於八路軍平型關戰鬥之後。“當民國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五日,日軍第五師團輜重隊、汽車隊先後於平型關前遭襲後,平型關戰役才正式進入最激烈時期。二十五日當天,日軍第五師團長板垣征四郎得悉三浦旅團在平型關失利,即由蔚縣、渾源分調第二十一、第四十二兩聯隊南下增援。而關東軍司令植田謙吉知道第五師團欲越平型關向滹沱河方面進犯,威脅雁門關時,亦派十川支隊(十川次郎)由渾源出發,攻擊平型關北約九公里的內長城要隘,直接協助第五師團。因此,自二十六日起,日軍第五師團第二十一旅團於獲得增援後,即與我守軍第七十一師、第七十二師(陳長捷)、新編第二師、獨立第八旅等,在平型關一線展開激戰,雙方並出動空軍助戰。”[69] 由上可知,25日當天日軍第三大隊與國民黨軍之間並無激戰的情況,當天的傷亡人員,相信主要應當是增援平型關被伏日軍時被八路軍打死打傷的。而根據日軍第三大隊的戰報,當天第九中隊6死21傷,第十中隊4死5傷,第十一中隊3死31傷,第十二中隊25死3傷。合計已知第三大隊當天的死傷人數約為98人。[70]這其中大部分人理當是在與八路軍阻擊部隊的作戰中傷亡的。 綜合以上日方戰報,可以看出,在此次伏擊戰中,日軍最主要的被殲對象是由靈丘開來平型關的輜重部隊,連同1個小隊多的護衛部隊和赤手空拳的特務隊,全數將近300人。另一部被殲之日軍汽車隊具體人數不詳,較保守的估計亦應在半數左右,即應超過200人。再加上阻擊戰中日軍第三大隊的傷亡在內,整個戰鬥過程中被殲日軍至少應在五百人左右。 分析當時一一五師的戰報,也可看出大概。 當天上午一一五師首先襲擊的是東去的日軍汽車隊,時間據中日雙方記載應在9點前後這段時間。林彪報告所說“十二時左右,在小寨村將敵人兵站守備隊,(即)步兵一營全部殲滅,並擊毀汽車八十餘輛”,和事後國民政府軍令部戰報稱“小寨村有敵兵站守護隊約步兵一營被我林師完全殲滅”,都是指此。[71]但是,這裡雖說“全部殲滅”日軍約步兵一營,事實上戰鬥並未完全結束。從當晚9點林彪發給軍委的電報里可知,小寨村仍有小部敵人繼續頑抗,戰鬥仍在進行中。電報說:“敵原分布於東西跑池、關溝、辛莊一帶,小部在小寨村”,“我自晨至夕激戰終日,關溝、辛莊一帶陣地完全奪取,並將東跑池以北之一八八四高地占領,東跑池以南陣地亦奪取,敵陷於我包圍中,目前正奪取小寨”。“現戰況已成對峙中,能否解決要看晉軍能否出力。”[72]從這一電報看,當日圍殲東來之敵的作戰已經大體上結束,照朱德、彭德懷次日給南京蔣介石的電報,就是:“另有一部約四五百人,馬數十匹均被我完全包圍,死不繳槍,故全部打死”。[73]但對於西來之敵的作戰,即對小寨村以西之敵的作戰,卻成膠着狀態。次日凌晨,得知靈丘日軍大舉援軍出動的消息,林彪迅速指揮部隊撤出了戰鬥。結果,一一五師雖然已成功地將小寨村以西至平型關外東跑池以東之敵分割成數塊,除了對蔡家峪和小寨村的部分殘敵有可能迅速消滅外,與敵西來之主力因形成對峙,無法取得更大的戰果。 可是,為什麼第二天,林彪的戰報卻又宣稱:“昨日與敵廿一連隊戰鬥一晝夜,將敵殲滅一千餘人”呢?[74]這裡的原因也許不難了解。畢竟一一五師不僅殲滅了由靈丘而來的日軍輜重部隊,而且對準備返回靈丘接運部隊之小寨村一帶的日軍汽車隊的伏擊也基本上取得成功,按照當時下面部隊的報告,一部“約步兵一營”,另一部也為“四五百人”,合計已近千人之數。再加上無法確知被阻擊之日方援軍死傷數字,相信激戰一天也已給予較大的殺傷,估計“將敵殲滅一千餘人”當不足怪。但可以肯定,由於小寨村以西戰場始終處於戰鬥中,無法打掃清點,包括對汽車隊的殲敵數字多半也只是估計得來的,未必十分準確。關於這種情況,林彪及中共中央事後其實也未必完全不了解。 還在這次戰鬥之後不久,朱德就公開肯定了此次戰鬥只殲敵四五百人的說法。他在1937年年底公開發表的著作中曾明確講:此次戰鬥“他們(指日軍)死了五百人”[75]。朱德之所以這樣講,當然不是筆誤或有其他什麼原因。聯繫到彭德懷後來在內部講話中也坦率地承認,這次戰鬥“只繳到不上一百條的完整的步槍”,可以想象朱德當年這種說法應當是進行了比較實事求是的分析之後得出的。而且,比較一下此次作戰中雙方死傷人數,也可以看出這種說法更合理一些。 根據戰鬥後一一五師的報告和中共中央的有關電報,可知此次戰鬥中八路軍死傷在400人左右。以當時八路軍武器裝備之落後和日軍的頑強程度,在如此大規模的作戰中,敵我雙方死傷比例接近甚至略微超過1:1,應該是最好的結果了。事實上,在此之後,在八路軍與日軍之間歷次較大規模的戰鬥中,八路軍的傷亡比例都遠高於此。 依據上述,或者可以肯定,那種說八路軍平型關一戰殲敵1000餘人,或說八路軍只殲滅了不足200人的說法,都是值得商榷的。儘管關於這一數字還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但比較接近事實的說法應當是,此次戰鬥殲敵數百人,既不是1000餘人,也不是約200人。 平型關戰鬥繳獲的情況 關於平型關戰鬥的繳獲問題,同樣是眾說紛紜。 目前所見關於平型關戰鬥繳獲情況的說法主要有這樣三種:一是《抗日戰爭時期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一書中的說法,即“毀汽車100餘輛,大車200餘輛,繳獲野炮1門,輕重機槍20餘挺,步槍1000餘支,擲彈筒20餘個,戰馬53匹,以及其他軍用品無數,僅大衣一項,給我師官兵各發一件還有餘。”此後如《聶榮臻回憶錄》,以及《中國人民解放軍六十年大事記》等,都持此說。只是它們多半沒有具體提到繳獲野炮、擲彈筒和馬匹的數量。二是《中國抗日戰爭史稿》等書中的說法,稱“毀敵汽車80餘輛,繳敵‘92’式野炮1門,輕重機槍20多挺,步槍300餘支,摩托車3輛,擲彈筒20多個,炮彈二、三百箱,戰馬53匹,日幣30萬元,另有大量軍用物品,單是軍用大衣,就足夠我師每人一件”。三是前述《中國抗日戰爭史》,內稱“擊毀汽車100餘輛,馬車200餘輛,繳獲步槍1000餘支,機槍20餘挺,火炮1門,以及大批軍用物資。” 在上述三種說法中,有許多重要的差別。有的說毀了100餘輛汽車,有的說毀了80餘輛汽車;有的說毀了200輛大車,有的根本沒有提到大車;有的說繳獲了1000餘枝步槍,有的說僅繳到300餘枝步槍;有的說有20個擲彈筒,有的說無擲彈筒……。 那麼,事實上平型關戰鬥的繳獲情況如何呢?關於這一點,也許分析一下當時的戰報會更準確一些。 我們目前可以看到的最初關於戰鬥繳獲數字的戰報是25日下午的。當時林彪、聶榮臻報告說,他們已經“毀汽車八十餘輛”。[76]但這一數字看起來只是估算,並不準確。其中甚至沒有提到其他繳獲的情況。可見林、聶發報時對此還心中無數。到晚上的戰報則不同了。戰報說:此役“計繳獲汽車六十,摩托車三架,鋼炮一門,炮彈二千發,其他軍用品甚多,正在清查中”。[77]顯然,林彪這時已經得到了比較具體的統計數字。朱德和彭德懷此後給南京方面的報告多半也是依據此一戰報而發的。報告稱:此役“計繳獲汽車六十餘輛,小摩托車三輛,外炮一門,炮彈二千餘發”。[78]對於這一數字第一次從對外振奮人心的宣傳角度加以誇大的是毛澤東。他在當天給朱德的電報中,特別提出:“關於繳獲數目對國民黨不可誇大,但對外宣傳可略增數目字,是否可說俘虜千餘人,汽車八十餘輛,坦克五輛,炮三門,炮彈三千發,請酌定見告,以為統一”。[79] 在戰鬥結束之後,即26日以後,我們所能見到的林彪最後一份提到繳獲問題的戰報與前一天的戰報沒有太大的出入,只是汽車的數量有了一些增加,從戰鬥當天所報的60輛,增加到74輛,其餘僅說“軍用品甚多”,26日晨汽車及一部軍用品“全毀”。[80]考慮到一般情況下,打了這樣一個漂亮仗後,多數指揮官都習慣將戰果略微誇大些,但林彪的戰報卻對各種繳獲不予重視,甚至連摩托車和槍炮之類也都懶得再報,可以想象這個戰報應當沒有太多誇大。[81]遺憾的是,根據這兩個報告,我們只能知道此次戰鬥繳獲和摧毀日軍汽車是74輛,摩托車是3輛,另得1門鋼炮[82],炮彈2000發,其他則一概不知。 從六八五團的戰鬥詳報中,我們還可以大致知道在關溝、辛莊至老爺廟一帶部隊的繳獲情況。報告稱:繳獲步馬槍111枝,手槍1支,卜殼槍1支,輕機槍10挺,刺刀4把,馬刀1把,步馬彈4200發,其他彈1500發。報告同時註明:此次繳獲“(統計)很慢,數目不精確”,並且存在着“繳獲的勝利品不登記,打埋伏”的現象,因此上報的“繳獲數目不甚精確”,再加上人員“來往繁雜,有的已送後方,因為戰鬥未完全解決即送走了,所以無從清查。”[83]鑑於六八五團的對手一是日軍汽車隊,一是日軍增援部隊,裝備及火力配備均較好,故其繳獲的步、機槍數應該是最多的。負責伏擊西進的日軍輜重隊的六八六團,理應沒有繳獲到自動火器。 歸納上述幾封電報和報告,可以看出,平型關戰鬥的繳獲主要是汽車、摩托車、炮和炮彈幾種。在這裡,它們沒有提到我們上面所看到的為許多著作所重視的那1000餘支步槍、20餘挺機槍、20多個擲彈筒,甚至也沒有提到200多輛大車和馬匹。是不是林彪把它們統統歸入“軍用品”一類而未加統計呢?的確,“軍用品”是一個十分含混的概念,但把槍炮一類的武器算在“軍用品”中,恐怕是不合邏輯的。事實上,八路軍和新四軍的戰報一向十分重視上報繳獲的槍支情況,尤其重視自動火器,如輕重槍機、擲彈筒一類武器的繳獲,甚至,就是繳獲了一兩支步槍往往也要統計上報。考慮到這種情況,我們怕是很難相信林彪不報繳獲槍支數字是因為他歸錯了類。比較合乎邏輯的解釋是,一一五師在平型關戰鬥中並沒有獲得這樣大量的槍支和自動火器,因此林彪並無重要數字可報。 在前面提到過的日方參戰部隊戰鬥詳報中,我們已經看到,被殲的兩支日軍部隊均屬非戰鬥部隊,因此並無重武器和自動火器。在日軍汽車隊的戰鬥詳報里,該隊軍官明確講,這次失敗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武器太差,缺乏自衛能力。他主張至少應當為汽車隊配備重機槍一挺,並為每個小隊及修理班各配備一挺輕機槍、一個擲彈筒。這說明汽車隊當時擁有的主要只是步槍。至於被殲的日軍輜重部隊,看上去甚至比汽車隊還不如,因為他們不僅沒有自動火器,甚至半數左右連步槍也沒有。如果說一一五師有可能繳到幾支機槍或擲彈筒的話,那只能是負責護衛的兩個日軍中隊、趕來增援的一個日軍小隊根據配置所應擁有的機槍和擲彈筒。根據日軍部隊的配備情況,這些部隊也絕不可能有20挺機槍和20個擲彈筒。因為按照日軍第五師的武器配備統計,一個中隊只有6挺輕機槍和6個擲彈筒,平均到3個小隊,每個小隊至多也只能有2挺輕機槍和2個擲彈筒。[84]由此可知,所謂平型關戰鬥中繳獲1000餘支步槍、20挺機槍、20個擲彈筒之類的說法,肯定是不準確的。因此,林彪在歷次戰報中所以不提繳獲槍支一事,多半也在於此次戰鬥並沒有繳獲到多少武器。這不僅因為被殲日軍武器本來就少,而且因為一些日本兵十分頑強,不僅不投降,臨死還要把武器砸毀[85],從而使得一一五師幾乎沒有繳獲到值得報告的重要武器。 槍支是如此,那200輛馬車和50多匹馬匹又如何呢?看來這個問題也與事實有出入。已知日軍輜重部隊帶入包圍圈的只有70輛馬車,即使每輛馬車用馬一匹,也得有70匹馬才行。所以,關於繳獲200輛馬車和50餘匹馬的說法也不準確。更重要的是,朱德26日電報已經說明:“另有敵一部約四五百人,馬數十匹被我完全包圍,死不繳械,故全部打死”。日方的資料也清楚地記載說,輜重隊“人馬幾乎全都死亡”,公路甚至被輜重車輛和層層疊疊的人和馬的屍體給堵塞了。這種情況說明,繳獲50多匹馬的情況多半也不存在。 另外,關於其他軍用品,除林彪戰報中所報的炮彈外,看來也只有日軍戰鬥詳報所記載的第二十一聯隊和兩個大隊“軍官的行李、士兵的冬服和糧食”等,並無其他重要物品。至於有著作說“僅大衣一項,給我師官兵各發一件還有餘”,恐怕也屬訛傳,畢竟這只是一個聯隊(缺1個大隊)的行李和冬裝,充其量也只能有4000人的大衣,而整個一一五師卻有將近14000人。 綜上所述,整個平型關戰鬥中,八路軍第一一五師多半只繳獲了日軍100餘支完整的步槍、10挺左右輕機槍、1門鋼炮、2000發炮彈和日軍二十一聯隊部分服裝和糧食,同時摧毀了大約70輛汽車和70輛馬車,還打死了馬數十匹。
以上的考證未必可以對平型關戰鬥的史實蓋棺定論,有疑問和需要進一步深入發掘史料加以討論研究的問題依舊存在。比如,目前關於日軍汽車隊中西中隊的確切人數及被殲情況尚不十分清楚。而另一個讓筆者有些疑惑的問題是:何以依據回憶材料,直接參戰的八路軍一一五師兩個團,至今卻只留有一個團的戰鬥詳報,且該戰鬥詳報所報作戰範圍幾乎涵蓋了當天戰鬥的主要作戰區域(即包括小寨和蔡家峪兩個方向),並肯定此次“我軍參加作戰部隊為一百一十五師三四三旅之一個團(即六八七[五]團)”?從該戰鬥詳報的記述看,該團“於二十五日三時許出動,到達蔡家溝[峪]已系拂曉五時三十分左右,部隊即在蔡家溝[峪]白崖台一帶集結,配合友軍消滅由靈邱縣進攻平型關之敵。”從蔡家峪至白崖台,幾乎覆蓋從入溝到出溝,即平型關伏擊戰的全部戰場。唯一可以判斷該團作戰方向應當不含蔡家峪的,是其具體作戰部署。其當天的處置是:“令第二營全部占領關溝以北之高地,由東南向西北攻擊前進,並令第一營及第三營之一部由馬路兩旁向新[辛]莊猛烈的突擊,以便達成上述目的。”這裡所指的關溝、辛莊,都已出溝,臨近平型關關口。再加上詳報中說明部隊當天黃昏出擊最遠處,已越過東跑池村。[86]故可知該團主戰場當在小寨西南方向,而不在蔡家峪方向。但該團至10月12日寫報告時,仍不知道還有六八六團參戰,此事仍讓人略感疑惑。 儘管筆者今天的考證無法達到盡善盡美,它畢竟是我們客觀和準確地認識歷史,總結經驗不可缺少的關鍵一步。歷史的真實顯然需要這種細緻深入的史實重建工作。它總比我們簡單地照抄照搬前人的說法,或者為滿足當前宣傳需要,依據主觀的願望,對本來就十分混沌的史實添枝加葉地加以演繹,要有益得多。就中日戰爭的歷史問題而言,在許多數字問題上如果不能採取嚴謹科學的態度,過於隨意和主觀,只能使我們自己陷於被動。所謂“正人先正己”,如果我們自己都不能實事求是地面對我們的歷史,我們又何以要求日本人也這樣做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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