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毛澤東是新中國第壹代核心,他的旗幟叫做毛澤東思想。鄧小平是第二代核心,他的旗幟叫鄧小平理論。江澤民是第三代核心,他的旗幟是“三個代表”(代表先進生產力,代表先進文化,代表最廣大的人民)。可是,許多人並不了解“三個代表”的真正意義,更不知道“三個代表”是從哪裏來的?我在這裏提供壹個獨特的版本,僅供參考。我無心嘩眾取寵,更無居功自傲之意。也許“三個代表”猶如黃河、長江壹樣,有多個源頭,最終匯集到壹起奔流向東,不妨壹並拿出來,相互印證。
我於1984年進入美國匹茲堡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經過二年艱苦努力,我終於攆上了博士班同學,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進入專業課階段。按照匹茲堡大學的規定,要取得經濟學博士必須選壹門經濟思想或經濟史的課程。由於我的英文基本上是自學的,水平很爛,翻開經濟史的教科書,看到壹大堆陌生的英文姓名,心裏發怵。我在選修課程的清單中發現了《Capital(資本論)》,心想,雖然在國內也沒有學過《資本論》但是畢竟在紅旗下長大的,對《資本論》壹知半解,也許比別的課程好混壹點。
開學了,在《資本論》的課堂裏坐了十幾個學生。Huston教授是很出名的研究馬克思的專家,他有壹把很漂亮的大鬍子,有點兒像恩格斯。他開的《資本論》是壹個系列,學士課程講《資本論》第壹卷,碩士課程講第二卷,博士課程講第三卷和馬克思的相關書信、論文。有好幾個同學從學士課程開始,已經是第三次追隨他了。教室裏只有我壹個中國學生。Huston教授上課前很友好地和我點點頭,要求學生們預習壹下《資本論》第三卷的前三章。
我到圖書館借了壹本英文版的《資本論》第三卷,按照Huston教授的要求開始預習。我的媽呀!快100頁!《資本論》出版於1894年,距今100多年了。在《資本論》第三卷中剖析了資本邉擁倪^程,論證了價值、貨幣和社會邉擁謀舉|。馬克思的文筆非常好,可是在有些章節中十多行字沒有壹個句號,讀起來很費勁。我不斷地遇到生詞,有些連字典上都查不到。努力奮鬥了壹個小時才看了3頁。倘若這樣下去,期末考試必死無疑!我靈機壹動,跑到東業圖書館找到了壹本中文版的《資本論》。對照著看,閱讀速度快多了。因為在考試的時候我必須寫英文。如果我寫中文,Huston教授看不懂,肯定給我不及格。我拿中文版當做字典,反過來看看相對應的英文單詞。連蒙帶猜,用不著查字典了。
看著看著,發現了壹個大問題:英文版的某些段落在中文版上不見了。其中就有“代表先進生產力,代表先進文化,代表最廣大的人民”。
我跑去問Huston教授:“英文版的《資本論》是不是原版?”
在我的印象中馬克思是德國猶太人,他寫的原版應當是德文。我以為必須根據德文版才能判斷英文版和中文版孰是孰非。
Huston教授答道:“馬克思的《資本論》前三分之壹是拿德文寫的,後面是拿英文寫的。馬克思的英文水平相當好。他在大英圖書館中查閱的資料大多是英文,引用的文獻和資料也都是英文。馬克思去世後,在恩格斯和馬克思的女婿法拉格主持下,把英文部分翻成德文,把德文部分翻成英文。兩個文本同時出版。因此,英文版和德文版都是原版。兩者並無區別。”
我問道:“為什麼在英文版中的許多內容在中文版中被刪掉了?”
他笑著說:“妳是我的教室裏的第壹個中國人,我估計妳會有許多問題。我給妳幾篇文章,看過之後再來。”
我看了Huston教授給的幾篇文章,恍然大悟。在恩格斯去世之後,第二國際的領導人是考茨基,他和來自於俄國的另壹名執行委員————列寧發生了劇烈的爭論。列寧主張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考茨基引用馬克思的話批判列寧,說他不學無術,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考茨基不贊成把人群劃分成不同的階級,更不贊成搞無產階級專政。他引用最多的就是馬克思說的“三個代表”。
考茨基是個大學者,連列寧本人都承認考茨基是馬克思、恩格斯事業的理所當然的繼承人。在這場辯論中列寧明顯地處於下風。可是,列寧領導的俄國十月革命成功了。列寧寫了壹本小冊子“無產階級叛徒考茨基”,痛批考茨基,報了當年壹箭之仇。
1924年列寧去世之後,斯大林鏟除群雄成為唯壹的領袖。他為了表示正統,下令編撰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全集。由於考茨基曾經大段引用馬克思的話來批判列寧,如果讓人們讀到考茨基的話,必然有損列寧的形象。怎麼辦?斯大林的處理方法非常簡單粗暴,下令幹凈利落地刪掉了馬克思原著中所有涉及到這場爭論的話。
1950年,中國共產黨決定成立馬列編譯局,準備出版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全集。前蘇聯駐華大使尤金約見毛澤東,轉達斯大林的意見,希望社會主義國家保持團結壹致。毛澤東何其聰明,立刻表態,堅決保持壹致。中文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文集完全照俄文版翻譯。也就是說,在中國幾乎沒有人知道馬克思講過“三個代表”。
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的重大缺陷
其實,弄清楚這段公案,對我的考試並沒有多大好處。我經常跑去請教Huston教授,他給了我壹個選擇,或者參加期末考試,或者寫篇論文。我選擇了後者,認真地寫了篇論文,討論無產階級專政和全民黨。
在論文中我指出,在奪取政權之前,革命黨需要號召群眾投身革命,因此把人群根據經濟地位區分為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從而最大限度地把窮人動員起來,通過武裝鬥爭奪取政權。但是革命成功以後,革命黨變成了執政黨。如果繼續使用無產階級專政的口號勢必陷入自相矛盾之中。列寧判斷資產階級的準則是:掌握生產資料,攫取剩餘價值。如今在社會主義國家裏掌握生產資料,攫取剩餘價值的不是別人而恰恰是共產黨自己。掌權者很容易腐敗,絕對的權力意味著絕對的腐敗。有無產階級就壹定要找出資產階級。按照這個邏輯毛澤東提出來資產階級就在黨內。毛澤東在1962年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為了清除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必須搞文化大革命,而且要七、八年來壹次。
文革已經讓中國人吃盡了苦頭。實踐證明,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存在重大缺陷。這條路走不通。馬克思提出三個代表,根本就沒有提及無產階級。換句話說,在取得政權之後,如果再提階級鬥爭就是在挖自己的墻角,跟自己過不去。在取得政權之後,執政黨必然要改變口號,代表先進生產力,代表先進文化,代表最廣大人民。壓根沒提代表無產階級。如果堅持談階級和階級鬥爭,鬥爭的對象就是自己。三個代表的核心就是否定階級,否定階級鬥爭。從此以後,再也不提誰是資產階級,誰是無產階級,大家都是共和國的公民。
找不到英文版的《資本論》
在1988年,我第壹次回國,在拜見薛暮橋的時候,我提起英文版和中文版的《資本論》不同。他對此很有興趣,詳細地詢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來,他向陳雲談起此事,陳雲只回答了三個字:“我知道。”再也沒有下文了。
1995年8月,在上海召開了中國留美經濟學會的國際學術會議,劉吉給我很大的支持。在閑聊中我和劉吉提及此事,劉吉非常敏感,要求我詳細地介紹考茨基和列寧爭論的要點。事後他向江澤民匯報。江澤民的英文很好,立即指示拿壹套英文版的《資本論》來,他要親自看壹看。中央辦公廳找遍了中央政策研究室、社科院、國家圖書館、北大圖書館都沒有找到英文版的《資本論》。迫不得已,連夜電令中國駐華盛頓大使館,用外交急件送壹套英文版的《資本論》回北京。
不能不佩服當年輿論管制的嚴格、徹底,連共產黨老祖宗馬克思的《資本論》原版都不可能成為漏網之魚。
在我臨上飛機返回加拿大的時候,接到劉吉的電話,問“三個代表”在《資本論》第三卷的哪壹頁?因為是科班學的,記憶深刻,我大致上還能記得住,回答之後就登機了。
第二年4月,我回到北京後給劉吉掛了個電話。劉吉聽說是我立刻說:“教授,向妳致敬!”
我莫名其妙。好像我啥都沒幹,如此鄭重其事,至於嗎?
劉吉問道:“妳這次回來要呆多久?”
“二個月左右。”
劉吉說:“好極了。我和王滬寧同誌要出趟差,回來之後馬上和妳聯絡。”
我搞不清楚劉吉和王滬寧去哪裏,搞什麼名堂,好像挺神秘的。
隔了半個月,劉吉派車把我接了去。劉吉說:“總書記派王滬寧和我去北歐考察,和社會民主黨恢復了關系。當初我們批判赫魯曉夫全民黨和階級鬥爭熄滅論,現在看來,批錯了。瑞典、丹麥等國社會民主黨執政,社會穩定、經濟發達、貧富差距很小,他們更貼近真正的社會主義。”
王滬寧說:“我們應當回歸馬克思,代表大多數人,代表先進文化,代表先進生產力。不應當把民眾劃分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更不應該搞無產階級專政。”
他們說,按照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將不斷產生新的資產階級。毛主席說過,每七、八年要再搞壹次文化大革命。從1976年文革結束算起,到1995年,快20年了,早就超過了毛主席說的時間跨度。我們遇到壹個重大的理論挑戰,要不要再來壹次文化大革命?
劉吉解釋說:“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是壹枚硬幣的兩個面。如果說我們代表無產階級,共產黨是無產階級先鋒隊,那麼,就壹定要找出資產階級來。在取得政權以後,毫無疑問,資產階級就在黨內。勢必要清理階級隊伍,把大大小小的幹部都揪出來,戴高帽子,遊街批鬥。文化大革命就是這樣來的。在文革中大字報、大批判,造謠汙蔑,栽贓陷害,把國家搞得烏煙瘴氣,壹塌糊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果不在理論上解決這個問題,難道我們還要天下大亂,再折騰壹回嗎?”
我說:“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最近幾年我們到底是不是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四個堅持天天喊,堅持馬克思列寧主義,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只有堅持黨的領導這壹條是真的。其餘各條,隨便說說罷了,千萬不能較真。如今是打左燈,朝右走。”
劉吉很認真地說:“提出三個代表,具有劃時代的偉大意義。既然我們不再堅持無產階級專政,當然就不能說是無產階級先鋒隊。改變黨的性質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王滬寧說:“我完全贊成,但是,許多老同誌還健在,恐怕他們轉不過這個彎來。提出三個代表就翻開了歷史的新篇章。從此以後,我們不在群眾中劃分階級,既沒有資產階級,也沒有無產階級,當然,更沒有階級鬥爭。至於說共產黨是不是無產階級先鋒隊,不提為妙,放壹放吧。擱置的時間越長,支付的成本越低。”
他換了壹個話題:“徐滇慶,馬克思的英文真難讀,妳是怎麼讀下來的?”看來,他在讀《資本論》的時候也吃了不少苦頭。
我無奈地笑了笑:“考啊考,老師的法寶。如果不是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我才不會去啃壹百年前的英文。”
劉吉問:“妳考得好嗎?”
我說,沒有書面考試,而是交了壹篇論文,Huston教授給了我壹個A-。
王滬寧說:“能不能把這篇論文給我看看?”
我說:“算了吧,我的英文寫作慘不忍睹,既然妳要看,我就拿中文再給妳寫壹遍。”
劉吉很認真地說:“總書記高度評價了妳的貢獻。在我黨轉型探索中,妳參與了其中很重要的壹環。這個彎轉得很大,只能轉好,不能轉壞。只能慢慢轉,不能轉得太急,弄不好會翻車。因此,請妳在這個問題上對外講話要有分寸,盡量少講壹些。如果妳有什麼新的觀點,可以交給我。我會立即送給總書記和常委會。”
事後,有人說:“弄了半天,三個代表是妳提出來的。”
我回答:“瞎說!那是馬克思說的。怎麼也不能算到我頭上。再說,我也不是先知先覺,主動去探索,完全是瞎貓碰上了死老鼠。不過,老天爺安排得很巧。如果我不去匹茲堡大學讀博士;如果不是博士學位要求我選修壹門經濟思想課;如果我的英文很棒;誰會拿個中文文本和英文反復對照?如果沒有發現許多馬克思的重要觀點在中文版當中被刪掉了,三個代表以什麼形式出現就很難說了。如果不是碰到了劉吉,而他和王滬寧正在為江澤民解套,我的發現只不過是飯後茶餘的談資罷了。當然,如果不徹底揚棄階級鬥爭理論,改革開放也許會走壹段更長的彎路。我的貢獻僅僅是讓總書記知道,在上個世紀90年代,在國內連套英文版的《資本論》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