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1日，美國戰略風險委員會的傳播主任安德魯·法奇尼和戰略風險委員會執行副總裁，曾任美國國務院軍備控制、威懾與穩定局助理部長馬洛里·斯圖爾特聯合撰文指出，美國最終可能會後悔打造“金穹”防禦系統，並稱歷史上，導彈防禦一直是淨損失。

當美國妄圖打造一個雄心勃勃的導彈屏障，卻促使俄羅斯等國構思出防禦手段都無法阻擋的武器時，世界將走向何方？今年秋天，俄羅斯的兩場武器展示，清晰且令人不安地勾勒出了這一未來圖景。普京總統自豪地展示了專為繞過美國防禦而設計的系統。

10月26日，普京宣稱成功試射了遠程核動力巡航導彈“布列維斯特尼克”。據說，這款導彈由小型核反應堆驅動，能夠無限期飛行，長時間繞行且避開雷達探測。三天后，普京又得意地介紹了另一套看似更令人膽寒的核武器系統——“波塞冬號”，這是一款自主遠程核魚雷，同樣旨在避開美國防禦，威脅其本土目標。儘管這些公開示威極具戲劇性，但對於關注美俄戰略博弈的人來說，並不意外。相反，它們預示着，若美國在追求“金穹”戰略防禦時破壞戰略穩定，未來將變得更加冒險且難以預測。

這一結論源於以往戰略導彈防禦努力的核心邏輯——就像里根時代的戰略防禦倡議，追求哪怕部分戰略武器豁免權，代價高昂，還可能促使對手迅速開發更具挑戰性的報復性威懾手段。

事實上，“布列維斯特尼克”“波塞冬”以及普京2018年最初宣布的其他“超級武器”，雖不完全合規，但被明確視為克服當時美國有限卻不斷增強的導彈防禦能力的嘗試。自這些武器宣布後，美國承諾在導彈防禦上投入更多，今年一月還宣布了極具雄心的“金穹”項目，承諾大幅擴展對遠程導彈的戰略防禦，卻以犧牲太空武器化為代價。該項目在範圍、時間表和成本上模糊不清，反而讓莫斯科的主張更具可信度，據說還啟發了朝鮮等國的類似項目。

縱觀歷史，美國及其對手一直深陷這種負面的行動-反應循環。但如今，華盛頓有個獨特機會，證明自己已從過去的惡性循環中吸取教訓。隨着全球對“金穹”的關注和焦慮加劇，美國有機會重新定義導彈防禦目標，引導其走向成本效益高且有影響力的路徑，開啟從俄羅斯“超級武器”示威所利用的升級階梯上緩慢下降的漫長之路。

若美國錯失這一機會，後果可想而知。“金穹”計劃的支持者會稱，俄羅斯等國的新遠程和高超音速能力，早在“金穹”啟動前就已出現，當時美國導彈防禦範圍和能力有限。他們會辯稱美國選擇防禦而非進攻，“金穹”的引入有助於彌補華盛頓在印太等地常規軍事優勢迅速縮減的不足。俄羅斯等國的支持者則會說，他們的項目是對美國削弱相互脆弱性努力的必要回應，這一趨勢早於“金穹”，如今卻因“金穹”的發布而加速。指責聲不斷，各方勢力持續壯大。

儘管有人可能將“布列維斯特尼克”“波塞冬”這類奇異武器及其所謂理由視為政治噱頭，但“金穹”計劃最可能的影響，是激勵美國對手加倍採取破壞穩定行為，進一步發展遠程巡航導彈、高超音速系統、水下平台，甚至太空攻擊性武器系統。綜合來看，這些系統比單一武器更令人擔憂，戰略家應立即採取措施，避免激勵世界對其產生更深依賴。

歷史上，導彈防禦常是“淨損失”

1984年，羅納德·里根總統宣布戰略防禦倡議，承諾通過將數百顆攔截衛星送入軌道，構建堅不可摧的導彈防護罩。然而，這一任務很快被證明難以完成，冷戰結束後，似乎也變得不再必要。但“金穹”的現代對應物，在技術上成功的機會或許更大。不過，所需技術需徹底驗證，天價費用也需找到可行路徑，攔截衛星星座的前景已不再純粹是科幻。

與冷戰倡議相比，“金穹”頂層空間組件建議軌道衛星攜帶快速反應導彈，而非僅依賴強激光，在助推階段摧毀敵對洲際彈道導彈。多種複雜因素，如軌道高度精確計算、攔截器燃燒時間和預期精度等，最終將決定所需衛星數量和項目成本。

若技術成功，“金穹”基地的太空攔截器將使美國顛覆大量洲際彈道導彈的來襲，顛覆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戰略穩定基石。即便僅部分實施，這種防禦的可行性和採購也將瞬間改變全球核戰略。僅是美國能抵消俄羅斯當前遠程導彈庫存的暗示，就會在莫斯科引發連鎖反應，促使武器較小的對手重新開始，急切追求更有效的威懾力量。

這種令人警醒的可能性，正是為何“金穹”太空攔截器即便渺茫成功，也可能帶來遠超其價值的危險新風險和責任。太空攔截器對大氣層內或海下存在的威脅，如巡航導彈、高超音速導彈和無人機，完全無效。這是因為亞軌道攔截（大氣層外，但軌跡不影響物體在軌道上）的機制，在攔截中飛行幾何更可預測，幾乎沒有大氣阻礙高速攔截器或調整目標路徑。對於大氣層導彈，如高超音速飛行器，利用空氣動力學繪製更動態飛行軌跡，可能繞過防禦機動，地面攔截極為困難，空中攔截幾乎不可能。即使是傳統巡航導彈，憑藉先進隱身技術有效防護雷達，同樣對太空攔截免疫，也不必依賴複雜物理原理威脅本土目標。

這意味着，即便美國加大對抗穿越太空導彈的防禦投入，隨着對手重新配置武器庫以配備更多防禦繞行系統，美國可能比以往更脆弱。若洲際彈道導彈，包括潛艇攜帶的導彈，不再被視為核國家威懾力量的可靠能力，下一步將是開發更多進攻系統，將核威懾硬件推向更不被理解且可能更令人意外的領域。因此，“金穹”對太空攔截的重點，即便假設完全成功，也為對手建立了強烈反制激勵，可能導致華盛頓“淨損失”。然而，這一困境也可能為一代人提供機會，承認並直接應對競爭核大國的關切，為戰略風險降低的嚴肅討論打開大門。

對手擁有“投票權”

華盛頓將大量籌碼押在“金穹”的高端資產上，也可能陷入長期以來已知的戰略不對稱“錯位”。從20世紀60年代最初的導彈軍備競賽可知，兵力巨大優勢能為一個國家提供可靠進攻能力，即便技術不夠完美，或有有效防禦手段。今天的基本邏輯依然適用。在“金穹”這座極其昂貴的“大廈”下，華盛頓的對手可能尋求更具成本效益的方式實現目標，甚至讓美國陷入扭曲的自我代價強加過程。

除追求新型奇異武器外，美國對手可能僅通過大規模力量試圖壓倒“金穹”。飽和攻擊，即對手發射大量導彈消耗攔截彈，確保有效彈頭突破，這將利用擬議太空防禦與傳統洲際彈道導彈間可能存在的巨大成本差異。這一脆弱性還可通過為導彈配備誘餌、箔條或其他降低防禦成功率的措施進一步利用，這些技術簡單且成本遠低於增加攔截彈數量。

20世紀60年代末，戰略家們意識到這種動態背後的成本交換比率，這也成為1972年反彈道導彈條約的基礎。該條約是緩和政策的產物，美國和蘇聯同意將導彈防禦項目限制在兩個複合體，不僅為阻止一場破壞穩定且自我強化的洲際彈道導彈軍備競賽，更為有意承認並維護兩大核超級大國之間某種相互的戰略脆弱性。儘管冷戰期間一直努力開發和利用優勢，但這一基本戰略脆弱性認知與核時代核心緊張關係達成和解，即追求戰略防禦只會反直覺地加速對方進攻能力。

即便在里根推動戰略防禦倡議後，這一基礎邏輯也逐漸重新確立，最顯著的是聯合聲明保證低層導彈防禦“不會對對方戰略核力量構成現實威脅”。當今天地面中段防禦在2010年代部署時，也特別注意向莫斯科等傳達其有限範圍和目的，儘管最終徒勞。如今，“金穹”希望明確終結這種理解，拒絕那個來之不易且長久以來的教訓：在核威懾中，對手總有“投票權”，在日益多極化的核威脅格局中，這一問題需更謹慎應對。

更聰明的解決難題之法

承認這些戰略穩定核心原則，不應被視為莫斯科或平壤等大幅擴充核武庫或不當追求危險核能力的藉口。即便現有戰略防禦如地面中程防禦引發合理擔憂，部署“布列維斯特尼克”這類奇異核系統或大規模建造傳統導彈，都是以戰略奇襲風險為代價換取有限能力提升，是不負責任策略。

但一個高風險項目不應催生另一個，試圖降低傳統洲際彈道導彈可行性顯然不值得承擔戰略成本。若“金穹”長遠成功摧毀這根長達60年的核威懾支柱，將極大降低所有核國家在任何危機中的確定性，削弱它們發送和讀取戰略信號的能力。更糟的是，擬議中的替代戰略武器，包括“布列維斯特尼克”導彈、“波塞冬”和太空核武器等系統，都威脅大幅縮短探測和反應時間，帶來自遠程導彈早期以來未曾見過的緊張焦慮。

“金穹”的太空攔截部分是整個項目技術挑戰最大、成本最高的部分，同時面臨削弱美國應對未來與核競爭者能力的最大風險。鑑於其極端代價，甚至在遏制日益增多的對抗性高超音速、巡航、水下和無人機武器項目方面價值有限，美國與俄羅斯及其他核大國在“金穹”計劃這一方面接觸可能對他們有利。兩國都已表示，太空攔截器是“金穹”倡議中最令人擔憂的部分之一。在這一特定戰線上尋求介入，可能使華盛頓通過認識戰略不穩定共同困境，奪取外交制高點，同時提供一個解釋其面對無限制導彈威脅甚至俄羅斯等國新型太空武器開發時，仍認為如此防禦能力必要的平台。儘管這必然面臨逆風，但三方合作有望在承認進攻和防禦體系中的行動-反應循環方面開闢新路，建立護欄甚至對最具破壞性系統實施臨時約束。這也能增強人們對可驗證戰略穩定架構符合三個大國未來共同利益的認識。

討論並可能暫停對太空攔截器的追求，還有一個好處，即承認此類攔截器可能產生大量太空碎片。美國在制定禁止通過直接上升反衛星試驗故意製造太空碎片規範方面取得良好進展，這些碎片對地球軌道運作的長期可持續性構成挑戰，而地球軌道對全球經濟活動日益關鍵。若美國放棄這一規範建設努力，不僅會失去作為負責任太空行為領導者的顯著信譽，還將面臨“幾乎所有軍事行動決定性領域”中日益增長的太空碎片威脅。

與此同時，華盛頓應向世界強調，導彈無限製發展和不受控制新技術將危及全球戰略穩定，無論是否涉及“金穹”計劃潛在影響。更具體地說，認識到俄羅斯“超級武器”目的之一是提供非對稱優勢破壞戰略平衡，部署核動力巡航導彈和自主遠程核魚雷（將海嘯製造加到海岸線核武器使用的毀滅性後果）可能帶來的全球影響，要求國際社會關注這些武器控制。有的大國開發分段軌道轟炸系統同樣具有挑戰性。華盛頓應提出討論並可能限制太空攔截彈（及其帶來的各種問題），前提是對美國及其盟友關心的中俄武器項目給予同等克制。

這一提議不應被解讀為單方面裁軍或以能力換取模糊克制承諾。但一旦確保在各方面對破壞武器採取善意互惠行動後，五角大樓就可自由地將寶貴資源和專業知識集中於升級戰略導彈防禦中關鍵的太空感測和通信層，並更好整合各種短程和戰區防禦系統，以應對不斷演變威脅。這將顯著增強美國探測、歸因並潛在擊敗國內外最可能導彈和無人機威脅的能力，最大限度減少助長持續三方和次級多方核軍備競賽不健康維度的可能性。

限制“金穹”計劃中龐大的太空攔截部分，不僅能為美國節省大量資金，還能避免浪費尋找可持續戰略風險降低路徑所需的關鍵外交資本。這不應被視為戰略性投降，相反，美國應僅在克制能為美國提供明確籌碼時提出克制可能性，尤其是迫使其核對手限制導致華盛頓最初渴望擁有太空攔截器的進展。最終，美國及其盟友和對手之間的“金穹”辯論可能像許多問題一樣，演變成成本效益評估，但美國應謹慎，在未評估其組成部分及其對更廣泛戰略穩定長期影響之前，不要輕易接受或否認該倡議。

正如英國戰略家邁克爾·奎因蘭爵士曾回應戰略防禦倡議時所寫，這其中有一種“烏托邦色彩，類似於渴望廢除核武器本身，渴望找到物理保障的核革命逃離”，或通過追求某種“技術保證的豁免”來逃離其冷酷無情陰影。相互脆弱將持續存在，無論我們願不願意。美國不應尋求豁免，而應更直接與潛在對手接觸，利用一切可能槓桿，打造更穩定、更安全基地，以應對未來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