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舸.地獄之島的戰利品:盟軍"瞭望塔"行動始末及意義[J].軍事史林,2022(7):7.

1942年8月7日，同盟國軍隊在西南太平洋瓜達爾卡納爾島（下文簡稱“瓜島”）及其周邊島嶼發起“瞭望塔”（Operation Watchtower）行動。該行動最初旨在奪取西南太平洋上的反攻據點，占據日軍在瓜島北海岸營建的機場設施，並保護美國、夏威夷及澳大利亞間的運輸航線。但隨着日本不斷增援瓜島並試圖奪回島內機場，此次以小規模登陸作戰為開端的盟軍行動最終演變為盟軍同日軍的奪島決戰。

二戰後，諸多軍事史家將中途島戰役視作太平洋戰爭的轉折點，因其扭轉了盟軍開戰以來的不利局面，然而，是役尚未遏制日軍在西南太平洋的擴張態勢。瓜島戰役才令其真正轉攻為守。故筆者擬依據現有研究，在爬梳盟軍“瞭望塔”行動始末的基礎上，着重分析瓜島戰役對盟軍士氣、空地協同作戰及醫療實踐的積極影響。

初登瓜島：戰地環境與盟軍早期行動

1942年8月7日黎明，美軍寇蒂斯SOC海鷗偵察機從“阿斯托利亞”號巡洋艦上起飛，並發出進攻信號；6時14分，由重型巡洋艦“澳大利亞”號及“昆西”號率領的進攻艦隊開始炮擊登陸地區——瓜島紅灘。令人意外的是，承擔奪島任務的美國海軍陸戰隊第1師主力軍在紅灘登陸時並未遭遇日軍抵抗。

但因美軍尚忌憚於日軍的作戰信念及實力，恰如魯思·本尼迪克特所言“日本人的行為舉止，是美國傾盡全力戰鬥過的對手中最令人費解的”。加之登島的海軍陸戰隊士兵大多是從太平洋各地和美國西海岸招募的新兵，故其初期行動呈現出遲滯和混亂的特點。最初，為使登陸部隊按時啟程，美國海軍陸戰隊第1師指揮官范德格里夫特少將不得不先把大批軍需品留在後方。即便如此，隨軍攜帶的有限補給品還是被登陸後的美軍部隊雜亂無章地堆放在沙灘上。據記載，“艾略特”號艦艇拖曳的駁船無人看管，並擱淺在瓜島海灘上，而受命清理海灘貨品的703名陸戰隊士兵不能迅速完成任務，如若日軍彼時獲悉並轟炸了海灘上的美軍補給品，那麼瓜島戰役很可能在幾周之內走向終結。此外，粗製的瓜島北海岸手繪地圖也進一步阻滯了美軍士兵的行動……至8月7日傍晚時分，先遣登陸部隊還遠未達成預期目標。

與此同時，瓜島的炎熱天氣和叢林環境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美軍士兵的焦慮情緒，並阻礙了其軍事行動的推進。8月7日下午，當陸戰隊第1師的將士們把作戰指揮部建在離機場跑道不遠處的山坡上，並將電報中心遷移至近旁帳內時，他們漸覺瓜島是一處酷熱難耐之地。正午的烈日已使多名士兵中暑倒地，並令其行動更加緩慢。此外，疲憊不堪的美軍士兵還受到山地叢林的困擾，因其想到日軍可能潛伏在叢林中就頗感緊張，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開火。亨特上校所率士兵經常會通過射擊椰子和假想敵的方式來排解焦慮——而此舉激怒了范德格里夫特少將。據美軍在島內初期的醫療記錄顯示，當地環境顯著提升了士兵們罹患戰爭神經官能症的風險。

基於此，美軍登陸部隊在行動初期還險些損毀了可供通信連使用的電報設施。據悉，8月8日，海軍陸戰隊士兵在島內發現了日軍配有天線和變電站的無線電發射站。彼時，那些年輕的美軍士兵認為建築物內閃爍着的綠色和紅色小燈標示着敵人的位置，隨即開槍掃射該通信設施並造成了損壞（修復後為美軍所用）。然而，儘管此類事件在美軍登島之初不勝枚舉，但日軍的通信延時和反攻籌備還是給美軍留下了相對充足的整頓時間。 

因此，除卻啟用日方所建的通信設施，美軍士兵還在行動初期實現了對日方物資及機場的占領。首先在物資方面，海軍陸戰隊第1師第5團第1營C連列兵蓋塔諾·格拉斯回憶稱：“次日（8月8日），我們渡河後發現了被廢棄的日軍營地，那裡有兩個堆滿食物、大米、魚乾和蚱蜢罐頭的倉庫——食物對我們在瓜島的生存而言極為重要；我方工程師還修復了日軍的發電站，並將其改造成製冰廠，以減輕炎熱天氣對美軍將士的傷害。”其次，在機場設施方面，美軍於8日清晨占領了日方尚未完工的“倫加角”機場（更名為亨德森機場），並控制了瓜島北部地區。儘管當日中午及此後數日美軍陣地皆遭到日本空軍的輪番轟炸，但海軍陸戰隊士兵還是加固了瓜島北部的環形工事並修繕了機場設施。 

激戰瓜島：埃德森嶺與亨德森機場之役

1942年8月間，日軍針對盟軍“瞭望塔”行動發起了旨在奪回瓜島及其北部機場設施的薩沃島海戰、特納魯陸戰及東所羅門群島海戰。最初，由於日本海軍在美國海軍陸戰隊登島兩日後悄然駛入希拉克海峽，在夜色掩護下出其不意地攻擊了美軍巡洋艦及驅逐艦，因此美國海軍損失重大並未能及時補給島內物資。然而，美軍在8月中旬修繕了島嶼北部的環形工事及亨德森機場後，防守優勢就變得愈發明顯。一方面，他們以環形防禦工事抵擋住來自其東側特魯納河的日軍進攻；另一方面，則依靠8月20日駛抵亨德森機場的“仙人掌”航空隊第1分隊的支援，擊退東所羅門群島海戰中的日本艦載部隊。至此，美軍能夠憑藉日間制海權向瓜島輸送人員及補給物。 

但在同年9至10月間，日軍並未放棄奪島想法，且因其尚能基於夜間制海權偷襲美軍並通過“東京快車”運輸艦增援瓜島，故日方仍接連發動以海戰為輔助的陸上攻勢，以期奪回亨德森機場。9月初，日本川口將軍決定兵分三路，沿叢林小徑向美軍環形工事迫近，並於倫加山脊西南、東南與正南方向攻擊美軍的外圍防線。但瓜島中央山地的自然環境仍令成竹在胸的日軍將領疲於應對。“泥濘狹窄的小徑只允許日軍士兵排成一列前行。小徑兩側長滿茂密的熱帶植物，密不透風的環境既令周遭氣溫增至43度，又令三路部隊之間通訊受阻。”因此，日軍遭遇了川口將軍始料未及的重重困難，而這恰如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中所稱的“摩擦力”效應——信息缺失和偶發狀況大大削弱了日軍本能發揮出來的作戰實力。

相比之下，美國海軍陸戰隊早已從塔伊烏角的日軍進攻中獲悉其計劃，並提前做好了防守準備。9月12日晚，漆黑的夜色降低了攻守雙方的能見度，日軍進攻部隊無法辨明自己的方向；而他們大步行進的噪聲也使自身喪失了攻其不備的可能性。據日軍中尉丸尾正太郎記述：“（當晚）我們在距離美軍防線大約兩公里的地方遭到了轟炸。凌晨兩點左右，進攻部隊仍未達成目標，且我們對所處地形和美軍位置一無所知。

儘管彼時第2連發動了進攻，但他們很快就被制止了。黎明時分，營指揮官撤出了所有參戰連隊，並計劃重新集結後再發動進攻；彼時，美方空軍對我們進行了猛烈的轟炸和掃射。”儘管日軍在9月13日和14日切斷了美軍通信，但並未成功突破其防線。據悉，美軍在（電報）通信中斷後，埃德森上校的信息傳遞員沃爾特·布拉克便奔跑於前線各防禦工事間以傳達指令。此外，美軍廚師、郵遞員、無線電報員和文書員亦忙於傳遞口頭信息。因此，日軍並未獲得明顯的進攻優勢。第35旅警衛連的日本士兵記述稱：“9月13日上午，我們警衛連率先後撤併重新組織進攻。美軍轟炸機自清晨起便在我們上空盤旋；儘管日本空軍於10時30分抵達戰場並同美國空軍交戰約半小時，但我們當晚的進攻仍宣告失敗。9月14日晚10時，匍匐於叢林中的我們再次發起進攻，但美軍集中火力徹夜轟炸沖向其防線的日本士兵。因此，我們英勇的衝鋒再度失敗，此後只能沿着倫加河向西撤退。”

是役後，美軍為紀念埃德森上校在倫加山脊戰鬥中的出色表現，特將此役命名為埃德森嶺之戰，也因參戰雙方傷亡人數眾多，故稱其為“血嶺”之戰。9月下旬及10月上中旬，日本政府一方面在國內宣稱“瓜島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已被全部消滅”，另一方面認識到瓜島戰役可能會成為太平洋戰爭的重大轉折點，從而全力增援以期奪回島內機場。其間，由於美日雙方仍想在瓜島一決高下，故其於海路調遣人員及物資的行為引發了兩場海上衝突：10月12日，美軍在埃斯佩蘭斯角海戰中暫時阻斷了日軍的資源運輸，但日軍卻在一周后的聖克魯斯群島海戰中獲得了戰術性勝利。在擴充了島內兵員及物資後，美日雙方再次圍繞亨德森機場展開爭奪。10月中下旬，以仙台師團（步兵第2師團）為主力的日本部隊計劃從南部地區兵分四路進攻美軍的環形工事。據仙台師團第29步兵團11連的勝俁十郎上尉回憶稱：“10月12日晚，其所率領的連隊登陸瓜島西北海岸的塔薩法隆加；3日後，他們抵達5英里外的96號山崗執行警戒任務，即於丸山步道海岸側翼布防；據悉，該步道是由日本工兵開闢的長約35英里的叢林小徑，也是丸山將軍用以輸送軍隊的林間道路。” 

10月16日，勝俁上尉所率的連隊加入到仙台師團主力部隊中，他們穿過海岸邊的椰林並進入植被茂盛的山區。恰如瓜島雨林在埃德森嶺戰役中施予日本部隊的外部壓力那般，仙台師團亦要克服行軍中的環境難題。勝俁上尉在日記中寫道：“我們很快行至地勢險峻的山區，周圍樹木高聳，雨水濕滑了地面，士兵們須用繩索、滑車和器械才能將70毫米步兵炮拖上斜坡。18日，我們的行進速度愈發緩慢，眾人筋疲力盡。我派士官沿途用藤條抽打他們，以拼命驅使其向前。 丸山將軍意識到我們這支部隊的行進速度遠落後於計劃，因此向位於馬塔尼考河附近的部隊發送消息稱聯合行動推遲24小時展開。”然而，丸山將軍的信息並未發送成功，位於美方環形工事西側馬塔尼考河附近的日軍部隊仍按原計劃在5月23日夜晚發起進攻。但由於其自身僅為聯合行動的側翼力量，因此其有限的兵力及火力無法單獨衝破美軍防線，結果以失敗告終。此外，由協同不利所引發的連鎖反應致使人數2.5倍於前者的南部主力部隊，也未能在5月24日晚的進攻中獲勝。最終，日軍放棄了另外兩路的進攻計劃並開始向西撤退。勝俁上尉的日記還揭示出其他致使主力部隊失敗的原因，譬如進攻計劃的延期使日軍將領擔憂補給難以維繫，故將士兵們每日配發的口糧減掉了一半；再如20日前後，日本士兵們開始拋棄除基本裝備外的一切重物——機關槍、迫擊炮和彈藥箱開始散落在道路兩旁；滂沱大雨也使他們不斷跌倒在泥濘陡峭的山路上，並令其疲憊不堪。 

亨德森機場之役後，殘存的日軍部隊退守瓜島西端。儘管日本海軍在隨後而來的3場海戰中與美方難分伯仲，但其未能有效增援島內陸軍，故12月初日本軍部正式考慮結束瓜島戰役並撤軍。至1943年2月，美軍察覺島內日軍已全部撤離，瓜島戰役就此結束。美軍以高昂代價換來的不僅是一處機場設施和戰略據點，還是一份難能可貴的作戰經驗。 

地獄之島的戰利品

1942年8月初，坐鎮後方的盟軍決策層與身臨戰地的美國海軍陸戰隊第1師，都沒能料到即將打響的瓜島戰役會成為太平洋戰場上繼中途島海戰後的又一場轉折性戰役；他們也沒能料想在長久歷時和沉重代價的背後，能夠收穫除戰前有限軍事目標外的心理優勢、空地協同作戰經驗和熱帶環境醫療經驗。據斯坦利·澤西記載：約有10660名日軍撤出瓜島，還有約39000名日軍死於戰鬥或疾病，其中不包括海戰及空戰中的失蹤人員。相較之下，美軍參戰兵力約65000人，而傷亡者約13566人（其中約134名飛行員陣亡）。對比詹姆斯·莫里斯記錄的數據——日方約24000人戰死（其中包括2300名飛行員），美方約6400人傷亡（其中約100名飛行員陣亡），不難發現，儘管兩位軍事史學者對雙方傷亡人數的估值差異較大（受所選資料及評價標準的影響），但日方於是役中的傷亡人數明顯高於美方，且空軍飛行員的陣亡數量亦遠超美方。 

基於此，美軍扭轉了自太平洋戰爭爆發以來的心理劣勢。在瓜島戰役以前，美軍士兵既無法理解日軍的作戰心理，又懼怕其“精神戰法”。據魯思·本尼迪克特考證稱，日本士兵的作戰手冊里印着“以我們的訓練成效對抗敵人的數量優勢，以我們的血肉對抗敵人的鋼鐵”，且“當美軍在瓜達爾卡納爾島登陸時，日本下達軍令：因現處於‘全世界’的注視之下，應當全力展現日軍本色。海員則被告知，萬一軍艦被魚雷擊中而不得不棄船，他們依然需要保持端莊優雅的姿態來操縱救生艇”。故於美軍士兵眼中，日本人更像不受物理條件限制的作戰機器——他們堅不可摧且不知疲倦。

但隨着瓜島戰役的進行及美日兩軍曠日持久的接觸，美軍逐漸破除了日方宣揚的戰爭神話，發現絕大多數日本士兵都是同他們相似的普通人。據美國作家馬修·史蒂文森回憶稱，其父親在一名陣亡日軍的口袋裡發現了對方的家庭合影，那是他在瓜島戰役中唯一一次認為日本人並非是能夠背叛一切的戰爭怪獸，而是認為那些日本士兵就像美國士兵一樣，既可能是來自大城市的男孩，也可能是來自小鄉村的青年。顯然，在瓜達爾卡納爾島上，“日軍沒能於兵力、戰法和技術方面獲得壓倒性優勢，美軍卻證明了自己能夠對抗日方最精良的部隊”，包括被譽為“勇師團”，的仙台師團。此後，儘管是役中的美國老兵仍然尊重日本士兵的堅韌和技能，但他們已不再像1942年初那時，以恐懼和敬畏的眼光看待日軍。

再者，由於“瞭望塔”行動最初的軍事目標即奪取日軍在倫加角修建的機場並擴展為己方的空軍基地，因此美日雙方的陸上攻防行動便主要圍繞該機場設施展開。又由於美軍登島之初就搶占了倫加角機場，故主場優勢始終保持在美軍手中。其原因在於，經美軍修繕擴大並更名的亨德森機場成為其環形防線內的重心之地（a center of gravity）；自該機場起降的“仙人掌”航空隊能配合美方各軍種實施聯合行動，並具備多重戰術能力，包括防禦反擊、攔截和近距離空中支援（close air support），且墜機時飛行員生還概率較高。相較之下，日本空軍無法在瓜島起降，“考慮到日本飛行員返回拉包爾需航行近600英里的距離，可見大多數日本機組人員會在飛機被擊落時喪生”。因此，儘管日本空軍在瓜島戰役中憑藉先進的零式戰鬥機和老練的飛行員給予美軍沉重打擊，但日軍喪失了數以千計的優秀飛行員，而人員損失並不像墜毀的飛機那般能被迅速填補。瓜島戰役後，美國憑藉亨德森機場與空地協同作戰經驗，進一步贏得了太平洋戰爭的主動權，且着手“將（更多的）島嶼空軍基地打造成太平洋上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

此外，因戰地環境的高致病率，瓜島戰役給美日雙方的醫護工作提出了嚴峻挑戰。美方醫療部隊在作戰期間除卻救治傷員，還需要處置傳染性極強的瘧疾疫病和普遍的戰爭神經症患者。然而，儘管為數眾多的美軍士兵受到生理和心理疾病的困擾，其醫療部隊卻在為期半年的時間裡努力學習應對熱帶戰場狀況，並積極尋求系統化的疾病治療手段，例如制訂奎寧（抗瘧藥物）的服用計劃，推行常規化的防蚊滅蚊行動，並安排定期的心理問診活動。而同樣飽受疾病折磨的日軍，其醫療隊除向士兵發放奎寧，“似乎缺乏對瘧疾疫病的系統化控制手段”。加之美軍對島內日軍食物供應鏈的干擾，日方士兵在營養不良的情況下更易罹患各類疾病。故從此種意義上來講，是役期間“疾病或許更像美軍的盟友而非敵人”。

同樣扮演盟友角色的還有瓜島島內的自然環境，因其對美軍部隊物理及心理層面的損害遠小於其對日軍的損害，故島內環境在一定程度上幫助美軍削弱了日軍的戰鬥力。而這些作戰經驗又反過來增強了美軍在日後戰爭中，發現戰地環境特殊性和利用環境資源的能力。

總之，瓜島戰役不僅幫助美軍士兵增強了作戰信心，還幫助盟軍獲得了豐富的叢林戰爭經驗。此後，日軍未能在太平洋戰場重獲壓倒性優勢並發起戰略進攻。因此，瓜島戰役成為太平洋戰爭中繼中途島海戰後的又一場轉折性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