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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萊曼尼被美軍斬首後的中東戰略新局面
送交者: 三把刀 2024年10月12日18:21:06 於 [軍事天地] 發送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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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伊始,伊朗的二號實權人物蘇萊曼尼被美軍定點清除,瞬間點爆了世界輿情,即使以前不怎麼關心中東局勢的人也會知道美國人幹了一件大事,必將引起整個中東地區戰略形勢的大變化。當然,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事態怎麼發生和未來究竟怎麼變化是十分複雜的,不梳理一下還真看不透個端倪。

  斬首戰術的技術與歷史

  唐代偉大現實主義詩人杜甫曾經寫過一首詩《出塞》,其中前四句寫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這作為一種軍事策略在古代就被認為是很高效的,歷史上無數戰例其中一方因為主帥的被殺或者被俘而導致全軍潰敗,如蒙哥殞命釣魚城就導致整個蒙古的南侵行動被推遲了很多年。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各方統帥都很清楚自己作為目標的意義,因此他們往往會選擇遠離戰場核心區的後方指揮作戰,我們在日本的戰國電影裡經常看到大軍統帥來到一個可以俯瞰戰場的高處,坐在屬下搬來的一個馬紮上指揮作戰。哪怕是那些喜歡身先士卒在戰場第一線掌握戰場節奏和鼓舞士氣的統帥,也會帶齊精銳衛隊確保安全,像李世民從來都是全副鎧甲,帶着自己的玄甲軍在陣前出沒,因此在古代想搞斬首行動其實是很不容易的。哪怕到了20世紀之後的現代戰場,依舊很難做到這一點,因為交戰雙方偵察能力、通信能力、機動能力和火力的迅速增強,讓戰場的高級別指揮官可以更加遠離主戰區而行蹤更加神秘,傳統的飛機大炮根本無從尋找和鎖定這些目標。偶爾被打死的一些高級指揮官只能用運氣來解釋。

  美國依託冷戰時期的巨大投入以及美國高科技產業的能力,很早就擁有全套的先進信息採集和傳輸手段,從天空的“鎖眼”間諜衛星、“長曲棍球”雷達偵察衛星、“白雲”電子偵察衛星,到空中的“黑鳥”和U2偵察機、RC-135和EC-130等電子偵察機,這些戰略和戰術偵察能力都是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全面成型的,而在信息傳輸方面則有各種或高頻或低頻的軍事通信衛星搭建起全球美軍的信息網絡。因此1986年時,已經在高科技道路上開闢出一片天地的美軍在“黃金峽谷”行動中就包含有斬首戰法的意思,只不過當時的操作流程需要先以情報偵察和間諜衛星等判斷出卡扎菲的住處,再由遠程奔襲的F-111戰鬥轟炸機進行外科手術式打擊,而卡扎菲特別機警,一個晚上絕不在同一個帳篷里睡囫圇覺,所以這個操作其實相當有難度,基本已經是當時戰略情報的實時性的極限,最終卡扎菲還是以這種狡兔三窟躲過了美軍的炸彈也不奇怪。進入21世紀後,隨着信息技術、電子技術、精確制導技術的不斷進步,相隔千百里而直取首級的戰法終于越來越成為現實,比較典型的如1996年俄軍擊斃杜達耶夫,後者就因為過於托大,煲了一個時間過長的海事衛星電話粥,被俄軍鎖定了位置,並用蘇-24攻擊機發射導彈擊殺,當然這期間也依舊是要同時藉助於間諜滲透的人力情報。

  再比如一直策劃襲擊以色列的極端組織首領亞辛,就被以色列用3枚“海爾法”導彈擊殺,這個行動仍然是技術偵察和人力偵察結合的典範,當時亞辛認為以色列不敢獵殺他這樣的核心人物而並未刻意隱瞞自己的行蹤,但因為他居住在密集的居住區,同時經常去附近的清真寺做禮拜,要想乾淨利落減少平民傷亡完成這個事情仍然有不小的難度,因此以色列依舊是縝密的人力偵察在先,派出了長相和習慣都與阿拉伯人幾乎無法區分的偵察人員長時間監控掌握了亞辛的作息規律,然後在他出清真寺的時候,以阿帕奇武裝直升機發射三枚空地導彈,將其和七個保鏢一舉擊殺,而這也成了之後以色列屢試不爽的行動模式。

  而美軍獵殺本·拉登也同樣是從關塔那摩監獄的一場酷刑開始,獲得了關鍵性人力情報後,才可以逐步縮小搜索範圍,利用美國的全球技術監聽和偵察體系一步步排查找到了本·拉登的蹤跡,而且最後為了確認,甚至派出偽裝成給當地孩子免費種植疫苗的醫療工作隊去採集DNA信息以確認本·拉登的行蹤,可見高科技和人力情報依舊是互相依賴的關係。而到後來擊殺巴格達迪再到這次的蘇萊曼尼,一個明顯的跡象是,美國收集情報到決策和出擊的節奏越來越快,說明這種作戰的信息-行動鏈條越來越成熟,從而最終使得針對敵方高級首腦的精確斬首成為重要戰術之一。

  顯然這種戰法依賴的核心條件,一是信息採集和處理,二是精確和快速打擊技術。就前者來說,毫無疑問自古以來特種作戰的生命就在於情報,情報不準則一切皆空,以色列在中東地區之所以屢次特種行動都幹得精彩,就是因為以色列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在周邊地區進行間諜滲透,培育起一個強大的人力情報網,以此為依託再配上美國的先進戰機和導彈,就可以做到一旦需要就能精準出擊。相比之下美國因為要全球作戰,預設戰場無比廣大,不可能在每一個突發性的作戰區域都有預先布設的深厚、可靠的情報網,因此很多行動的難度要更大。這個時候衛星等高科技裝備固然可以部分彌補人力情報的不足,但仍然有不小的缺陷。因此美國利用近年來日益成熟的計算機、人工智能和網絡技術,進行了新的能力建設。首先補充進來的是無人機力量,無人機最大的優勢在於其可以長時間飛行,這對於人類來說是極其枯燥和疲勞的,但對無人機而言則毫無問題,飛機可以無縫銜接地保持對目標幾十個小時的連續監控,只需要操作員輪班操作就好了。這對於目標的分析甄別無疑有巨大助益,從而在戰術偵察環節大大補強,為最後的打擊環節夯實了基礎。

  但是這個體系一直有個最關鍵的瓶頸,那就是信息的處理速度,一架U2咔嚓一下拍出一張照片,那上面也許有敵方一個新部署防空設施的變化信息,但卻需要專業人員花很長時間一點點地判讀,電子偵察機一個架次採集到海量的電子信號,裡面包含有敵方首腦行蹤的關鍵通話記錄,但如果不能及時地分析整理和篩選出來,情報的價值就會大大降低。而對於斬首這類特種作戰行動來說,信息處理延遲一點就可能讓行動失敗。而自從推翻塔利班和薩達姆開啟了反恐戰爭後,各地IDE的威脅更是一個必須要解決的問題,而這實質就是一個情報戰,你只有搜集到足夠多而瑣碎的信息進行分析,捕捉到抵抗力量的行動軌跡,才能及時發現這些IDE而提前阻止或者排除。

  因此藉助於信息時代的技術進步,美國早早就在構建這個體系,其中很重要的一步就是提升信息處理速度,美軍2005年就在阿富汗的巴格拉姆空軍基地建了安全前沿服務器,並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布置了RT-RG(實時區域網關),從而把反恐戰爭前線地區的信息挖掘和處理能力大大提升。用現在大家已經很熟悉的一個概念來說就是大數據分析能力,這種能力的終極形態就是實時的情報引導能力。顯然,以這種能力為依託,美軍對於追殺敵方首腦已經越來越得心應手,從對本·拉登的漫漫10年獵殺,到對薩達姆父子的追捕,再到幾年內搞定巴格達迪,速度確實越來越快。

  就未來而言,隨着網絡技術和人工智能技術的持續進步,大數據處理的軟硬件都會繼續快速進化,情報部門在全球採集的信息量日益龐大,而算法的進步可以讓一個目標人物的相關信息被融合形成一條日益清晰的軌跡,形成更快速精準的決策信息,各種目標會更加難以遁形。可以說,未來戰場對於中美這樣的巨型國家是越來越有利的,因為超大系統原有的劣勢正在被技術進步撫平,而其優勢則被不斷放大,未來個人和小團體將越來越難以與國家級的巨型系統相抗衡。

  不過有一點還是要注意,美國自己將情報工作成敗的關鍵要素總結為對“線人情報、信號截獲、偵察機和其他監視手段的綜合運用”。也就是說,情報人員的人力情報依舊占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即使是大數據系統已經給出了線索或者答案,當要進行類似斬首這樣的重要作戰行動時,依舊需要情報人員進行近距離的確認。

  斬首何來?

  說了那麼多美國及其盟國進行斬首作戰的技術和淵源,我們回過頭來談一下蘇萊曼尼少將到底是個什麼人,為什麼會引來美國人動用強大情報和戰爭機器進行定點清除?

  一些讀者應該是在全世界反對伊斯蘭國極端勢力的報道中首次注意到蘇萊曼尼的,他是什葉派伊朗負責軍事情報部門的主腦,而伊斯蘭國則是遜尼派,作為伊斯蘭教里最重要的兩個派別,遜尼派和什葉派有着明顯的區別,前者類似基督教的新教,沒有等級森嚴的、約束整個教派的教廷體系,而後者則類似天主教,其內部有一個從最下層的毛拉到最頂端的大阿亞圖拉的神權階層金字塔,不過不像天主教就只有羅馬一個教廷和一個教皇,什葉派有位於伊朗的庫姆和位於伊拉克的納西里耶兩個宗教中心,和多個大阿亞圖拉,神權相對分散一些,但依舊是更具組織性和引導性。而遜尼派內部的各種力量和神權訴求是互不統屬的,那個忽然出現並擴張的伊斯蘭國就並不接受任何其它宗教勢力的領導,試圖自己建立一個神權國家並征服和統治整個伊斯蘭世界。

  伊拉克的人口大約2/3是什葉派,而包括庫爾德人在內的遜尼派占大約1/3.當年英國人在中東地區時推行的是以少數控制多數的策略,在敘利亞支持少數派的阿拉維派,在伊拉克則支持遜尼派,形成了一種動態的平衡,什葉派雖然人多但不掌握國家機器,遜尼派雖然掌控軍警但畢竟人數少不能一手遮天。薩達姆曾經對聖城納西里耶的包括西斯塔尼在內的什葉派大阿亞圖拉進行過強力壓制,但終究也不敢做得太過火,什葉派的組織體系和領袖的權威仍在。

  2003年美國發起的伊拉克戰爭推翻了薩達姆政權,建立了民主政治體制,這就帶來了一個現實問題,人口占據絕對優勢的什葉派必然會掌握政權,據說美國派來的高官布雷默曾去訪問西斯塔尼,介紹美國的民主制度,結果西斯塔尼說這個我知道,你們想讓誰上台給我說就行了,我讓誰得多少票就得多少票。故事真假先不論,至少很顯然,人數已經占據優勢的什葉派不可避免地會最終掌控政權和軍隊,這就使得伊拉克國內本來相對平衡的什葉派、遜尼派和庫爾德人三方力量嚴重不對等了。原本掌握政權的遜尼派最為恐慌,他們很容易被報復和欺壓,因此後來伊斯蘭國勢力在伊拉克北部遜尼派聚居地區崛起也是一種必然的反彈。由於這些極端勢力里有大量前伊拉克舊軍隊裡的骨幹,軍事能力不弱,加上有宗教狂熱加成,最終匯成了一股氣勢洶洶的擴張洪流,向北攻向敘利亞,向南則撲向巴格達。而伊拉克現政府則相當軟弱無力,眼看是無法抵禦,此時只能是依靠外力,而這個外力,一個是美國,另一個就是伊朗。

  美國雖然已經宣布軍事撤出伊拉克,但此時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觀,而是提供了廣泛的情報、訓練、物資等支持,而伊朗作為什葉派最主要的國家,自然不能坐視一個得來不易的什葉派的伊拉克新政府被伊斯蘭國推翻,當即湊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到伊拉克戰場,而代表伊朗張羅這一切的操盤手,就是蘇萊曼尼。

  我們知道,伊朗自從宗教革命後,國內就存在兩支武裝,一支是宗教化的、直接聽命於大阿亞圖拉的伊朗革命衛隊,另一支是伊朗的國防軍。蘇萊曼尼屬於前者這個體系,早在兩伊戰爭中就嶄露頭角並迅速躥升。進入新世紀時,他更是被受命組建了聖城旅。名為一個旅,但實際上聖城旅就是伊斯蘭衛隊裡的核心和骨幹,兼具特種部隊和情報機構的職責,是伊朗整個中東地區外部戰略的實施力量,而蘇萊曼尼也用自己的能力證明他在這個位置上是絕對不負眾望。

  什葉派相對於遜尼派在世界範圍內是處於絕對的劣勢地位,什葉派人口能占多數的穆斯林國家只有四個,即伊朗、伊拉克、阿塞拜疆、巴林,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什葉派生活在敘利亞的部分地區(阿拉維派)、黎巴嫩以及也門,其中僅伊朗就占了什葉派人口的2/3.因此,主張信徒在需要時就隱瞞自己信仰或其它信息的塔基亞原則在什葉派中接受度最高,程度也最深,不像有些教派會認為信仰問題不容遮掩欺騙。這顯然和生存環境的惡劣有關。當然,什葉派要爭取更好的生存環境,更需要主動的塑造周邊環境,因此在兩伊戰爭結束後,伊朗將重點放在了幾個什葉派人口的國家上。從北往南數,首先是黎巴嫩,什葉派的真主黨武裝一直是以色列的主要敵人之一,蘇萊曼尼來這裡幫助建設真主黨的武裝力量取得了明顯的成效,提高了其戰鬥力,在與以色列的對抗中讓對方十分頭痛。其次是伊拉克,蘇萊曼尼在美國顛覆薩達姆政權後的混亂時期就果斷進入伊拉克,拉攏當地的什葉派,組建親伊朗的什葉派民兵組織,如“人民動員組織”(PMU),逐漸獲得越來越大的影響力。而當2014年伊斯蘭國兇猛南下時,蘇萊曼尼帶領他的聖城旅武裝和伊拉克的什葉派民兵在抗擊中充當了重要角色。可以說在一段時間裡,他所領導的什葉派民兵力量在地面的奮戰,和美國在空中提供的情報,空襲和後勤等支援,是一步步反推伊斯蘭國的關鍵保證。

  當然蘇萊曼尼和美國的合作還不止這一次,早在2001年“9·11事件”爆發,美國在全球反恐戰爭開展後就和伊朗有過一次合作,因為阿富汗的塔利班以及基地恐怖組織也是遜尼派,他們對於伊朗也有巨大威脅,因此蘇萊曼尼和美國相關情報人士安排了情報互換,對打擊這些伊斯蘭恐怖組織頗有助益。

  雖然在抗擊伊斯蘭國問題上雙方有直接的合作,但很顯然伊朗在伊拉克扶植什葉派武裝和美國的利益是相牴觸的,美國要的是在伊拉克建立一個民主、穩定、繁榮的社會樣板,不希望任何一派成為排他的武裝組織,更不要說是被外國勢力操縱的。而伊朗需要的就是讓自己控制的什葉派民兵武裝成為伊拉克的主導性力量,排擠掉美國的影響力。因此雙方的矛盾鬥爭是不可避免的,這些年來蘇萊曼尼指揮的什葉派武裝和伊拉克駐紮的美軍之間的交火也造成了大量美軍人員的傷亡,雙方的敵意是很深的。

  伊斯蘭國在伊拉克受挫,部分力量北上進入敘利亞開闢局面,而敘利亞則早已打成一鍋粥,原因就在於前述的什葉派分布圖,統治敘利亞的阿拉維派只占較小的人口比例,因此一旦其它教派和民族選擇反抗,就很難真正彈壓下去,於是敘利亞政府軍、美國等西方國家支持的當地遜尼派多支武裝、庫爾德人、伊斯蘭國勢力等都成為這片戰場的角逐者。

  曾經有一段時間敘利亞阿薩德政府已經幾乎堅持不住,而蘇萊曼尼先後三次飛赴莫斯科,最終說動普京下決心將俄軍投入敘利亞,穩定了戰局,保住了阿薩德政權,而伊朗也在敘利亞獲得了巨大的影響力。什葉派的力量除此之外還有也門,也就是近一個時期以來大家都在新聞里很熟悉的也門胡塞武裝,實際上阿拉伯半島只有這一塊什葉派人口的飛地,大約有1000多萬人口,處於遜尼派人口的團團包圍中,當然可能也正是這種一旦失敗萬劫不復的危機感,讓胡塞武裝有着很堅韌的作戰意志。當然,光有意志還遠遠不夠,那麼蘇萊曼尼從伊朗帶來的武器、物資、經費、組織經驗等就成為胡塞武裝戰鬥力生成的源泉,經過他的運作,人數雖少但更勇悍的胡塞武裝和沙特為首的聯軍打得難解難分。

  那麼有了伊拉克、敘利亞和黎巴嫩真主黨武裝,以及阿拉伯半島的胡塞武裝,以伊朗為基座的“什葉派之弧”就逐漸成型了,如果這個體系真的按照其構想徹底打造好,無疑將是什葉派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情,至少面對海灣六國以及土耳其、約旦等遜尼派勢力也不落下風。但有個詞叫做過猶不及,這個戰略事實上已經超越了伊朗的國力以及周邊條件所能支持的範圍,他的命運也就在表面上的一次次戰術勝利中被註定……

  伊朗內部鬥爭的外溢

  伊朗人在中東地區近乎失控的軍事政治擴張,既有其國家地緣戰略的必然性,也是其國內特殊政治體制所導致的結果。如前文所述,伊朗長期作為什葉派中唯一的大國,具有強烈的危機感,只要有機會,就會盡力扶植全世界什葉派的力量團體,打造由自己掌控的外圍勢力屏障。

  而就伊朗的政治體制而言,其雙頭政治模式對於國家戰略也有着強烈的導向作用。我們知道,伊朗在霍梅尼革命後就走上了神權政治的道路,但之前幾十年的世俗化進程已經讓伊朗社會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那麼霍梅尼即使奪取了國家機器,讓伊朗在短期內就變為全面的神權國家也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說之前的世俗化體制依舊要保留作為社會運行的基本面。甚至軍隊也一樣,在被清洗了大量的原有世俗化技術類軍官後,伊朗國防軍依舊不被神權政府所信任,而同時為了壓制住社會世俗化傾向確保其神權統治的穩固,霍梅尼建立了伊斯蘭革命衛隊,以之作為神權政治體系的支柱。在隨後的發展中我們會看到這兩個體系在國家發展方向上有分歧,在爭奪國家資源上也是尖銳對立。

  說到這裡我們要簡單回顧一下伊朗現有國內政治的演變。和遜尼派相比,什葉派更重視宗教內部領導禮拜的神職人員,也就是伊瑪目,在長期的演化中確立了自己嚴格的評判、等級和晉升制度,圍繞着伊斯蘭神學修養這個核心劃定了從毛拉到大阿亞圖拉的6個等級,由於在傳統上神權階層是壟斷了教育資源的,很容易依託師生和信仰關係形成盤根錯節的集團,因此這個體系對於掌控社會,進行動員都有巨大的能量。比如當年霍梅尼曾被伊朗國王巴列維流放,在土耳其、伊拉克和法國流亡了十幾年,但卻能始終掌控國內局勢,時機一到就可以發動群眾運動推翻了巴列維王朝,就是因為他作為大阿亞圖拉的崇高威信可以影響乃至左右伊朗國內約20萬毛拉們。

  霍梅尼是一個學識淵博、貨真價實的大阿亞圖拉,在什葉派神學上造詣深厚的同時又深諳政治鬥爭的技巧,因此在1979年的宗教革命後對伊朗國內的掌控非常牢固,但是在上世紀80年代後期隨着他的年齡越來越大,接班人的問題就開始突出,霍梅尼本人肯定是希望他自己選定的路線能被延續,而不希望出現人亡政息的局面,但本來他選定的接班人蒙塔澤里是一個很關注伊朗社會疾苦的阿亞圖拉,在很多政見上和霍梅尼並不對付,因此霍梅尼最終是將其廢黜,而火速提拔了他的忠實下屬哈梅內伊,當時哈梅內伊還只是霍賈特伊斯蘭,距離阿亞圖拉還差着兩級,按照正常程序還有漫長的功課和積累要做,但最終被霍梅尼以其威望火箭般提升為阿亞圖拉,同時讓伊斯蘭革命衛隊由其掌控,從而在宗教地位和軍事保障上做好了準備,霍梅尼病逝後哈梅內伊順利接班,繼續貫徹霍梅尼的政策。

  但這個操作顯然並非完美無缺,最大的問題就是坐火箭晉升的哈梅內伊固然掌控國家權力,但在宗教界內部畢竟威望不足,因此更依賴革命衛隊等實權機構的鼎力支持,而革命衛隊要想在和國防軍的競爭中爭取更多的資源擴充實力,就需要在對外的宗教勢力擴張中拿出實打實的戰績,兩者其實是相輔相成的關係。由此我們不難理解,蘇萊曼尼在將伊朗的力量輸出以打造什葉派之弧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強化革命衛隊力量和鞏固哈梅內伊執政基礎的過程。哈梅內伊從上向下的支持和蘇萊曼尼自下向上的支撐,構成了一個穩固的力量結構。

  有人歡喜就有人憂,哈梅內伊權力的強化必然擠壓世俗政府的存在感,當國家的財政一多半都被宗教權力體系支配後,掌管國內民生的政府思考問題顯然不會放在真主黨武裝或伊拉克什葉派民兵的槍炮彈藥上,而是要給國民提供就業、收入和保障,去年以來隨着美國制裁的逐步加重,伊朗國內的抗議聲浪此起彼伏,很多地方釀成了相當大規模的群眾活動。按照美國的說法由蘇萊曼尼主導的鎮壓行動造成一千多人的死亡,當然具體數字不能偏信美國人,但伊朗內部局勢很緊張也顯然不是空穴來風。而且看歷史我們會注意到包括前總統拉夫桑賈尼在內的政府要員就和哈梅內伊在國家路線上有諸多矛盾,不過總體來說,神權體系在伊朗國內還是強勢一方,始終把持了國家大政的方向。蘇萊曼尼的累累軍功一直都在加深伊斯蘭革命衛隊對於國家的掌控。

  但這不代表另一方就會無所作為,這次事件他們在美軍捕捉到蘇萊曼尼的行蹤中起到什麼作用我們不好妄言,但至少可以說蘇萊曼尼的死對於他們是一種解脫和契機,當蘇萊曼尼的死訊傳到哈梅內伊那裡時,我們見到的是後者的激烈反應,因為這確實是沉重打擊。美國人通過這一次斬首已經深深地撬動了伊朗內部的政治格局,未來結合極限施壓會對伊朗的國家戰略產生什麼影響需要密切關注。

  美國新中東戰略的祭品

  盤點了伊朗內部的局面,我們同樣要理解造成蘇萊曼尼被殺的外部因素,首先自然是操刀手美國。美國的中東政策從小布什時代就陷入了彷徨,一直沒有找准方向。小布什政府意識到了伊斯蘭世界的原教旨主義泛濫對西方世界的威脅,其採取的應對策略是以新保守主義理念為指導,在中東地區顛覆薩達姆這個世俗化的地區強權,將其改造為西方文明和伊斯蘭社會結合的成功的親美國家,從地緣戰略和意識形態兩個層面同時解決在中東面對的戰略挑戰,逆轉原教旨主義浪潮。最終這個嘗試因為基礎理論的缺陷和實際操作中的失誤而陷入泥潭。到了奧巴馬時代則乾脆陷入了失去方向的彷徨中,沒有明確的戰略目標。而這是個很致命的問題,對於美國來說,到底是以意識形態掛帥,向各個國家推銷普世價值為第一考慮,還是以地緣戰略的力量平衡和權術制衡為主要考量,帶來的國家戰略制定是截然不同的。因此美國在跟着奧巴馬和希拉里的感覺走了幾年後,就催生了利比亞、埃及和敘利亞等一堆爛攤子,還在伊拉克滋生了伊斯蘭國這個怪胎,使美國在世界上完全失去了威信。

  相比之下特朗普是絕對的現實主義國家政治思路,它完全放棄了試圖在意識形態上改造別國社會的思路,一切以地緣戰略需要為準繩,我們沿着他的思路來看,很多問題就變得清晰。首先,美國在中東的軍事和政治存在到底是基於什麼原因?要知道中東地區直到二戰時都還是英國為首的歐洲殖民勢力掌控的重點地區,美國是個後來者,直到二戰後在殖民地解放浪潮和蘇聯全面擴張的壓力之下才全面介入和掌控中東的,至今也就幾十年,並不算太長,美國沒有掌控中東也活得好好的,為什麼之後就必須花費巨大的精力經營中東戰略呢?顯然是三個問題,石油問題和交通問題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近年來又多出一個極端勢力外溢的問題。以沙特為首的中東產油國在二戰後手裡的油閥決定着世界的油價高低和經濟緩急,美國自己的石油產量固然一直是世界三甲之一,但在二戰後就無力為盟國供應石油了,因此作為西方世界的盟主和世界自由貿易的維護者,必須能夠抵禦蘇聯勢力的擴張以及壓制住中東的地區強國,防止油田和航道掌控在敵對勢力手裡。同時連接歐亞的世界航線在穿過馬六甲海峽向西後,最近的線路就是經過印度洋、阿拉伯海、紅海和蘇伊士運河進入地中海,也是要經過中東地區,這條海上主幹道對於東西方貿易和力量部署也是至關重要。

  而現在局面已經不同,美國2018年年底成為世界最大石油生產國,同時還首次淨出口石油,更重要的是,其在德克薩斯西部的二疊紀盆地為代表的頁岩油氣產區還具有繼續增產的潛力,也就是說現在的美國不再像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爭時期那樣,只能坐視盟國被阿拉伯國家切斷石油供應而無力援助——當時歐洲和日本很多盟國都迫於阿拉伯國家的壓力而不得不和美國的親以色列政策劃清界限。相反,如果沙特等國家再這樣干,就等於將這些國家的石油消費市場拱手相讓給美國等有石油增產能力的國家,因為石油和天然氣這種大宗商品簽的都是長期合同,一旦確立了供需關係,就會有很強的市場慣性。丟掉市場不是小事情,之前沙特為首的石油輸出國就試圖用低油價打垮美國的頁岩油產業,也是基於這樣的考慮。可以說至少在石油這個問題上,美國已經穩操主動權。那麼印度洋的航線呢,對美國的影響其實也很小,其主要的使用者是歐洲、東亞等地區,美國自己很少有商船運輸依賴這些航線,因此這同樣是一個美國以其霸權向其盟國提供的公共產品。那麼我們不妨跳開來看,如果美國是採取二戰前的孤立主義戰略,離開中東不可以麼?似乎並沒有特別不可以的理由,當然,美國可以用提供石油和交通安全這些公共產品來提高自己對於盟國的掌控力,這也正是現在特朗普所做的事情,他在一次講話中明確提出,美國的盟國們要用更多的資源來參與保護中東地區的航道,說白了就是歐洲和日本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免費享用美國對其能源供應安全的保障,於是我們看到,從去年以來歐日在貿易和共同防禦等方面陸續向美國讓步,這和新的戰略態勢有很大關係,所謂時事比人強。

  當然,中東地區的戰略意義不只於石油和交通,同時也是伊斯蘭力量聚集地,還有個美國必須保住的小盟國以色列。我們看到在阿富汗培訓的恐怖分子卻能跑到美國發起9·11襲擊,說明恐怖主義並不一定自產自銷,也可以行銷歐美,因此如果放任整個中東地區在極端勢力的滲透下糜爛,必將是對整個文明世界的巨大威脅,美國一樣會成為受害者之一。但問題在於,中東糜爛首先的受害者是中東國家自己,比如伊斯蘭國肆虐起來,伊拉克政府軍屍橫遍野,必須要拼死抵抗,伊朗為了這個得來不易的又一個什葉派政權也得伸手援助,敘利亞也深受其害,整個區域內的國家都要受衝擊。而區域外圍呢,俄羅斯千里迢迢要扶助阿薩德政府,歐洲國家要首先經受難民潮的壓力,也同樣都不能置身事外。各種恐怖活動的增加也是對近鄰國家危害更大,相比之下,這種混亂態勢溢出到美洲的就很少了,9·11後美國本土基本沒有遭到過什麼大規模的恐怖襲擊,特朗普收緊這些穆斯林國家的簽證也是為了進一步切斷輸入的渠道。以前當美國開啟了伊拉克戰爭並深陷其中時,伊拉克是全球極端勢力的吸鐵石,他們前仆後繼地進入伊拉克在和美軍的衝突中消耗,其它國家反而可以置身事外。但是當美國的主力部隊撤出伊拉克後,美國就基本和極端勢力脫離了直接接觸,局面就瞬間變得不同,美國開始占據主動地位,這給特朗普貫徹他的戰略思想提供了很好的空間。

  說這麼多,核心在於特朗普的美國新中東戰略已經從之前的混亂中擺脫,體現為既脫離又專注,脫離是指儘量脫開和中東地區各個勢力的直接交火和糾纏,避免成為在第一線出頭為盟國擋槍的冤大頭,為此特朗普在敘利亞即使動武也只是發射一批巡航導彈,而絕不派遣地面部隊,在伊朗擊落了美國無人機後也並沒有選擇軍事報復,而只是繼續加大經濟制裁力度。

  說專注則指得是美國開始緊扣地緣戰略的利益考慮,不再泛泛地在意識形態上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瞎攪合,而忘了自己的國家利益所在。特朗普有清晰的戰略思路,首先對於沙特,之前的小布什和奧巴馬都採取了相當綏靖的政策,雖然9·11事件的大部分恐怖分子都來自於沙特,美國依舊放棄了追根溯源撬動沙特的深層問題,甚至都避免將恐怖活動和伊斯蘭聯繫起來。而特朗普則毫不避諱,上台後就造訪沙特,對很多問題直言不諱地提出來,迫使沙特在很多問題上做出改變,最近沙特宣布放棄對全球清真寺的財政支持就是變化的一部分。當然特朗普對於海灣六國依舊是作為盟國來處理關係,其對於伊朗則採取的是堅決地全面圍堵極限施壓策略,因為什葉派的神權政治特點,伊朗在中東地區的綜合國力優勢以及其幾十年來國家戰略的明顯取向,伊朗在動員國家資源用於對外部施加影響方面超過中東地區大部分國家,從而是美國在中東的一個主要地緣戰略對手,以前奧巴馬試圖以給予伊朗更多的經濟利益和政治寬鬆環境換取伊朗不採取更過激行為的話,但結果是伊朗力量增強後對外力量輸出的力度明顯增加,現在的特朗普就完全是硬橋硬馬,以極限施壓的策略去限制伊朗的擴張步伐,消耗伊朗的國力,力促伊朗內部的變化發生。

  上述整個戰略的實施最大的挑戰就來自於伊朗,這也正是這次斬首事件的大背景。首先美國現在最難以完全脫離的戰場就是伊拉克,其它像沙特、科威特等都是純度較高的遜尼派國家,也都依賴美國的軍事保護,美國的存在十分牢固,而伊拉克卻是什葉派占六成人口的國家,伊朗派遣蘇萊曼尼在伊拉克支持建立了力量不弱的什葉派民兵組織,從而成為伊朗施加影響的槓桿,也就是說伊朗接近於把伊拉克變成了一個和美國爭奪的戰場,蘇萊曼尼曾指揮什葉派武裝在伊拉克和敘利亞對美軍發起過大量的襲擊,造成數量不低的美軍傷亡。而更嚴峻的是,美軍在伊拉克的任何反擊如果造成當地民眾的傷亡,又會激起伊拉克民間的反美情緒,可以說這是一個死結,同時也是蘇萊曼尼手裡的一張王牌。因此美國如果在這個問題上不能真正做到脫離的話,依舊只能算拔出來一隻腳,另一隻腳依舊在泥潭裡。但美國畢竟是個吃人的真老虎,把它逼到牆角是很危險的,後來問題就出在蘇萊曼尼被多年的成功沖昏頭腦後試圖占盡優勢,迫使美國不得不考慮所有可能的選擇。而特朗普的強硬本色在這裡顯露無疑,直接選擇了斬首敵方最高將領來切斷下一步行動。

  報仇讓位於現實政治

  說回到斬首蘇萊曼尼事件的後續發展,世人往往會只看到鏡頭裡伊朗群情洶湧聲稱要報仇的那些追隨者,並把這看做是伊朗全國唯一的聲音,以為伊朗狂風暴雨般的反擊就在眼前,但這顯然是一種錯覺。就如前面所說,蘇萊曼尼是哈梅內伊手下的頭號打手,他執行的是伊朗神權政治勢力的政策路線,他只能代表伊朗內部的一部分勢力,其國內還有大量的人其實對近年來這種透支國力打造什葉派之弧的擴張性對外戰略十分疲憊,過去由於哈梅內伊和蘇萊曼尼結合的力量過於強大,他們無法與之抗衡,這次在蘇萊曼尼身死而哈梅內伊老邁病重的狀況正好是個契機,如果可能的話,可以推動將伊朗的資源往國內收一收,對於緩和內部矛盾,重整經濟至關重要,因此我們在聲稱復仇的畫面之外,也看到大批民眾走上街頭抗議蘇萊曼尼之前在國內的高壓政策。甚至在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內部,也很難斷言其下屬或同僚會把報仇作為排在前面的問題,事實上他死後留下的權力真空如何填補才是相關人士更關注的問題,而且新上任的人員在對內穩固權力之餘,也很難說會冒着自己成為美軍新斬首目標的危險選擇激烈的對美政策。所以最終我們看到的是,伊朗以向美國在伊拉克的軍事基地發射一批導彈作為報仇的宣示,之後就偃旗息鼓沉默下來,而美國也默契地對這次襲擊不予還擊,讓事態迅速的平息,這讓很多等着看熱鬧不嫌大的吃瓜群眾相當失望。

  其實現在這種局面並不奇怪,就像以色列斬首哈馬斯領袖亞辛的戰例,那之前以色列國內也有激烈地爭論,一部分人十分擔心這樣擊殺哈馬斯領袖人物會招來哈馬斯等極端勢力的瘋狂報復,直到最後形勢危急時以色列政府才最終拍板行動。但是獵殺之後,哈馬斯的恐怖襲擊活動反而迅速減少了,何解?原來這才是真實的人性,在以前哈馬斯的高層可以驅使基層炮灰前赴後繼充當人肉炸彈去製造恐襲,但高層絕不希望自己成為戰爭的炮灰,當每一次恐襲所引來的導彈會直接落到自己頭上後,這些頭目就會變得講道理,他們不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毫無節制地洗腦和製造人肉炸彈,反而會約束部下克制行動。

  這次美軍斬首蘇萊曼尼將軍起到的是類似的效果,之前特朗普劃下了不能死美國人的紅線,相關各國並不是特別在意,因為以前奧巴馬也曾就敘利亞政府劃下過紅線,但敘利亞在俄羅斯支持下突破紅線後,奧巴馬卻是唾面自乾找了個台階灰溜溜地下來。而之前伊朗擊落美國無人機時特朗普放棄軍事打擊也讓各方都產生了美國不敢動手的錯覺。但在美軍斬首行動之後,這條紅線變得無比強硬,而且因為是直接擊殺領袖級人物,更是讓中東地區任何一個入場博弈者都必須要正視它,那麼這就像一個緊箍咒,約束了各方勢力的行動。那麼可以預期的是,接下來不管伊朗內部是否發生大的政治路線的變化,伊朗的對外和對美戰略都會有明顯變化,對內收縮會較為明顯。同時美國不會改變其在中東地區的脫離接觸但加強影響的既定策略,並迫使沙特、伊拉克等中東國家乃至北約歐洲盟國等利益相關方投入更多的戰略資源維持中東地權的戰略平衡,而美國則會藉此將更多資源轉向西太平洋應對中國軍事力量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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