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寫成於2014年10月下旬，發布於2014年11月下旬)
駱遠志
“抗美援朝”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一場戰爭。其中的第五次戰役是中國投入兵力最多，對戰爭結果影響最大，也是最後的大戰役。但因幾十年嚴厲的政治氛圍，再加上信息封鎖和一邊倒的宣傳，使很多國人對那場戰爭認識偏駁，就更談不上有真切的感性理解了。而1990到1991年的海灣戰爭，正值中國89後及蘇聯東歐等供鏟政府相繼倒台。中國高層內心虛弱，嚴密的對內信息控制出現裂痕，使中國電視可以較全面、較客觀的報道。中國人得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以旁觀者的角度，在電視上實時地、全角度地觀看那場戰爭。這篇小文對比二者，希望能幫助讀者利用對海灣戰爭的知識，更好地理解60多年前發生在朝鮮的事。
志願軍的簡略戰鬥過程，前期是主動偷襲，聯合國軍麻痹大意，中國得手。隨後聯合國軍調整將領和策略。在第四次戰役的後期，也就是中國參戰大約4個月後，戰場局勢扭轉。在第五次戰役里，聯合國軍取得了壓倒性勝利。當時的國際大局勢是，作為二戰盟友的美國和蘇聯，逐漸變成冷戰對手。他們之間的力量平衡，顯得越來越脆弱。雙方都感到局勢急劇惡化，可能滑向全面戰爭，但都希望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戰。而保持和平的基礎就是1943年開羅會議開始的，經過漫長和艱難的討價還價達成的，東西方陣營在全球的勢力範圍劃分計劃。在這個計劃里，蘇聯勢力占據朝鮮38線以北，而美國勢力占據38線以南。為維護這個很脆弱的世界和平新秩序，聯合國軍希望收復38線以南後儘早結束戰事，以避免刺激蘇聯陣營在歐洲等世界其他地方，對美國與盟友進行報復。所以朝鮮的停戰，不是因為中方打贏了，而是因為聯合國軍考慮到東西方陣營的總體勢力平衡。這樣的大局類似海灣戰爭時的情況。1990年伊拉克突然侵略科威特得手，但不久後被以美軍為主的聯軍擊敗。出於對國際政治大局的考慮，包括避免刺激伊斯蘭民眾對西方的排斥心理，聯軍在收復科威特後，選擇迅速停戰，沒有對薩達姆的軍隊乘勝追擊。
第五次戰役的第一槍是1951年4月22日中國軍隊偷襲西線英軍第29旅。中方隨即向38線以南全線推進。聯合國軍司令李奇微採用“逐步撤退，保持接觸，大量殺傷中國有生力量”的原則，用飛機大炮等遠程火力應對彭德懷的人海戰術。5月中旬李奇微認定，中國軍隊傷亡已經很大且後勤將耗盡，命令反攻開始。隨後聯合國軍大勝，中國軍隊全線潰敗，退回38線以北。6月10日戰役結束。聯合國軍在反攻中以輕微的代價，造成中方大量傷亡。聯合國軍和戰後的史學稱為“五月大屠殺”。親歷戰鬥的美軍老兵稱：“中方付出了巨大的生命代價...是現代戰爭史上，最血腥的死亡景象之一”【1】。5月29日彭德懷通電全軍：“高級指揮機關過早離開部隊，使建制也紊亂”【2】。6月1日彭致電毛：“三兵團（前線主力兵團）損失很大，四處潰逃，企圖回國現象嚴重，現正派人分途攔擋歸隊”【2】。當時“邊境的丹東市內甚至出現了三五成群流浪的志願軍離隊士兵”【2】。直白的翻譯：志願軍高級軍官逃跑時丟下部隊不管。前線士兵大批逃跑，已控制不住。這個景象令人聯想起1991年電視上的伊拉克軍隊。海灣戰爭後期，伊軍兵敗如山倒，鬥志喪失。從將軍到士兵，人人只顧自己逃命。全世界的電視觀眾都看到，沙漠中散落着伊軍的武器裝備，無人看管的陣地，還有被遺棄的伊軍屍體。
第五次戰役雙方傷亡情況，中國只公布戰鬥減員8萬5千人【3】。志願軍歷來有“戰鬥減員”與“非戰鬥減員”之分，而這二者可能都沒有包括後勤民工的傷亡。在很少的中方傷亡資料里，非戰鬥減員經常接近或超過戰鬥減員【4】【5】。聯合國軍統計的傷亡數，大多以月份計算，因為“第五次戰役”只是中方概念，聯軍並沒有此概念。根據美國陸軍的軍事歷史中心報告，1951年4到6月間中朝傷亡總數超過20萬【6】，而當時中朝軍隊中70%以上是中國人【6】。其實聯軍也很難統計中朝的全部傷亡數，尤其是遠程武器造成的中朝後方傷亡。當時聯軍主力是3個美軍兵團和2個南韓兵團。美軍第9兵團的戰果報告，包含較詳細的中方受傷與死亡數據。到5月底，僅此一個兵團造成志願軍傷亡約6萬2千，其中死亡約4萬4千【6】，傷亡中的死亡率約70%。綜合以上數據估計，不算民工，中方軍人死亡可能10萬餘。因原始數據的不確定性，依保守原則，以下分析取中方死亡8萬。聯軍方面，據美國軍醫總監辦公室，1951年4、5、6月美軍戰鬥中死亡總數分別為679、818、508人【7】，共死2005人；傷3697、3554、2842人【7】，共傷10093人。參戰的還有南北韓軍隊和聯合國軍中的其他19國。根據美國陸軍史料，從1950年11月中國參戰到1951年7月底，北朝鮮傷亡數遠大於南韓【6】，沒有證據表明，這一現象在第五次戰役里有改變。同期的聯合國軍中的其他國家傷亡相對很小，不到美軍傷亡的6%【6】。另外中國稱戰役中“殲敵聯合國軍多國部隊8萬2千餘人”【3】，但沒有公布詳情。
作為對比，海灣戰爭的雙方傷亡，伊拉克軍隊死2萬到3萬5千人，傷大約7萬5千人。以美國為主的聯軍死292人，傷776人。歷時100多天的伊美之戰，雙方死亡大約2萬對3百。第五次戰役大約50天，中美死亡大約8萬對2千。敵對雙方的陣亡比率，在兩場戰爭中都非常懸殊。世界上大多數人認為，海灣戰爭是“一邊倒”，聯軍大勝，伊拉克大敗。從上面的數據看，第五次戰役中軍事上的“一邊倒”，與海灣戰爭類似。就在彭德懷發出有關前線士兵“四處潰逃”的電報後第4天，毛於1951年6月5日急電斯大林，要立即派高崗去莫斯科商討“我們在朝鮮戰爭過程中遇到的一些嚴重問題”【8】。抵達蘇聯後，高崗和金日成共同面對斯大林“反覆解釋了中朝方面的困難”【8】，並要求斯大林考慮停戰。但戰後中國的對內宣傳是，美軍因為被中國軍隊打敗才止戰於38線以南。1951年6月8日的《人民日報》，就在毛急電斯大林後的第3天，取用的頭條標題竟是“侵朝美軍的狼狽相”。《人民日報》的讀者們怎麼可能知道真相！？有趣的是，海灣戰爭後，美軍主動撤出，薩達姆保住了政權。之後薩達姆對伊拉克國內的宣傳也是：在薩達姆的領導下，伊拉克軍隊打敗了世界第一強國美國；美軍因為戰場上失敗了，才駐足於伊科邊境以南。
民眾都希望自己的領袖會打戰。獨裁者們就利用大眾心理，把自己吹噓成戰神。中國一直宣傳，毛和黨領導弱小的軍隊打敗了強大的美國。這早已成為他們執政合法性的基石之一。為政治需要，他們在談及朝鮮戰爭時強調中國和美國的較量，很少把任何勝利歸功給北朝鮮或蘇聯，也很少提及聯合國軍中其他20個參戰國。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有必要一對一仔細對比中國和美國的戰績。同樣在海灣戰爭後，薩達姆也把自己裝扮成打敗了強敵的領袖。很多伊拉克老百姓信以為真，視薩達姆為軍事天才和伊斯蘭世界的救星，並因此擁護他。近現代歷史一次次表明，專制政權對老百姓有可怕的洗腦力量。旁觀海灣戰爭的中國人，大多數能理解，薩達姆的所謂“勝利”只是痴人說夢。但至今還有很多中國人不能看清，毛在朝鮮的“戰無不勝”也同樣是謊言。試想，如果1950年代美國打不過還很孱弱的中國，其他世界強國如英法德日，怎麼可能在其後幾十年裡推崇美國作領袖！？斯大林、毛澤東、金日成等，誓言要武力推翻世界資本主義，又怎麼可能至死按兵不動！？就如同1990年代，如果美國打不過伊拉克，俄羅斯中國等內心要稱霸的國家，怎麼可能默認美國獨享“世界唯一超級大國”的地位！？實際上，毛和薩達姆都沒有在戰場上表現出什麼勇氣或天才。他們只不過操縱宣傳機構，成功地欺騙了本國老百姓而已。
必須強調，我們應當尊敬每一位在戰場上表現出勇氣和才能的普通志願軍戰士和伊拉克士兵。他們用生命履行了自己的社會職能。志願軍入朝後的前期，勇敢並且展現了出色的戰術能力，多次戰勝強敵，甚至得到敵人的尊重。志願軍早期勝利一直是國內宣布的重點，很多人熟悉，所以這裡不再贅述【9】。在入侵科威特早期，伊拉克軍隊也表現出優於科威特軍隊的軍事素質。中國和伊拉克的普通士兵，沒有機會參與決策，所以不應當對軍事行動背後的政治負責。他們同老百姓一樣，都是專制制度的受害者。很多志願軍和伊拉克士兵，因為獨裁者的野心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卻實在可惜實在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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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The May Massacre, May 16-20 1951 Korea”（http://www.maymassacre.com/）
【2】《彭德懷年譜》 王焰主編，1998年，人民出版社
【3】《中國人民解放軍全史》軍事歷史研究部編，2000年，軍事科學出版社
【4】“志願軍抗美援朝犧牲人數粗估”，湘君， http://column.creaders.net/columnViewer.php?id=276791&actid=274353
【5】“朝鮮戰爭我們犧牲了多少人？戰損比是多少？...”，百度知道，http://zhidao.baidu.com/question/50579877.html?loc_ans=172146629
【6】“Ebb and Flow, November 1950-July 1951”,Mossman, Billy C., 1990, Center of Military History, United States Army
【7】“Korean War Educator”（http://www.koreanwar-educator.org/topics/casualties/surgeon_general/pdfs/b-1.pdf)
【8】“朝鮮停戰內幕”，青石，1997年，《百年潮》1997年第3期
【9】《殘陽如血—朝鮮戰爭的記憶》十集電視專題片，鳳凰衛視，2013 （長篇記錄片，較詳細記述從中國參戰到第四次戰役，完全略去第五次戰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