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抗美援朝戰爭爆發五十周年。半個世紀來,星轉斗移,物是人非,世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國內各界隆重紀念中國人民志願軍入朝作戰五十周年的時候,我採訪了三位參加過這場戰爭的美國老兵。如今他們大都已是七十歲開外的人了,分別住在西部的加利福尼亞州,東北部的波士頓和東部的維吉尼亞州。雖然都已退休,但都還在從事着自己喜歡做的事。回首當年,這三名老兵是怎麼看待那場戰爭的呢?
前國會眾議員麥克洛斯基:
美國不應該去侵略別國
皮特·麥克洛斯基現在是美國加州一個縣的律師。1951年,他曾作為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少尉排長到朝鮮作戰過9個月。在三八線以南、北漢江沿岸的春川至水三里一帶打過幾場惡仗,終身難忘。
他清楚地記得,在一個零下幾十度的嚴冬之夜,他布置士兵兩人一組在前沿陣地的單兵掩體內布防,間隔三四米。每隔一個掩體有一人放哨。他每隔15分鐘用步話機呼一下各個掩體放哨的士兵。半夜 12時的一次呼叫,五號坑沒有回應。派人過去一看,在上面放哨的美國兵已被志願軍偵察兵抓走了,下面的士兵仍在呼呼大睡。兩邊掩體內放哨的士兵僅幾米之遙,居然沒有發現。志願軍偵察兵的神出鬼沒令美國海軍陸戰隊稱奇。
還有一次,他在一名犧牲的朝鮮戰士身上找到一張照片。這名戰士只有十七八歲,照片裡有20餘人,像是一張三代人的全家福。看着這張照片和已經死去的朝鮮士兵,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想法:像自己這樣一個牛高馬大的美國兵,從萬里之外到這裡來殺死這個可憐的孩子,為了什麼呢?這個朝鮮青年可能就居住在距戰場百里之內的地方,照片裡他的祖父母、父母都高高興興的,他們不該遭遇自己的孩子被打死的悲劇。
麥克洛斯基說,從朝鮮戰場回來的人有好多年都不願意向家人談起戰場上的情況。一直到年屆退休,當年野戰排的老夥伴們在一起聚會時,大家才愛回憶一下往事。麥克洛斯基後來也在戰鬥中受過兩次傷。但他仍然非常佩服中國的軍人。中國軍隊的裝備這麼差,但打仗十分勇敢,一往直前,不怕死。他說:“我尊敬他們超過尊敬我們自己的將軍。”
從朝鮮戰場回美國後,他從事法律工作,並在後備役部隊裡留到 1960年。他從1966年至1982年連任八屆美國聯邦眾議員。1972年他在八個州里與尼克松競逐共和黨總統提名。他對記者說:“我知道我不可能獲得黨內提名,但我要借競選的機會宣傳反對越戰的主張。”他認為美國不應該去侵略別國,越南南北方要不要統一、如何統一是越南人的事,美國政府不應該把自己的青年人派到那裡去打仗。1973年他同另一個眾議員共同提議取消用于越南戰爭的撥款。
1975年,麥克洛斯基曾作為第一個訪華的美國國會代表團成員到過中國,還見到了鄧小平。他告訴鄧小平,自己身上留有志願軍手榴彈的彈片,還是42軍的戰士給炸的。鄧小平風趣地說,那時候我們稱你們是“美帝國主義”。麥克洛斯基誠摯地對記者說,他希望美中日韓朝這些過去打過仗的國家今後永不再戰,讓這些國家的人民在美麗的河山之間永遠和平地生活。
退役中將特雷納:
美國軍事戰略由此發生變化
特雷納先生在1985年退役時的官銜是美國海軍陸戰隊中將,現在大家仍稱呼他“特雷納將軍”。從1985年到1990年,他先後任紐約時報的軍事記者,NBC和ABC兩大電視台的資深軍事顧問,參加過阿富汗戰爭和海灣戰爭,以及南非、尼加拉瓜、乍得、中東等地衝突的報道。1990年至1996年他在著名的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從事國家安全方面的研究。近兩年自己創辦了諮詢公司,業務範圍仍是國家安全。
特雷納當時是美國海軍陸戰隊一師的一名排長,1951年冬入朝。在三八線南面,東海岸的昭陽江和西海岸的仁津江一帶作戰。1952年春天交戰雙方開始在板門店進行停戰談判,但談判仍需由軍事行動作後盾。特雷納說,美國軍方把板門店談判開始後的戰爭稱為後半段戰爭。從道理上講,談判已經開始,戰爭的激烈程度應該較前緩和,但事實正好相反,後半段戰爭的傷亡數超過前半段,戰鬥仍十分慘烈。雙方為從氣勢上壓倒對方,表示寸步不讓的決心,有時為一個戰略作用並不十分重要的山頭也多次來回爭奪。
特雷納說,在朝鮮戰場上的“聯合國軍”享有絕對制空權,武器裝備是世界上最好的。而中國軍隊在戰爭前期主要靠輕武器作戰,而且參差不齊,有的是二戰結束時從日本人手上繳來的,有的是蘇制的,迫擊炮就算是連隊最強的火力了,由於彈藥不充分,他們只捨得對最關鍵的目標實施炮擊。中國士兵還用炸藥包對付坦克。到戰爭第二階段,中國軍隊的裝備有了較大改善,但與美軍比,差距仍很大。中國軍隊善於運用夜戰近戰、迂迴包圍、圍點打援等戰術,打了很多勝仗。在防守上,中國軍隊的坑道挖得深,使美軍的空軍優勢大打折扣,志願軍的防線是較難突破的。
中國軍隊的後勤供應非常困難,馬拉人扛,不像美軍那樣有卡車把武器彈藥送到陣地附近。但是中國軍隊也因此獲得了作戰的機動性,只要人能走到的地方他們就可以作戰。美軍就不行,他們必須把陣地建在靠近公路的地方,如果公路被切斷,他們就束手無策。
特雷納還對記者提到,朝鮮戰爭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場沒有打贏的戰爭。這使美國的軍事戰略發生了歷史性的變化。從美國的內戰到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都是以全勝凱旋,所以美國的軍事戰略從來都是以全面勝利為目標。朝鮮戰爭後,美國接受了求全勝反而得不償失的教訓,同時世界上也出現了核武器,有可能發生核大戰的新現實,因而提出了“有限戰爭”的概念。只要不涉及美國生死攸關的國家利益,就不要去追求全面勝利。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越南戰爭,打到北方去的想法從沒有占據過主流地位,美國一直都以保住越南南方的政權為目標。
軍史專家亞歷克山德拉:
美國政府應當認真對待中國的事先警告
德爾文·亞歷克山德拉現在是維吉尼亞州長木學院的教師。朝鮮戰爭發生前他從南卡羅萊納州的西特代爾軍事學院畢業。1951年春天他到朝鮮戰場,任少尉。
亞歷克山德拉已經出過七本著作,內容有關於美國內戰史的;有關於1944年至1972年間的中美關係的;還有關於朝鮮戰爭的。他寫的《未來戰爭》和《名將取勝之道》都有中譯本在中國發行。他的另一本著作《朝鮮:美國輸掉的第一場戰爭》的第一版是1986年出的,今年又出了修訂本,其中譯本最近也將在國內出版。
亞歷克山德拉在他的著作中說,朝鮮戰爭持續了三年,交戰雙方及平民死亡總人數達150萬人,受傷人數達250萬人,是人類歷史上最殘酷的戰爭之一。它造成的仇恨、不信任和分裂延續了將近五十年。亞歷克山德拉認為這場戰爭本來可以不必打那麼長的時間、損失那麼多的生命和財產,種下那麼深的仇恨。過錯全在於美國政府過分誇大國際共產主義“妄圖赤化全世界”的神話。
西方國家的領導人、特別是美國領導人當時收到了中國發出的充分信號,他們如果能夠及時作出適當反應,中國就不一定會派兵入朝;即使在中國派兵入朝後,戰爭也不必持續這麼長的時間,造成這麼多的死傷。
中國政府從1950年8月中旬起就不斷警告美國不要越過三八線。毛澤東主席8月17日接見蘇聯副總理莫洛托夫時表示,如果“聯合國軍”越過三八線,中國將在蘇聯的支援下出兵朝鮮。8月20日,國務院總理兼外交部長周恩來給聯合國發了一封電報,指出“朝鮮是中國的鄰邦,中國人民不能不對朝鮮問題的解決給予格外的關注。這個問題必須而且可以通過和平方式解決”。1950年10月2日深夜,周恩來總理把印度駐中國大使潘尼卡召到中南海,十分明確地對他說,南朝鮮軍隊越過三八線是一回事,如果美國軍隊也越過三八線,中國必將進行干預。潘尼卡立即將此重要口信報告了自己的政府,並於第二天轉告給了英國和緬甸駐華外交代表。華盛頓在10月3日即從英國人那裡得到了這個口信。但是美國政府對此置若罔聞。杜魯門總統認為中國只是說說而已;國務卿艾奇遜認為中國是在進行“恫嚇”,目的是讓“聯合國軍”撤兵。他們的自信得到了中央情報局的情報“證”:儘管有中國軍隊向滿洲里移動的跡象,“但沒有證據表明中共有進行全面干預的意圖”。甚至當麥克阿瑟將軍的軍事情報主管確認中國在鴨綠江邊集結了24個師的兵力時,他們仍然認為“這基本上是一種外交訛詐”。
杜魯門在10月15日親自飛到太平洋威克島與麥克阿瑟會晤。麥克阿瑟當時誇下海口,稱“聯合國軍”可在感恩節前(11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消滅朝鮮軍隊,美國的第八集團軍可在聖誕節前撤回到日本。
杜魯門問他:“中國或蘇聯出兵干預的可能性多大?”麥克阿瑟說:“極小。”在場的人都沒有對這種說法提出異議。亞歷克山德拉認為這是杜魯門的大錯。因為總統擁有全部的情報信息,他應該自己就此重大問題作出判斷,而不是交給一名前線指揮官來進行判斷。其實杜魯門這樣做是與當時美國的國內政治緊密相關的。11月份的國會換屆選舉馬上就要舉行;反共的麥卡錫主義正在抬頭,共和黨已經在攻擊杜魯門政府的國務院裡存在“共產黨的陰謀分子”。杜魯門希望以支持麥克阿瑟的好鬥姿態來為民主黨的競選打氣。
亞歷克山德拉說,中國參加朝鮮戰爭是為保衛自身免遭侵略,這是她所以能取得勝利的根本原因。美國政府如果認真對待中國政府的事前警告,在1951年就可以結束這場戰爭。完全可以避免後來多打的二年仗,造成那麼多人死傷,結果還是回到三八線,一無所獲。
美國的這一步錯棋對此後20年的美中關係產生了長遠影響。一方面美國因在這場戰爭中輸給了中國而惱羞成怒,一直設法與中國作對。美國對中國的封鎖遏制遠超過對蘇聯的制裁。但另一方面也有積極的效應。美國知道了中國說話是算數的。所以在越南戰爭期間,中國向美國提出警告,決不容忍美國派兵進攻越南北方。約翰遜吸取了朝鮮戰爭的教訓,一再拒絕軍方的要求,始終沒有同意派兵進攻越南北方。
當尼克松總統在1972年着手修復美中兩國關係時,他在國內得到了壓倒性的支持。這表明,如果沒有當年美軍貿然進攻朝鮮北方的歷史性錯誤,美中兩國的關係正常化原本可以提早很多年。
亞歷克山德拉所著的這本《朝鮮:美國輸掉的第一場戰爭》搜集了詳實的資料,敘述較為客觀,是今人了解五十年前那場戰爭的一本有用的參考書。亞歷克山德拉向記者表示,他希望將來有機會到中國去,與這個領域的專家切磋交流,共同把對朝鮮戰爭的研究推向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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