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政府對華存在着“情感衝突”:一方面想從與中國的合作中得到切實好處,一方面又高估了自己的戰略主動性。所以經常會看到澳大利亞在對華政策上的自我矛盾,有時做法出格,有時又不吝語言上的示好。
“這是普遍現象,還是僅在達爾文(澳大利亞北領地首府)才有?”日前,在Facebook一個名為Kmart Hacks and Decor的社交小組裡,一位叫Martina Rossato的用戶發帖抱怨,配圖是廚房用品區空空如也的貨架。
Kmart是全球最大的批發商之一,在澳大利亞也是最為知名的折扣百貨零售店。上述社交小組成員是一群熱衷於在Kmart店裡“淘寶”的人,但最近,他們發布的多是吐槽Kmart熱銷品斷貨的帖子。
Martina的帖子下面得到了一眾人的回應:“本迪戈的Kmart也空啦”、“西澳的卡拉薩也如此”、“墨爾本一個月後才能補貨”……這些斷貨的商品,幾乎全是Made in China(中國製造)。這起斷貨危機也蔓延到其他諸如Big W、Target、Shiploads、Reject Shop這樣的澳洲平價賣場。
由於澳方突然呼籲對新冠疫情源頭展開獨立性調查,中澳關係急轉直下。澳洲普通民眾還未來得及站隊,已經開始為政府行為買單了——從今年6月初至今,許多從中國進口的平價日用品、小家電、食品、工業原材料、配件都面臨斷貨。澳媒稱,這至少讓澳洲人的生活成本增加一倍。那麼,澳洲真的離得開“中國製造”嗎?
“中國製造”面臨全面斷貨
諸多斷貨產品中,廚房用品堪稱“重災區”。澳洲人買小型家用電器基本上只有兩大選擇,一是去類似Harvey Norman這樣專門的電器商城,一是去Kmart、Big W這樣的平價賣場。例如,一台空氣炸鍋在Kmart的售價只要69澳元,而在Harvey Norman看到的飛利浦空氣炸鍋,折後價也要299澳元,功能上並沒有什麼差別。據Kmart的工作人員說,從今年6月至今,這款空氣炸鍋只補貨過3次,均一上架就售罄。
空氣炸鍋旁的傳統炸鍋,標價只需29澳元,也斷貨近一個月了——這款炸鍋幾乎是澳洲有娃家庭的必需品。同樣標價29澳元的餡餅機也不見蹤影,因為這款小家電功能強大,甚至有人在社交平台成立了一個專門小組討論它的用法。49澳元的一款榨汁機在綜合性測評中打敗了價值2200澳元的高價貨,當然,現在也買不到了。7澳元的二合一切菜器、89澳元的咖啡機、30澳元的電煮鍋、35澳元的電熱毯也是熱銷品,且都是“中國製造”。
根據Kmart連續5年的銷售數據顯示,消費者好評率最多的產品幾乎都是“中國製造”。除廚房用品外,家具家居及配件、運動器材、辦公設施、嬰幼兒用品等也遭遇斷貨危機。
以上種種,不過是中澳關係遇冷後掀起的小小漣漪。
在澳洲本土,一直存在“拒絕中國製造”的聲音,有網站甚至發起過抵制“中國貨”的投票,得到了89%的支持率。可澳洲人嘴上說着“支持國貨”,身體卻很誠實——澳大利亞是世界上最依賴“中國製造”的國家之一,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占到了1/3,“中國製造”已經“滲透”到了澳洲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尤其近幾年來,“中國製造”正在摘下過去低劣品的標籤,商品的範圍也不再局限於小商品。澳洲國防部曾公開表示,中國生產的制服真好用。維多利亞州的火車項目也大量使用了中國產品。沒有“中國製造”,澳洲人可能連聖誕節都過不好,因為聖誕樹也幾乎全從中國進口。
但最近,“支持國貨”在澳洲正成為一種政治正確。前段時間,澳洲大型連鎖超市Woolworths就靠蹭“愛國”熱點上了一次頭條——他們宣布旗下自有品牌紙尿褲little one's的生產線將從中國轉回悉尼,每年生產1.8億個紙尿褲供給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且承諾不會加價。結果轉頭人們發現,他們提供的環保購物袋都是Made in China。
由於澳洲的勞動力價格為全世界最高之一,這意味着“澳洲製造”在成本上就很難與中國競爭。疫情期間,新南威爾士州州長花了10億澳元向中國購買急需的醫護用品,雖然飽受民眾質疑,但政府明白,等澳洲本地工廠生產出來這些用品,可能新冠疫苗都研製出來了。
十幾年前,美國女作家Sara Bongiorn出版過一本名為《沒有中國製造的一年》的暢銷書,她和家人在一年內不購入任何中國商品。一年結束後,Sara說一家人過得相當痛苦。衣服、玩具貴出很多倍,家具、電器配件都是中國製造,壞了也沒法修。她感慨說,“我今後10年都不敢這麼玩兒了。”
可以預見,等到中國貨在Kmart再度上架時,那些搶購的人里恐怕也有不少嘴上的“愛國者”吧。
中澳關係遇冷早已埋下伏筆
中澳關係急轉直下的導火索是今年4月澳大利亞突然呼籲應對新冠疫情的源頭展開獨立的國際性調查,澳外長佩恩明確提出“審議要從武漢開始”,稱“某些國家”利用疫情“侵犯人權”、“破壞政治和司法程序”。中國駐澳大利亞公使王晰寧表示,此舉“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也“徹底傷害了中澳關係”,“是迎合美國,對中國發起政治攻擊”。
自此之後,中澳關係上就再沒傳出過好消息:5月,中國以標籤不合規格為由暫停了4家澳大利亞屠宰場向中國出口牛肉,又宣布對用於釀酒的澳大利亞大麥徵收高額的80%關稅;6月,中國文旅部發布“切勿前往澳大利亞”的警告,並稱澳洲當地反華行為上升,隨後中國教育部發布了2020年第一號留學預警;8月,中國商務部對自澳大利亞進口的葡萄酒進行反傾銷立案調查;9月,華為澳大利亞公司宣布,將終止對澳洲全國橄欖球聯盟球隊堪培拉“奇襲者”隊的贊助,之前這項贊助持續了9年。
與此同時,澳大利亞聯盟黨政府正在推動一項新法案,讓外長能夠終止任何被認為是違背本國國家利益的現有協議。這可能會導致兩項與中國簽署的協議作廢:一是維州去年與中國簽署的“一帶一路”協議,另一項是西澳政府2011年與中國簽署的促進本州經濟發展的協議;而中國乳業巨頭蒙牛和澳洲乳業公司Lion Dairy & Drinks價值6億澳元的潛在收購案,被聯邦財長以“有悖國家利益”的理由否決。
澳洲媒體更是推波助瀾。9月時,當地媒體連篇累牘炒作所謂兩名澳駐華記者“被迫離開中國”的“脫險記”,文中使用“警察夜襲”“使館避難”等字眼,卻對6月澳情報機構突擊搜查4名中國駐澳媒體記者的事避而不提,甚至有中國學者簽證被無故註銷,澳媒給他們扣的帽子是“戰狼學者”。
中澳之間的矛盾早在3年前就埋下伏筆。當時澳大利亞的掌舵人是馬爾科姆·特恩布爾(Malcolm Turnbull)。擔任總理之初,他曾促進澳洲各地方政府與中國的經貿往來,並以一副中美兩大強國間“調節者”的身份自居;但不久後,他在南海問題上表達了和美國、日本一樣的對華強硬立場,澳洲民間的對華敵意也在其任期內愈演愈烈。在此之前,特恩布爾因有個中國兒媳,曾被部分媒體認為是“親華派”。
真正的爆發源自“一軟一硬”兩次事件:
2017年6月,特恩布爾在新加坡舉行的第16屆香格里拉論壇開幕晚宴上發表演講,將矛頭直指中國。演講最後,特恩布爾特意用中文說“澳大利亞人民站起來了”,以映射1949年開國大典中的那句“中國人民站起來了”。這被中國媒體稱為是澳洲反華鬧劇的“經典一幕”。這次事件後,澳大利亞廣播公司(ABC)迅速推出時事節目《Power and Influence》,全方位報道中國對澳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的影響,把“中國威脅論”普及到了本國民眾的心中。
2018年8月下旬,澳大利亞自由黨暴發領袖之爭,特恩布爾被趕下台,原國庫部長斯科特·莫里森(Scott Morrison)成為第30任總理。這之前,莫里森剛剛宣布禁止中國科技巨頭華為參與5G移動基礎設施的鋪設工作。此舉讓澳大利亞成為第一個以國家安全為由禁止華為進入下一代5G電信網絡的國家,比美國動作還快。
中澳在1972年就建交了,比美國早了7年。一路走來兩國關係跌跌撞撞,2009年的“力拓間諜門”曾讓兩國關係降至冰點,但隨着中澳經貿關係互補性的不斷加深,兩國有了越來越多的共同利益。2014年,中澳領導人同意將兩國關係描述為“全面戰略夥伴關係”。
不過,“中國影響力”一直為澳洲高層所忌憚——中國不僅是澳大利亞最大的貿易夥伴,也影響着澳大利亞的諸多政策,120萬澳大利亞人擁有中國血統,中文已成為英語之外的第二大語言。2018年“中國影響力”被擺上檯面,成為中澳雙邊關係的主要議題。澳洲政客、評論員、分析師時刻警告政府不要過分依賴一個國家,尤其是中國,甚至找好了其他兩個體量龐大的替代市場——印度和印度尼西亞,儘管這兩個國家的需求能力遠不能與中國相提並論。
近日,莫里森政府內部人士向路透社透露,莫里森對中國的看法發生了轉變。中澳關係不再僅僅由貿易決定,而是由國內普遍出現的一個觀點決定——即“中國對澳大利亞的民主和國家主權構成了威脅”。即便對中國網絡入侵、政治捐款等問題的指控沒有證據,澳政府依然着手進行針對外國投資的國家安全測試、增加印度-太平洋地區的國防支出,並在南海問題上再次“反水”。而這一系列行動要賭上的,是澳大利亞與中國的1720億美元的貿易關係,以及510億美元的貿易順差。
從特恩布爾政府時期,甚至更早時候,暴露出澳大利亞政府對華的“情感衝突”:一方面想從與中國的合作中得到切實好處,一方面又高估了自己的戰略主動性。所以經常會看到澳大利亞在對華政策上的自我矛盾,有時做法出格,有時又不吝語言上的示好。
澳大利亞研究所國際與安全事務項目負責人Allan Behm向《鳳凰周刊》解釋說,在澳大利亞,只有約20個具有專業知識的中國研究學者,“這讓我們對中國的了解仍然很淺薄,所以造成了如今這種緊張的局面”。
“減少對華依賴”尚難做到
根據德勤的權威調查,中國是澳大利亞最大的進出口貿易夥伴。2019年,中國在澳大利亞出口中所占份額達到創紀錄的1170億澳元,占比38%,超過任何其他國家。
受到中國提高牛肉關稅的影響,澳洲肉類銷售現已同比下降35%。澳大利亞肉類工業協會首席執行官Patrick Hutchison說:“這些問題發生的時機對該行業來說不能更糟了。因為農民比以往任何時候和任何其他行業都更需要供應鏈的穩定性。”中國海關的最新數據也顯示,8月至9月從澳大利亞的進口下降幅度超過全球其他國家,至少令澳大利亞損失88.1億美元。
連大麥,中國也開始着手從阿根廷進口。澳大利亞出口中唯一沒受到阻礙的只剩下鐵礦石,這也成為澳方目前的唯一籌碼,畢竟澳大利亞對中國出口的鐵礦石占其2019-2020財年全部商品出口的56%。莫里森曾作為財政部長在2017年訪問了北京,那時他就說過澳大利亞對中國的鐵礦石出口使其處於“獨特地位”。這種信念正支撐着如今澳洲政府的立場。
這無疑影響到部分民眾的對華情感。澳大利亞智庫羅伊國際政策研究所(Lowy Institute)發布的年度民意調查發現,澳大利亞人對中國的信任從2018年的52%跌至如今的23%,94%的受訪者支持減少對華依賴。《悉尼先驅晨報》的統計發現,自今年4月以來,澳大利亞各地警局備案的反華事件發生了400餘起。
但顯然,“減少對華依賴”現實中很難執行。澳洲每年有16%的遊客和38%的留學生來自中國。以去年為例,130萬中國遊客給澳洲經濟貢獻了117億澳元,穩居澳大利亞頭號旅遊市場;2019年來澳中國留學生為22.9萬人,連續19年成為澳洲國際學生最大生源國,直接經濟貢獻120億澳元。調查顯示,如果中國的經濟增長率從6.5%放緩到3%以下,會有50萬澳洲人失業。
今年的疫情,讓澳大利亞遭遇了30年來首次經濟衰退。僅2020年上半年,澳洲教育產業和旅遊業在中國市場的損失分別達到了80億澳元和60億澳元。7月,澳大利亞多家企業高管與高校校長聯合發起“澳大利亞歡迎你”行動,希望“修補澳大利亞政治動作對於中澳關係造成的損害”,“讓遊客與留學生放心,澳大利亞是安全且友好的”。澳大利亞中國工商業委員會、悉尼大學、新南威爾士大學、悉尼科技大學,以及一些高奢酒店集團也加入其中。
除了對“中國製造”上癮的普通民眾,許多大型澳洲企業,諸如Woodside石油公司、澳洲第二大獨立石油天然氣生產商Santos、知名能源企業Origin、鐵路貨運巨頭Aurizon、管件供應商Reliance Worldwide等,也極為依賴中國。專營浴室與廚房產品的GWA公司就表示,他們多達90%的供應來自中國。企業主們紛紛通過媒體喊話,讓政府“清醒”一點。
澳大利亞知名觀察家與作家彭布羅克(Michael Pembroke)發表文章稱,一場疫情已讓原有的全球秩序平衡有所改變,澳大利亞對於這種變化的反應和觀察卻比較滯後。他指出,為全球GDP增長貢獻份額達1/3的中國已是全球經濟的主要引擎。在“大疫”之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仍然預期,2020年在幾乎全球所有經濟體出現經濟衰退時,中國會是個例外。
一直以來,美國都被認為是澳大利亞最主要的盟友。但隨着美國總統特朗普以“美國優先”為競選綱領當選後,很多曾支持對中國採取強硬路線的澳大利亞政客開始呼籲,澳大利亞應該開始尋求與更多國家——如中國、印度、日本和印度尼西亞等建立更廣泛的聯盟。
“中國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可以肯定,我們子孫後代的生活也將如此。”針對最近的情況,澳大利亞戰略與國防研究中心學者Ron Huisken向《向凰周刊》評價說,“雖然我們兩國治理體系之間的差異很大,但仍舊應當通過尊重彼此來彌合。尤其是疫情期間,中國解決和治理問題的方案明顯優於西方模式。由此也可得出結論,中國模式是值得我們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